晚上,花妮刚吃完饭,胖墩就来了。花妮问:“开会吗?”胖墩说:“开。走吧!”两人就出了院。花妮娘不便多问,人家有公事。两人出了院墙,胖墩前头走,花妮后头跟。穿过院前的东西土路,进了柳树林。花妮好诧异:“在哪里开呀?”“在树林里!”“咋在树林里开,黑咕隆咚的!”胖墩也不解释,“嗯”一声,只管走。又走出几十步,花妮有点害怕:“搞地下工作怎么的?我不去啦!”胖墩停下了,转过脸,说:“行了。就在这儿开。”花妮看看没有别人,就问:“只咱俩开?”“就咱俩。”花妮便有点明白了。墩书记怕是要和我谈恋爱呢!心里就有点慌。她虽然挺喜欢他,可还真没想到这一层上。但她并不怕他撒野。她觉得自己比他大一岁。就说:“开吧!”退一步倚在一棵柳树上,一条腿往后弯,在树身上磨蹭。心里怦怦跳。
胖墩有点犯难。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但忽然又冲动。不能错过机会。这事得有点勇气。就说:“你喜欢我吗?”恨恨地。花妮还是猜到了,心里反倒不慌了。有点高兴。姑娘被人爱,总是一件荣耀的事。但这小胖子干吗带着气呢?就问:“你不说开会吗?”“这就是开会!”“研究喜欢不喜欢你的事?”“嗯!”花妮便忍不住笑了:“这议题简单。告诉你:喜欢。”说完要走。她故意逗他。胖子果然急了,冲上来一把拉住:“别走哇!”花妮忍住笑:“不是讨论完了吗?还不散会!”胖墩听出花妮在和自己逗,更来了信心。抓住她两臂不放:“你——爱我吗?!”花妮说:“不爱!”“为啥不爱?”“看你,像在绑架爱情!哪有这么谈恋爱的?”心里真有点慌了。但看他毛手毛脚的样子,又觉很开心。
胖墩松开手,有点垂头丧气。花妮就问:“你咋突然提这事?”胖墩说:“哪是突然?我都爱你半年了!”“那你咋不早说?”“我……我不知咋说。”“你这不是说了吗?”“说啦。可是……有什么用?你不爱我。”花妮听他可怜巴巴的样子,叹口气:“这事儿太突然,我得想想。”真的,她得想想。没有小伙子追求时,她曾感到很寂寞,心里空落落的。可是真有人爱了,她又有点儿……有点儿心慌意乱。而且爱她的竟是胖墩!一个和自己一样胖乎乎的小家伙。她渴望爱恋自己的不是一个在大人心目中无足轻重的人。她希望是一个强有力的小伙子。她从小失去父亲,老渴望一种保护。直到这时,她才明白,自己为什么老想贴近地龙。可地龙会爱自己吗?在那个白蝴蝶似的城里姑娘面前,花妮感到很自卑。唉,算啦!别瞎想了。这小胖子也挺可爱,心眼不坏,就是小了一点。
胖墩看她一阵子不吭声,就问:“想好了吗?”花妮“扑哧”笑了:“哪有这么快的?”胖墩便有些不耐烦:“五分钟足够。又不是不认识!”花妮一听又乐了。他还真有点脾气!又想也是,彼此很熟悉的,又用不着调查对方。就说:“你真爱我?”“真的!”“要是我被人欺负了,你能保护我吗?”“能!”胖墩来了神,一伸胳膊,“你捏捏,我胳膊上尽是肉疙瘩!”花妮当真捏了捏,还当真挺结实。捏过了又觉得害羞。一个闺女家!胖墩就问:“结实不?”“结实。就怕你……没胆儿!”花妮心里在烧火。胖墩不服气地说:“没胆儿?没胆我敢这么和你谈恋爱!”也是。这小胖子还真胆不小。猛然提这事,他就不怕人家姑娘甩他耳光?这小子!花妮心里有点抖了,抱着膀,试探说:“我有点儿……冷。”胖墩早忍不住了,张手搂住她:“我给你……”心里激动极了。花妮在他怀里抖成一团,软绵绵的,热乎乎的。她也不挣扎,只闭上了眼,也使劲搂他。他吻了她,她更凶地吻了他。他一只手腾出来,从她衣襟底下往上摸。花妮便缩着身子,往后退。胖墩一下把她挤到树身上。这小子好有力气!他摸着了她的乳房,滑腻腻软柔柔的。比刘二嫂两个奶子还好。两人的血都在涌动。胖墩不能自制,一只手又往下摸……花妮突然惊跳起来,打开他的手:“不行!你别胡来!”一使劲挣脱了。胖墩也清醒了,就说:“你别生气……”喘气也粗了。两人都不说话。花妮理理头发,又整整衣裳,看看黑暗中的树木,就说:“咱回去吧。”心里直狂跳。她怕自己坚持不住了。胖墩说:“别忙。”花妮说:“还有啥事?”胖墩说:“你别在地龙的书铺里干啦。”花妮吃一惊:“为什么?”胖墩喃喃地说:“不为什么……我怕那小子不怀好心。”花妮一下子生气了:“人家不怀好心,也没像你这么碰过我。你咋这么小心眼!”她好像一下子明白了下午胖墩为啥阴着脸,就气呼呼的,也不吭气。胖墩愣了半天,说:“那你得保证,不许他……碰你!”花妮更气了,说:“那可没准!”转身跑了。跑两步又回头说:“说不定我先碰他呢!”
胖墩在柳林里愣了好一阵,才慢慢离开。
他刚出柳林,就听黄毛兽家院门响,又赶忙缩回来。避在一棵树后看。门开了。是一个老太婆。仔细瞅瞅,是江老太!黄毛兽送出门来,又说了一句什么。江老太说:“放心!”弯过院子,往街里走了。
胖墩好纳闷。这老太婆干吗来啦?莫不是还和黄毛兽勾搭着?街上人都知道,黄毛兽是江老太当年最好的相好。虽然两人相差十几岁!
十六 风流女人江老太
一个清早,孔二憨子把街上十几个厕所收拾干净,便没事干了。到半下午,再把所有厕所打扫一遍。这就是他的全部工作。除此以外,便在街上晃荡。哪儿热闹去哪儿。他是个孤儿,没人管没人问。虽然富得流油,春秋四季的衣服却得靠救济。衣服都经老裴的手发给。所以,他最佩服的人就是老裴。但他最怕的人却是黄毛兽。街上除了这两个人物,孔二憨子也是天不怕地不怕。在街上,他是个自由人。一个人住在东街口,两间破房子。他懒得整治。
早饭后,他从东街口一摇一晃地走过来,双手抱个膀,粗声憨气地唱:
大闺女尿尿咝咝响,
娘儿们尿尿哗哗淌,
老头子尿尿湿裤脚,
小伙子尿尿一丈长,
……
孔二憨子正眯眼唱得高兴,忽然头上身上连中几弹!接着几团尘土滚来,撒得他一身像个土人。他急忙跳开。原来是一群街上的小孩子正向他进攻。胡乱呐喊:“冲啊——!”“敌人被我们包围啦!”“哒哒哒哒!……”孔二憨子一边躲闪着,一边反冲锋,口里直骂:“这些野种!我抓住都捏死你们!……”一群孩子像麻雀一样,“哄”一声跑开了。远远地站住了,便齐唱:“孔二憨,傻瓜蛋,心眼只有两个半,憨头憨脑憨屁眼!……”孔二憨子追不上,骂骂咧咧便回来了。一头一脸都是土。他在街上常被孩子们袭击。
茶馆的二锤夫妻看到了,又好气又好笑。二锤妻子便喊:“二憨!来洗洗吧。这些孩子也真是的!……”二憨便走过来。二锤妻子为他打了一盆水。二憨一边洗,一边恨得咬牙切齿:“等我有了儿子,让我儿子一个一个收拾他们!”二锤妻子便笑:“二憨,有儿子要先娶媳妇呀!啥时吃你的喜酒?”二憨便往书铺那儿看,很害羞的样子:“快啦快啦!”自从花妮被雇到书铺里,他到丁字街口来得更勤了。一个人常在书铺门口转。转呀转的,像失了魂。刚好,江老太推着卖瓜子的小车走到茶馆旁边放下,也和二憨闹:“二憨,看你那个憨样,谁嫁给你呀?”二憨白了她一眼,便极生气:“反正,我不娶你!”江老太闹个没趣:“放你娘的屁!”二憨说:“你放屁!”就走了。他极讨厌这老女人,一天到晚挤鼻子弄眼,没个正经心眼儿。
这时,地龙正打开书铺的门。花妮也来上班,兴高采烈的样子。江老太便骂:“娘的!这年月,老鼠蛤蟆都成精!”一肚皮气又都冲书铺子来了。
这几天,她的瓜子摊放置得离书铺子特别近。那里的每一点动静,她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并随时向全镇居民传播着最新消息:“等着瞧吧!一男一女,又都是青春年少,一勾就勾上……”她几乎向每一个前来买瓜子的人神秘地眨着眼。人们也就神秘地微笑着,往书铺那里看一眼,接过瓜子走了。柳镇人的生活竟因此而充实了许多。
对于江老太预言的准确性,几乎没有人怀疑。她在这方面有足够的经验。
年轻时的江老太不十分漂亮。但丰满,狐媚,是街面上有名的风流女人。和许多同辈男人有过私情。一些比她小十岁八岁的男人,也被她勾上过。她很会勾男人。一对很美的凤目里嵌着两颗水汪汪的黑珠子。当面看人,也要把脸半扭着。两眼一吊一闪,又一闪,再一闪。她的眼会说话,会招手,不由你不动心。江老太那时勾男人,有些是图钱,有些只是被她看中了,玩儿。有的还倒贴。街上的男人在她眼里分有三、六、九等。但她以征服男人为能事。据说,现在街上五十多岁的老汉,不用问姓名,随便当街劈脑揪住一个,拖到墙旮旯里一指鼻子:“老实说!二十年前,有没有钻过江老太的被窝!”老汉脸一红,鼻子会冒出汗来。十有八九不会错。这话可能有点夸张。但江老太的相好多,是人所共知的。清理阶级队伍那年,街上办了十几个学习班,要求人人交代问题,竹筒倒豆子。当时,很有些恐怖气氛。结果什么问题都交出来了。祖上杀人放火的,偷鸡摸狗的,盗坟掘墓的,奸淫妇女的,当阴阳先生的,开窑子的,打黑棍的……乱七八糟。县清队办公室一个负责人在这里坐镇指挥。他早知柳镇街上成分复杂,一看交代材料,还是吃了一惊。这里简直是个黑社会!一下子关起来二三百人。决心要把问题搞清。当时,这案子震动全县,号称“一号案”。可“一号案”越弄越糊涂。被关起来的人从父亲的事交代起,再交代爷爷,再交代爷爷的爷爷。末了,连他们自己也说不清了。搞了半年,被关的人自杀了三个,逃跑了十七个。上面渐渐又有新精神,祖上的事不要再追究,重点是本人。于是又转向本人。本人的事就显得很逊色了。无非偷盗集体东西,打架斗殴,拨门通奸之类。谈到通奸,就常扯到江老太了。很多人的交代里,都说和她有关系。于是找江老太谈话。江老太死不承认。一会儿老牛大憋气装死,一会儿发疯骂人。骂街上的鬼男人光顾自己,往她身上泼污水。事情拖延了一个月,不了了之。运动结束,落实政策,发现运动中有逼供信行为。又逐一平反。结论:和江老太的关系查无实据。云云。
街上的男人们这才长出一口气。事后,江老太便骂他们:“稀松软蛋!看你们当初都鸡巴硬硬的。没承想,全是些银样镴枪头!”男人们便都惭愧,又都感激她。若不是她矢口否认,还不落得合家不宁?连儿女面前也不好做人!大家都说江老太够义气。
江老太还有一条让男人们高兴,她和谁相好就是相好,绝不提起让男人拆散自己家庭,和她结成夫妻的事。这样,男人们便可以对她不负任何责任。高兴了就去乐一乐,至多花几块钱。有时连钱也不用花。江老太年轻守寡时,也曾有几个男人迷恋至深,向她求婚。江老太都一一回绝:“要来就来,别提那一码事!”其实,她有她的打算。嫁一个男人,就等于把自己拴上了。不如这样自由。而且男人一旦把你弄到手,就会感情淡薄。这样呢,他就会老围着你转,要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一块肉总吊在那儿,不愁引不来馋嘴猫。
但这块鲜肉,终于吊干巴了。这些年,江老太人老珠黄,不再有男人拨门跳墙了。她自己也收了心,就卖瓜子为业。她的瓜子生意特别好。一是瓜子炒得好,咬在嘴里酥香,老少都喜欢。二是那些上了岁数的男人们仍爱光顾她的摊子,也随便闲磕牙,逗几句。老汉们要是买了别人的瓜子,江老太看见了非骂不可:“千刀剐的,没良心!”这时,老汉只得赔笑,再买她两包。两毛钱一包,掏出五毛钱丢下,明白人抬脚就走了。不明白的伸手等找钱,江老太一巴掌打下去(有时也就是捏一下),笑骂道:“滚!老娘没零钱。”
江老太占据丁字街口摆摊,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街上什么乌七八糟的事,也瞒不过她的眼去。东家婆婆长,西家媳妇短。谁家男人给谁家女人买了一件衣服。谁家闺女肚子大了,如此等等。几乎都是她最早发现,最先传播开去。顺理成章,江老太也就俨然信息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