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平心想,这样出家倒快活。可当初既不真心出家,又何必到这影柳庵来呢?再仔细端量,这尼姑大约六十六七岁,从长相、身材上看,年轻时一定相当漂亮。而且很有教养。那么,一定是遇上了什么麻烦事才躲到这里来的。不由就问道:“师傅,那您当初……”老尼姑收敛笑容,面有不悦之色。回道:“那是过去的事了!”林平脸红了,自觉失言。这种事定有难言之隐,本不该问的。但他又着实对老尼姑发生了兴趣。略停,又搭讪道:“老师父,你肯定读过不少书吧?……”
“读是读过一些书,只是消遣而已。”尼姑不在意地说。
“师父,依你看,年轻时应读些什么书为好?”林平很诚恳地求教。在这位老尼姑面前,他忽然觉得自己很浅薄。
老尼姑和蔼地笑了:“我可不敢妄为人师。世上书浩如烟海,哪说得准哟!”
“我是说……依你看?”
“依我看呀,世上凡书都可读。只是读书有为治世,有为明理,有为赋闲,有为附庸风雅。旨趣不同,见解不一,得失各异。实在也难说呢。”
林平笑了:“多读些书总归是有好处的。”
“那也未必。”老尼姑很认真地说,“古人读书,多有勤奋者。《梁书》载,刘峻‘好学家贫,寄人庑下,自课读书,常燎麻炬,从文达旦,时或昏睡,爇其发,既觉复读,终夜不寐’。时人谓之书淫。后成为南梁名学者,作《辩命论》,注《世说新语》,讲学于紫岩山,从学者甚众,这是读书有用的。也有那读书读糊涂的,虽饱读诗书,却不谙世故,不辨五谷。这便是书痴。还有那读而等于不读的。虽淹贯古今,却不解其意,世人谓之书麓。所以我说呢,书不可不读,又不可太迷信书了。随它经典史籍,都不过以蠡测海。比之大千世界,书的学问还是太小了,古人说:‘典籍将蠡测,文章若管窥。’如此而已!”
林平听了,极是佩服,就说:“师父把读书的事说得真透彻!”
老尼姑不好意思地笑了:“我是个读书不用心的人,能说出个什么道理来。”
林平灵机一动,问:“老师父,有一部书叫《金瓶梅》,您可看过?”
“怎么,你看过这部书?”老尼姑略觉诧异。
“没有!我在凤鸣中学上学的时候,听老师谈到过这部书。”林平老实回答。有点遗憾。
老尼姑忽然眼睛亮了,看住林平:“你……在凤鸣中学上过学?”
“是的。我八一年从那里毕业。”林平看她神情有些异样,“师父,您和凤鸣中学……”
“噢噢,没什么。”老尼姑岔开话题,“不瞒你说,一部《金瓶梅词话》,我能背出大半部呢。”
林平吃一惊!
“这书,我看过不知多少遍,只是默诵。前些天,街上的老黄说《金瓶梅》,我又去听了。说得真好。单论说书技艺音腔转换,言情状物,仅这一部书,就使老黄登上一个阶梯呢!可惜,他把一部戒世书,说成劝世书了。”老尼姑不胜可惜。
林平对《金瓶梅》一无所知,又问:“《金瓶梅》到底是怎样一部书呢?”
老尼姑沉吟片刻,说道:“据我看来,古今小说,由英雄传奇,神魔鬼怪,转而人生世相,《金瓶梅》算第一巨著,自有首开先河之功。至于里面多床第淫秽之句,也并不奇怪。明时风气如此,后人无可厚非。且男女之事,从来说不清。人皆好之,又人皆恶之。以为不恶不为正人君子。其实,不好色连人的本性也失了。孔子说:‘好德如好色。’《礼记·大学》篇说:‘如恶恶臭,如好好色。’孟子说:‘食色,性也。’子夏说:‘贤贤易色。’可见爱色是人的本性,大凡正常人都会有的。有一副楹联说得好:‘百善孝为先论心不论迹论迹穷人无孝子,万恶淫为首论迹不论心论心天下无完人。’至于说《金瓶梅》,虽被称为天下第一淫书,其实不公。早有东吴弄珠客为《金瓶梅》作序。他说:《金瓶梅》‘盖为世戒,非为世劝也’。‘读《金瓶梅》而生怜悯心者,菩萨也;生畏惧心者,君子也;生欢喜心者,小人也;生效法心者,乃禽兽耳。’这话已说到骨髓里去了。一部《金瓶梅》生出多少是非,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罢了。”
林平因没看过《金瓶梅》,无法和她对论。但看老尼姑对此书极为推崇,想必此书是不错的。不知为什么,对这位老尼姑,林平顿生敬意。本想再聊一聊,但看她捂住嘴打个哈欠,忽然想到该走了。就告辞。
老尼姑也不挽留,送出院门外,指点路径。这里距柳镇还有四里路。林平辞别老尼姑,重又扛上自行车,沿一条林中小径,一直往北去了。
十四 古怪的民政助理
林平一觉醒来,天已大亮。昨晚奔波,太累。在门口刷牙时,又记起昨晚和老尼姑的对话,不由对《金瓶梅》产生了浓重的兴趣。想找这部书,显然如大海捞针。只有去听一听,才好知道个究竟。他后悔前些日子没去书场,自己也过于拘谨了。但不知黄毛兽还说不说这部书,就想到去问问老裴。于是一手端个水缸子,一手刷牙,转过集体宿舍,往后面家属院去了。
乡政府高墙大院,原是街上一家大地主的庄院。林平走进家属院,到老裴门口,见老裴女人正淘米做饭,就问:“大嫂,老裴呢?”老裴女人牛高马大,P股如马臀。她没好气地说:“正挺尸呢!”原来,昨晚老裴和几个乡助理员推了大半夜骨牌。他还没起床呢。林平笑笑径直往屋里去。果然,老裴正睡得像头猪。鼾声如雷。林平挪出一只手,轻轻走过去,捏住他的鼻子,忍不住想笑。老裴呼吸受阻,“呼噜”一声醒了,翻身坐起,还没看清人便讨饶:“孩他娘,别生气!……”林平哈哈笑起来。正好老裴女人进屋,也忍不住笑了:“不要脸!我可没动你。”老裴一看是林平,也笑了:“你不知道,你嫂子规矩大着呢。只要晚起,不是拧耳朵,就是捏鼻子。”老裴女人说:“说这种话,也不嫌丢人!哪天不尽着你睡?”这话也对。这女人凶归凶,却疼老裴。反正他不常下乡,只在家坐守办公,常睡到吃早饭,女人才拧着耳朵把他弄醒:“该起来喂草料啦!”
这时,老裴揉揉眼,盘一条薄被,坐在被窝里就抽烟。问林平:“有事吗?”林平看老裴女人出了屋,就说:“想问你,这几天晚上,街上的老黄还说不说《金瓶梅》?”老裴看着林平就笑了。那模样儿像个好脾气的伙夫:“小伙子,憋不住了吧?那天邀你,你不去。怪谁?”林平说:“乡政府大院哪有人去?”“咳!你管别人去不去?老黄的评书,算柳镇一绝。晚上没事,听听有什么当紧?”林平便笑笑说:“那好。今天晚上,我和你一道去!”老裴一翻眼:“晚啦!”“咋的?”“这几天就不说啦。”“那为啥?”“谁知道为啥!那家伙也怪脾气。前天,我在街上碰到他,问他,他说牙疼。不知又犯哪门子邪呢!”
林平一怔。他正说得那么带劲,咋就突然间停书了呢?这人真有点难以捉摸。林平虽然才来柳镇不到两个月,已听到不少关于黄毛兽的轶事。此人确非等闲之辈。据说他为人凶狠,颇有手腕,又是个多才多艺的能人。当过铁匠、木匠、泥瓦匠。骟牲畜,打马掌,切驴蹄子,样样在行。还会不少野医术,针灸、配药,熬膏药,一肚子旁门左道。林平调来不久,就听说了这个人物。在街上看到过他几次,一眼就能认出来。个头大不说。他沿街走过来,两旁尽是人打招呼:“老黄,吃啦?”“老黄,买点什么?”……一街两巷的人,仿佛都敬着他。连民政助理老裴,也多次夸奖他:“人家老黄,外场亮!做人做到这份上,也够意思了!”那神态,竟是十分佩服。林平就有点纳闷,一个乡里干部,咋会这么夸他!街上人也说,老裴和老黄是酒友。大空不隔三天,就要在一起喝几盅。多是在老黄家喝。没外人,就他俩。仿佛知己。
但真正引起林平注意的,是黄毛兽从外地领来个哑巴那件事。街上人谁也说不清哑巴的来历,都猜里头有点名堂,作为乡团委书记,他有义务关心一个残疾女青年的婚姻生活,就老是记挂着这件事。
趁这空儿,林平就问:“哎,老裴,老黄家那个哑巴究竟哪来的?”老裴已穿衣下床,拍拍林平的肩哈哈大笑:“老弟,你管她哪来的?老黄半辈子人啦,成个家不容易,成人之美嘛!——你没听说,老黄可疼她呢!什么活也不让干,就养着。那小媳妇也落到福窝窝里喽!这种事,我经办得多啦,没啥怪的!”
正在这时,门外吵吵嚷嚷来了一男一女,都二十多岁。林平伸头看看,不知干什么的。老裴一眼便看透了,说:“又是闹离婚的!妈的,都是吃饱撑的。看我训他们去!”脸也不洗就迎出去了,精神抖擞的样子。
林平便笑,随后也出了屋。他不想看热闹,就往前去了。路上又想哑巴的事。看来,老裴不愿意帮忙。他经办的这类事确实太多了。
前些年,不少光棍在当地讨不上老婆,就去四川、贵州等一些偏远山区,花一笔钱领个女孩子来。有的男女相差十几岁。街坊邻居见了,虽不免感叹唏嘘,却照例登门贺喜。如果有人说三道四,大家便认为不道德。道德不道德,实在也说不清。连四官乡的村庄也有许多这类事。庄稼人自有庄稼人的道德标准。
老裴身为民政助理,掌一方鸳鸯大权,偏又是个难得的热心肠。不管谁领来个女人,只要递上一支烟(他只吸人家一支烟:喜烟),他便一律给个结婚证。他办事的标准就是四个字:成人之美。在他这里结婚容易。离婚没门!老裴在柳镇当民政助理近三十年,只办过一次离婚案。还是因为那男人犯了重婚罪。据说当时,老裴极愤慨,训斥那男人:“一个男人分一个女人还分不公,你狗日的想占俩!黑心!”那男人被他骂得狗血喷头。老裴干工作兢兢业业,忙起来连饭也顾不上吃。谁家夫妻感情破裂,他宁肯十次、二十次登门调解,也决不给你办离婚手续!
有一次,距柳镇三十里一个村庄,有一对小夫妻感情不和。结婚一个月,小伙子不和媳妇睡一个屋。那小媳妇感到受了侮辱,哭哭啼啼来柳镇找老裴。老裴一听就火了,吩咐她:“你先回,我随后就到!”小媳妇前脚到家,老裴也骑车赶到了。时已天黑。老裴先把那小伙子叫来,问问情况。小伙子说是父母包办,他不同意,老裴在各村都极熟,谁家的根底都摸得清。也知他家是几代要饭出身。就扯着那小伙子耳朵骂开了:“你狗日的也是穷摆!娶个老婆,也就是生孩子、干活。哪个女人不一样?要说旧社会,你连个母猪也娶不上!”小伙子父母也在一旁帮腔:“老裴,你狠狠骂!俺是管不了啦!”那小伙子也火了,咬着牙说:“我就是不同意!”老裴果然老家长一样,劈头一巴掌,就喊队长:“来几个有力气的!”队长也在,就喊了几个年轻力壮的来,等老裴吩咐。老裴丢开那小伙子的耳朵,喝一声:“给我抬起来!扔他媳妇屋里去!”几个年轻人嘻嘻哈哈,果然!就把那小伙子抬起来,任他挣扎也不松手,一直送他媳妇屋里。老裴随后把门一关,要一把锁“咔嚓”锁上了。把钥匙交给队长:“你每天早上放他出来,晚上就锁他屋里。跑了人,我找你算账!”小伙子在屋里摇门,咣当乱响,直喊:“放我出去!……”老裴扒住门缝,笑嘻嘻地说:“龟儿子,你老实呆屋里吧!你老裴大爷为你好哩!过十个月生个孩子出来。不然,当心我揍你!”然后拉车子走了。小伙子父母送出村外,千恩万谢:“俺咋就没想到这法子呢!”老裴很有经验地说:“年轻人,一挨枕头就没事啦!……”老裴摸黑回到柳镇,已是三更天,路上还摔了几跤。但他心里痛快,以为办了一件大好事。一进家门就喊老婆:“拿酒来。……”
公正地说,多数时候,老裴是做对了。一些当事夫妻闹离婚本无大事纠纷。经老裴一调解,也就和好了。事后,便带礼物去看他。老裴一概拒收:“拿走!共产党的干部不兴收礼——回去好好过日子得啦!”那原则劲儿,真叫人感动。所以,不论柳镇街上,还是四官乡的庄稼人,常说:“人家老裴才是真共产党!”
但也有例外的时候。一次,有个离了八年婚没有离断的人路遇老裴,骂他是个“老混蛋!”老裴很伤心。一指他的鼻子:“小子,你别骂!我问心无愧。一不图上级表扬,二不图谁感恩戴德。只图日后你儿孙说我有见识就行啦!”
真的。老裴认为自己做的都是荫及子孙的功德事。“庄稼人娶个老婆,容易?”这话他常挂嘴上。——上级年年表扬他,因为柳镇乡的离婚率在全县最低。三十年几乎是零。柳镇乡偏远、落后,像被人忘了似的,只有当老裴到县里上台领奖状时,大家才记起,老黄河沿上有个柳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