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龙受到羞辱,身上的肉在抖。他还愣在那儿。茶馆的二锤妻子过来劝:“去去,卖你的书去吧!他那个人就那样……”
事隔不久,黄毛兽就搬家了。搬到街南。就是现在住的地方。这儿僻静得很。别人问起:“老黄,街里多方便咋搬出去啦?”黄毛兽便说:“旧宅地方太憋。我请人看过风水,碍发实。早想换个地方了。”其实大家有数,他不愿意让人经常看见哑巴,更不愿让人和哑巴说话。在哑巴身上,似乎有不能泄露的秘密。丁字街口人多嘴杂,实在是个惹是非的地方。还有人断言,黄毛兽是怕街面上年轻人生歹心。特别怕被地龙勾了去。那个卖书报的小伙子对哑巴挺有意思呢。
从那以后,地龙就很少看到哑巴了。据花妮说,黄毛兽从来不准哑巴到街上来。也不让她干什么活。黄毛兽手头有钱,养画眉一样养着她。平日,只准她到南边的柳树林里走一走。街上人一月半载也见不着她。地龙看不着哑巴,也老是心神不宁的。他老在想,哑巴是哪里人,究竟怎么落到黄毛兽手里的?
刚才花妮说,哑巴又挨了打,而且事关自己!地龙心中的隐痛又发作起来。黄毛兽,你还算个男子汉吗?有本领冲我来,干吗折腾一个无依无靠的哑巴!
野兽!地龙突然生出一个令他热血奔腾的念头:帮哑巴跳出火坑!不然,长了非让他折腾死不可。从长期的观察中,地龙确信哑巴并非情愿,一定有藏得很深的痛苦。
地龙脸烧得发烫,一股热血在周身奔突。他知道,要办成这件事并非容易。可地龙就是地龙,开弓没有回头箭!
要做的事太多了。这几天生意兴隆,每天营业额都在二百块以上。再卖些日子,书籍就会脱销。还有,那天影柳庵的尼姑师傅来买书,点了十几本古籍,几乎全都没有。自己已答应人家了,必须抓紧去县城进货。再说,即便没这些事,一个人光卖书也忙不过来呀。黑天白天开门,简直连上厕所的空都没有。必须有个助手了。
他回头看花妮,这个胖乎乎的姑娘忙得额上沁出汗珠,快要整理完了。地龙满意地看了看一排溜整齐的书架,真是个合格的管理员!
“花妮!”他突然喊出声来,几乎连想也没想。
这一声太有点异乎寻常了!花妮猛扭头,看地龙局促不安的样子。不知怎么一来,她的脸刷地红了。心里突突跳:“干啥呀——?把人吓一跳!”花妮用埋怨掩饰着自己的慌乱。
“我……我想问你……一件事。”地龙口吃起来,脸也红得厉害。
“说嘛!干吗吞吞吐吐的?——可不许胡说哟!”花妮转过身去,把最后一本书塞进书架。又后悔。那末一句话似乎不该说。她方寸全乱了。
“我想,请你在书铺里帮忙。你同意吗?”地龙话出口,就平静了。心里却自豪。我要雇伙计啦!
花妮有点失望。她觉得自己期待的不是这句话。是什么呢?这一瞬间,十几天前的那个晚上,那个漂亮的陌生姑娘的身影,突然在脑海闪现了一下。该死!人家早有啦。想哪儿去了!——“你刚才说啥?”
“我说,想请你在书铺里帮忙!”地龙期待地看着她。有点紧张。
“我不是天天晚上都帮忙的吗?”
“不!我是说长期帮忙。白天也来,帮我卖书!”
“卖书?”
“是的。我按月开给你工资。一个月可以开到……开到五十块钱。营业额高了,还可以提点奖金。”
“你雇我?”花妮一惊。高兴得跳起来,“像城里书店的营业员那样,穿白大褂?”
“嗯!穿白大褂……随你便。穿花的也行。反正我出钱做。”地龙半开玩笑说。
“咦!我才不穿花的。太俗气。就穿白大褂!”
“好好!穿白大褂。”
花妮眼珠子一转:“那你呢?当老板?”
“……”地龙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皮,嘿嘿笑了,“……就算是吧!不过,我主要是事情太多,忙不过来呢。要进货什么的。平时没别的事,我也和你一块卖书。”
花妮激动得脸上红彤彤的。她做梦都想过当营业员。没想到一下子成了真的。而且是书铺营业员,又干净,又有书看。她美美地笑着说:“好,我答应!——不,我还要和俺娘商量一下。赶明儿回你话,行不?”
“行!当然行喽。”
“你可不要再雇别人哪?”
“不会不会。除非你娘不同意。”
“不同意我就和她闹!”花妮一咬唇。
地龙哈哈笑了。一下捉住她的手:“咱们一言为定!”花妮胖乎乎的小手被他握疼了,像被门板挤住似的,“哎哟”一声,脸又红了。她还没让小伙子握过手呢。猛一抽手,把嘴噘得像油瓶:“要是来了,可不能欺负我呀!”
地龙又笑起来:“放心吧。我会像待小妹妹一样待你!”在这个又调皮又单纯的姑娘面前,他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哥哥,话也多了起来。
十一 雄性,是这样争斗的
地龙看花妮兴高采烈地出了门,也关上书铺。忽然又觉得唐突。怎么闪电般就决定了这件事?街上人会怎么看。为什么不找个小伙子,偏偏找个姑娘做助手?——管他呢。决定了的事,就不要再后悔!
现在,他担心花妮会产生误解了。先前她一瞬间的心理活动,都在脸上表露出来了。他又记起去年夏天在柳树林里见到的情景。这姑娘别是盯上我了!这么多天,好像有这意思。她要是真的爱上我,那就糟了!
唉,花妮呀花妮,你还太小。哪里知道,被人爱和爱上一个人,并不都是甜蜜蜜的。实在是一种精神的熬煎呢。爱上一个人再被人抛弃,那就更叫人痛苦。
那年在裁缝学校二楼,撞上那件令人难堪的事情之后,地龙一气之下回了家。那几天,他觉得整个世界都是一片黑暗。种种连自己都吃惊的念头,咕嘟嘟都冒出来。
他想报复。向世上所有令自己厌恶的人报复!他后悔当时为什么不痛打林平一顿!后悔当初在能够占有猫猫的时候没有占有她!他甚至想用一颗巨型炸弹,把整个县城炸为平地。得不到的东西,就要毁灭它!然后,自己再去死。不是自杀。而要上刑场,惊天动地地死去!
幸好。他回到家就发高烧。躺在床上,一时像死了一般。一时热昏迷乱。尽说呓语。他做了许多噩梦。醒过来就是一身大汗。一连高烧七八天,满嘴燎泡,枯瘦如柴。独两只眼火亮,如凶兽。岳老六以为儿子不行了。光哭。娘更哭得泪人一样,黑天白天守着他。为他擦汗、喂水、喂药、驱蝇子。
十多天后,地龙渐渐好转。他好像去阎罗殿打了场官司,又活过来了。只是累。浑身无四两力气。躺在床上仍不能动。神志也渐渐清醒。娘便哭着劝他。把他昏迷中的话再告诉他。哽哽咽咽。地龙便有些愕然。过去在县城上学,每次看到处决犯人,地龙都会迷惑不解:这些家伙干吗要去犯罪呢?原来自己灵魂深处也埋着邪恶的因子!只待外界触发,便会轰然膨胀。太可怕了!不能上天堂,就一定要下地狱吗?猫猫说得对,世上的路多呢!好。鱼有鱼路,虾有虾路,咱各走各的道吧!
现在,地龙想得实际一些了。他必须从头开始。救世主是没有的。他没有权力、地位、计划本可以继承。老子只有土地经。但那不是他需要的东西。在他身上,只有老子灌给的一腔子血,老子遗传给他的一副执拗的性格。这就够了。
几天以后,他病好了。去柳镇姑母家住了三天。在他生病时,姑母来看过两趟。现在看他病愈,老寡妇谢天谢地。杀了两只老母鸡给他补养。地龙每天吃过饭就去街上转。柳镇三道街都极繁荣。除了公家的大商店,街面上摆着更多的私摊。烟酒小吃,日用百货,各种加工修理铺,满满登登。就是不见有卖书的。公家供销社有一个书柜,二尺长,里头放着几本政治学习书籍,上面落着灰尘。无人问津的样子。
他决定卖书!卖各种报纸,刊物!
他几乎毫不犹豫地决定了。而且从心里喜欢这营生。虽然离开了学校,但不能离开书。更主要的是,他相信这是一个有远见的设想。千千万万的农民在经济条件好转之后,对文化的渴求会越来越急迫。地龙知道,像他这样的高初中毕业生,在乡下到处都是。可他们没有书读。他们会欢迎书的。乡下才是最广阔、最有潜力的文化市场!柳镇距县城八十多里,地处四省交界,辐射广阔。立足此地,一定可以大有作为!
那天晚上,他躺在姑母家里,做了一个开心的梦!
他成了全省最大的书刊个体户,赚了很多很多钱。他决定存到银行去。对,存到省银行,那儿大。可是省银行也放不下,只好往北京送,光十元的票子就拉了一火车皮。
“呜——!”火车威武地大叫一声,喷出一股白烟,迎着北风“咣咣”地启动了。突然,一阵旋风刮来,半火车皮票子被卷上高空,杨树叶似的哗哗响,飘飘摇摇,落得铁轨上、站台上、候车室前的广场上都是。一时,火车站附近像挨了炸弹,人们乱窜着到处捡拾票子,惊呼着,叫骂着,撕打着,乱成一闭。一大队白衣警察赶来了,“嘟——!”一声哨子响,四处散开,就要抓人。地龙愣愣地看着,忽然一跃跳上火车站大楼,把手一挥,吼起来:“不能抓人!这钱都是我的,谁捡到谁要!……”警察们全呆住了。再看,火车站前头的广场上,齐刷刷跪了一地人,手捧着票子都在向他磕头。地龙不屑一顾,飘然而去。他讨厌人下跪。
他成了全省最阔的人。除去拉往北京和被大风刮飞的,地龙还有许多钱。于是建了一座摩天大楼。他本不打算建这么高的。可是,那个华侨出钱建了一个金陵饭店,三十七层,据说是全中国最高的楼房。他站在楼下一层层往上数,要仰起头,把脖子拧得生疼。他生气了。大陆上有八九亿人口,干吗要让一个外来人逞威风?这不等于承认自己是穷光蛋吗?他倒背手,横扫一眼满街行人,全是废物!眼睁睁看着那个阔佬摆臭——哼哼,看我也造一座楼,要让那小子躺下才能看到顶!他摸摸扭疼了的脖子,愤然走了。
不几天,地龙在金陵饭店斜对角,建了一座七十四层的高楼,金陵饭店成了鸡窝。而且,金陵饭店是三角形,他的楼却是六角形的,从上到下都挂着五彩灯泡,夜晚一拉开关,整座楼像宝莲灯,耀得满城生辉,连南京附近的长江水都照得清清楚楚。他看见了,一条拖轮似的大鲤鱼在江水中翻个浪花,望着它的鱼儿鱼孙们高高兴兴奔出海口去了。去吧去吧,到海里要防着鲨鱼。
高楼造好了,起个什么名字呢?当然要雅一点。金陵饭店——这名字算狗屁,就想到吃!还拿老眼光看人?中国那么多人种地,却饿了几千年,人见人打招呼也问:“吃了吗?”吃饭成了最当紧的事。说不定那华侨当年就是饿跑的,想想也可怜。可现在不同了,吃饭问题已经解决,中国人最当紧的是读书,人见人打招呼应改成:“喂,最近在读什么书?”对!我这楼就叫文化大厦——中国文化大厦。气派!这里不仅经销全国的书刊报纸,而且要设考古厅、美术厅、舞蹈厅、音乐厅,以及各种各样的文化研究机构。
这时,猫猫一阵风似的来了,把小嘴一噘:“地龙,为我开个服装设计厅!服装设计也应归属文化范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