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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岳老六的悲哀(1)

  十二 岳老六的悲哀

  小满一过,四官乡的庄稼人便脚步紧起来。

  再有半月二十天,麦子就要收割。在这之前,必须修路碾场。收拾镰刀绳车。操办权子扫帚。置买粮囤。准备防风防雨防火的家什。这些事细微烦琐,又缺一不可。须得有经验的老人才能做好。而每家每户的年轻人,则忙着结束田里的其他农活。村村寨寨都在忙,家家户户都在忙。但忙得愉快。在庄稼人的心目中,收获季节照例是喜庆的日子。

  可是时间越是逼近,岳老六越是烦恼。他实在忙不过来。三个闺女都已出嫁,老伴小脚窄窄,迈一道田埂也会绊倒,能做什么!地龙看来不要这个家了。那孽种已经一个月没回来一趟。隔着山海关啦?平日里不靠你,节骨眼上总得回来,看看爹娘累死了没有哇?孽种!

  这几天,岳老六累得够受。所有活都得他做。最头疼的是二亩棉田。别家的棉田都是姑娘弄,顶不济的也是小伙子。可他得自己弄,一个腰板僵僵的老头子!

  棉田的活细琐而累人。从种到收,都必须一棵棵过手。点穴、培土、打药、松土、整枝……眼下正是需要提高地温的时候,要用锄耪。接着就得喷药,不能让虫子冒头,不然,麦收一开始,十天半月不得空闲,棉花就让虫子吃光了。岳老六天明干到天黑,铁打铜铸的身体也受不了。何况,已是六十八岁的人。

  今天晌午下工回家,扔下药筒子就冲老伴吼:“你去柳镇!把那孽种叫回来。问问他还要爹不!”

  老伴知他累极了,便赔着小心说:“能干多少干多少,谁让你拼命干啦?”

  “你儿子!”岳老六一急,总把地龙说成“你儿子!”仿佛那不是他的种。“那孽种把老子当老驴使唤啦!”

  老伴火了:“活该!累死你个老熊!地龙早劝你退地,你不退。怨谁!”

  岳老六翻翻红眼,没话说了。稍稍吃点饭,一抹嘴,拉起平板车又出了院。岳老六气归气,不少干活。而且越气越能干。一辈子种地,他是宁可亏了身子,也不愿亏地。地里长一棵草,他也认为是庄稼人的耻辱。

  午饭后,往地里拉粪。岳老六一连拉了六趟,累得脚步打晃,汗珠子满脸。在越过一道小沟时,平板车把失控,一头栽倒地上。他眼前一黑,接着就恶心。他知道不好,趴在地上动也不敢动,只大口喘气,贪婪地吮吸着土地的潮气。躺了好一阵,他才慢慢往上爬。先把腰收缩,双手撑地,两膝跪着,再把头伸出去,往上起。使劲。使劲。终于站起来。两手、前身、额上、胡子上都是泥。他胡乱摸摸。拍拍手。腰疼得厉害。于是双手拤腰,猛一挺身,脊椎骨像断裂一样,发出“咯咯嘣嘣”的响声。他疼得忍不住,又一下跪倒地上。老了,是老了。岳老六不知是疼痛,还是伤心,大颗大颗的泪珠子往下掉。他再也无力爬起,顺势一歪,坐到沟坡上。撩起衣襟擦擦脸。咽咽干涩的喉头,什么也没有。满嘴的皮扯了一下。喉结子一滚。他伸出一只手,抖抖地从后腰抽出烟袋。

  他往别处瞅瞅。人家都是人欢马叫,父子争先。只他孤单单一个。最后一个闺女春桃年前打发走了。他不能老留住她。闺女摔碟子打碗。他看出来了。那时,儿子说:“爹,没人帮你。把地退了吧。帮我卖书……”“放屁!……”

  他让把地退了?这话说得好没根基!乳臭未干的孩子,哪懂地的重要?解放前,岳老六三代贫农。土改时,他分了八亩地。不得了!好大一片啊!他有本钱了。他拼命干,往死里干。老伴纺线织布,他下田干活,苦攒钱。不久,有人卖地,岳老六就买。又有人卖,他又买。借钱也买!可他吃的饭像猪食。春夏秋三季没穿过鞋子。他几乎是疯狂地聚敛土地。到合作化时,岳老六已经有了十八亩地!别人入社,他不入不是讲自愿吗?社长来过。区长来过。乡长来过。县长来过。动员他。他就抱住膀往地上一蹲:“我不自愿!”五八年人民公社化时,他被拉上台批斗。骂他忘本。批了一个晚上。末了问他入不入。岳老六一蹦老高:“蹲监,我去!入社,我不干!死也不干!”终于拿他没办法。但他交公粮积极。按平均数,比谁都高。过年了,他请人写一副对联贴门上。上联是:“入社要自愿”,下联是:“老六没忘本”,横批:“忘本是龟孙”。三年困难,大家都挨饿,百十口人的村子,饿死十七口。他没挨饿。也没吃饱。邻居都向他借粮。他借给。一家三斤五斤。吃完还借给。他像发金子一样发给大家。岳老六家成了第二救济站。他一边发粮,一边很严肃地说:“庄稼人失了地,能成?!”大伙都点头。都说老六有主见。文化大革命开始了,他多次被拉去游街。每次游街回来,他气哼哼把高帽子收好(准备下次用),就下地干活。他愣是不入。清理阶级队伍那年,不知怎么,他被补划为中农。中农就中农!这年春节,他又请人写了一副对联贴门上。上联是:“中农是应该团结的”,下联是:“不团结中农是不对的”,替写对联的人数数字,抬头说:“老六叔,不对称哇!”岳老六说:“讲的是个意思。就这!写横批,‘毛主席万岁!’”大伙就都笑他,说他的对联不伦不类。岳老六一瞪眼:“笑啥?这是上级政策!”他一直不入社,上头为他定的公粮数也一直很高。他就拼命种好地。论种地,他是全村第一把手。可他也一直不富裕。到毛主席逝世的时候,岳老六的花岗岩脑袋被震碎了。他突然感到很对不起老人家。他自己设了一个灵堂,焚香烧纸,跪在毛主席像前大哭一场。回想这么多年,他觉得自己没听他老人家的话,很不仗义。可又觉得没做亏心事,更没忘本。他说不清。他昏天黑地哭了一场。叹口气,对老伴说:“入社吧!要饿一齐饿。”他把十八亩地的地界亲手拔去的时候,又大哭了一场。他说不清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可是到八一年春天,岳老六像做梦一样,居然又有了地!虽说只有九亩,虽说是责任田,但他还是欣喜若狂:“啥责任不责任!这是上级没辙,又把地还给农民哩!”他衰老的躯体,重又焕发出生命的活力。分地那天半夜里,他还没睡着,伸脚把老伴蹬醒:“他娘,你等着瞧!你看我的!……”岳老六高兴得像个孩子。老伴被他搅得心烦,迷迷糊糊,也踹他一脚:“睡觉!”

  可他睡得着吗?他在重新计划他的日子!一年吃饱饭,二年有余粮,三年盖新房。他有了九亩地,光明正大的九亩地!他有胆量,有根基了!

  不错,岳老六的好时光过去了,可他不服老。他像一位身怀绝技的老艺人,在最后倒下之前,还要露一手。而且,他要把种地的本领传给儿子,一代一代传下去。庄稼人土里刨食的功夫可不能失传!土地,是庄稼人的立身之本。自从盘古开天地,祖先的祖先都是这么说的。这么做的。这么生活下来的。大半生的艰辛,使他切身体验了这个道理。他要把这个道理教给儿子:金饭碗,银饭碗,都不如泥饭碗结实!

  果然,岳老六的责任田像施了魔法,庄稼比邻地好了一截子。那时,儿子要卖书。老六说:“卖去!”那意思其实是另两个字:“玩去!”地里的活,他不指靠儿子。那时,春桃还没出嫁,有帮手。儿子没考上大学,心里烦闷,义是个宝贝蛋。岳老六以为,什么卖书?不过玩儿罢了!愿玩就玩几天。他晃晃膀子,觉得自己还行,还有使不完的力气。不就是九亩地吗?单干时十八亩地,我找谁帮忙啦!

  功夫不负有心人。一年二年下来,岳老六腰杆子粗了。到年底,他蹲在门槛上抽烟。眯眼打量一院子柴草。回头看屋里一囤囤粮食。心里那个得意、舒坦,像刚喝了二两烧酒,脸红红的。那是他的血汗,他的骄傲!

  他喊地龙:“来!给我算算,咱家有多少余粮余柴啦?”他希望得到儿子的夸奖。

  地龙从自己屋里出来,里外走一遭,笑了:“爹,不多。看堆不小。一折合钱,稀松。至多值五百块。”打个哈欠,又摆弄他的书去了。

  岳老六变了色。那杂种没看眼里!——而且,他对儿子把柴粮折成钱的算账方式极为恼火!庄稼人算账,历来都以粮食为标准的,儿子却折成钱!狗日的,一合成钱,还真没多少!就是说,辛辛苦苦干了二年,也就是刚填饱肚皮,并没有多少结余!

  可这结余还少吗?这几囤余粮,这几堆柴草……狗日的东西!

  岳老六恼怒了!他觉得儿子在嘲笑自己。瞧他那一个哈欠,从院子里一直打到屋里!岳老六一步跨出门槛,追着儿子骂:“畜生!你说得轻巧。我热汗白流,容易?这二年你又干了些啥?东集串西集,二流子一样!老子白养你,你还说闲话给我听?——你拿出来!拿出来给我看看。你那一堆书当吃,当烧?你拿出来!……”

  地龙在屋里摸索一阵子,拿出来了:“爹,你点点,有多少?”

  岳老六傻了。那是两捆子钱!他捧在手里,全是十元、五元的票子!

  “你……哪来的?”他牙巴骨打战,仿佛儿子抢了银行。

  “我赚的。”

  “赚……的?”

  “卖书赚的。”

  “放屁!”

  老伴和春桃也围上来看。都吃一惊。她们知道地龙赚了一些钱,却万没想到会赚这么多。

  “有……几千块吧?”春桃激动得脸通红。

  “六千块!——姐姐,你放心。等你出嫁时,衣服嫁妆我包啦!”地龙快活地许诺。春桃红着脸笑了。娘也笑了。岳老六却打摆子似的直哆嗦。

  儿子不是放屁。这是真的。他把钱捆子翻过来看,正过来看,又掂掂,有一斤多!末了交还儿子,声音极低:“放,放……好,别丢……丢啦!”

  当时,岳老六回到堂屋就哭了。他被这意外的事弄昏了头。他为儿子喜悦,为全家人喜悦,三辈五辈,也没见过这么多钱啊!

  他心里又感到不踏实,仿佛这是一场梦,他用灼热的烟袋锅往胸口那儿一伸:“吱——!”一股焦臭伴着钻心的疼痛。当他确信这一切都是真的,岳老六又陷入莫大的悲哀之中了!

  他不能理解,儿子玩儿似的,咋会挣了这许多钱,他一向并没有留心。以为儿子不过随便赚几个钱,够他自己花,不向老子讨钱就得了。谁知……谁知,他还真成了气候!一家人在地里拼死拼活,加上九亩肥田,竟不如他一个人挣得多。

  岳老六困惑了。伤心了。这不仅意味着他的劳作不值钱,而且意味着土地也不值钱了!这使他从祖先那里承继来的对土地的信仰,受到极大的冲击,他曾以为,把种地的本领和九亩田传给儿子,就像传下去一顶王冠。可在儿子眼里,那不过是一顶破毡帽。他要走的是另一条路。

  自那以后,日子依旧那么琐碎,表面上也还平静。可是,岳老六清醒地意识到,儿子和土地已经没有感情。他隐隐觉得,作为庄稼人,到他这一辈要绝种,想到此,他便每每有一种无根无基的失落感,有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

  一天晚上,岳老六做了一个梦。梦见十八代老祖宗从棺材里爬出来,穿着各朝各代的服装,围住他问:“老六,不肖子孙!你咋养了这么个孽种?要是丢了地,你父子死后都不得人土!……”岳老六诚惶诚恐,在一群祖宗中间跪下,语无伦次地分辩。祖宗们都冲他翻白眼。岳老六急了,爬起来一把揪住儿子,咬牙切齿问他为什么背叛了土地,背叛了祖宗。儿子却大吵大闹:“你放开!我不能走你们的老路。中国人种地的越多,越要受穷!人家美国农业人口只占百分之三……”儿子挣脱,恨恨地跑了。十八代老祖宗面面相觑,不知美国为何物,更不知什么叫“百分之三”。却忽然顿足大喊:“抓住他!……”岳老六也喊:“儿子!……”

  老伴在他P股上踹一脚:“深更半夜,你嚎啥哟!”岳老六醒了。惊出一头汗。他记得儿子在梦中说的话,在白天也说过。他不知道他从哪里学来的这些鬼话。

  他说不过儿子,也拗不过儿子。他不能不承认,那孽种确实比自己会挣钱。但岳老六绝不愿按儿子的意见扔了地。自从春桃走后,他越来越感到支持不住。他毕竟老了。九亩地并不容易侍弄。但他坚持着,再苦再累也咬牙坚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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