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龙没有参加那个令人动情的惜别场面。他不习惯。他只去看了那位女同学的尸体。大家都围着哭,却不敢动她。地龙一声不响走上去,从浸满血迹的被窝里,把她托出来,安放在干净的床上。和老师一起,为她擦干净手脸,换好衣服。然后悄悄走了。他在校园外的一条河沟旁躺了一天。身旁是潺潺流水,身下是茂密的草丛。青蛙在他身上跳来跳去。他动也不动,痴呆而孤独地望着一线蓝天,一丝儿游云。树叶儿太密了。
天黑以后,估计同学们走空了,他才翻墙回到校内,回到宿舍。到处黑洞洞的。没有嬉闹。没有嘈杂。没有人声。仿佛连生命也没有。他一个人睡在床上,心里孤寂得厉害。这就是生活过五年的学校吗?五年前,当他考上凤鸣中学,离开老黄河岸边时,自以为走上了一条铺花的路。可现在却必须回去,回到土地上去。他不甘心。可是赖在这里不走,也是一种无望的等待。他心里明白。
他想自杀。像那位女同学一样。那是很容易的事。但他又觉得太窝囊。他又记起猫猫离校的头天晚上。
“地龙,如果考不上大学,你怎么打算?”
他没有打算。他不像林平。也不像猫猫。他沉默着。
“也许,我会自杀。”
猫猫突然甩开他的手,愕然站住,“啪!”打了他一记耳光。“窝囊废!——那好。要自杀你现在就自杀,我给你收尸!……你好勇敢呀!”猫猫突然捂住脸蹲在地上,哭了。哭得浑身抽动。她已经好久没有哭过了。
地龙脸上热辣辣的。这一巴掌打得无情。打得亲切。自杀——的确不是他深思熟虑的路。他不过随口答曰,没想到会这么伤害了她的情感。他感动极了,也为难极了。他蹲下去,赔着小心,喉头也哽咽了:“猫猫……你知道,我没什么打算……我总不能再回去种地吧?土地……给我的耻辱……还少吗?”他也哭了。哭得呜呜的。在猫猫的记忆中,是第一次见他哭。是的,土地给他的耻辱太多了!
她抬起头,擦擦泪,又来安慰他:“我没说让你回去种地!中国种地的人太多了。我明白。可是,你就不能干点别的吗?随便干什么都行!我不会嫌弃你!别哭了,你别哭了!……”两人抱在一起,头抵头哭了个痛快。那是一种极为复杂的情感。猫猫后悔不该这么逼他。可她又必须逼他。她知道地龙的秉性。他是一副钢簧,没有压力会生锈;愈是有重压,愈是有张力。果然,地龙许诺:“你放心,我不会死!至于干什么,再说!”猫猫笑了。继而又戏谑道:“明天,我就要离校。这么一走,不知何日能见。你……放心吗?”地龙激动地说:“猫猫,你是自由的。我不敢奢望更多。这就够了。真的,我会永远感激……你!”猫猫把头扎他怀里,动情地说:“我们刚刚开始,哪就……够了呢。可我真怕。你知道,我很惹男人注意。我怕将来会不由……自主。我怕……真的怕。我想现在……就给你!”地龙像抱着火炭似的,惊慌地推开她:“不不!……不能。”猫猫看他害怕的样子,忍不住“哧哧”笑了:“那好。将来,你可别后悔!”“不会!”“真的?”“真……的!”那一晚,他们谈得真贴心。
可现在,猫猫真的离开身边了,他又无限惆怅。他真怕失去她。可又有什么资格得到她呢?一切都没有着落!大学无望,找工作又谈何容易?他觉得自己太笨。白天,他躺在宿舍里不敢出门,既怕碰见老师,又怕碰见同学。晚上便出来游荡。到护城河堤上,到县城中心走一走,默默地想心事。他苦恼、自卑、烦躁不安。深深体味着人们的命运有多么不同。城里有那么多机关、工厂、商店,却没有他这个乡下人一席之地。他羡慕他们——那些城里人。却又仇视他们。仿佛是他们捉弄了自己。但理智又告诉他,城里并没有任何人说:“岳地龙不能呆在城里。”问题也许就糟在这里。他找不到一个具体的反对者,也找不到一个明确的收留者。他只明白感到,这里没有他的立足之地。
父亲岳老六来找过他两次,让他回家。他没有回去。也不作什么解释。岳老六知道儿子的心事。爷儿俩在宿舍里无言对坐,心里都不是味。
岳老六和儿子一样(其实是儿子和老子一样)口讷。他不会劝说,只翻来覆去地重复一句话:“我看,金饭碗银饭碗,都不跟泥饭碗!咱有地,怕啥哩!”这是他的真理。的确,他又有地了。分了九亩责任田。再不然就说:“天不要,地不要,爹要!怕啥哩?”土地、儿子,是他的两件宝。他是希望儿子能有出息的。但又并不特别看重城里人的工作。他就这么一个儿子。希望儿子常在脸前转游,一把摸得着,一声喊得应。但看来儿子听不进去。看儿子那副憔悴样,又不忍心太逼他。他不能呆久。看看儿子还在,先松一口气。他怕儿子像那姑娘一样想不开。然后,就回去。家也离不开他。他惦着地。
临走,岳老六总要装得那么轻松。一把掏出十几块钱:“想吃啥,买!咱有钱,怕啥哩?”好像他来自天堂。两次都是这样,岳老六起身走时,地龙头也不抬。对爹的土地经,他厌恶透了。爹和土地曾经给他带来那么多的耻辱。他恨他,恨他花岗岩一样的脑袋。可是,爹装出来的富有和他那身破烂的衣衫,又令他心酸。爹是最自私的,又是最无私的。正因为如此,多年来,他恨爹,又不能容忍任何人对爹的不恭。甚至任何对农民的不恭,他都不能容忍。
爹走了。摇摇晃晃的。腰弓得像虾。地龙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回!跟爹回去算啦!爹劳累一生,像一头负重的老牛,快要累趴下啦。应当替替他了。自己吃了十九年闲饭,还要吃到几时?他追上几步,想喊:“爹,你等等我呀!”但终于还是没有喊出来。仿佛一张口,心中筑起的堤防就会崩塌;一步迈出去,就将决定终生的道路。他咬咬牙,又回来了。
这一天,姑母突然来了。搭车来的。这是个近七十岁的老寡妇。住在柳镇。无儿无女,向来疼爱地龙。她常为地龙拿学费。她有些钱。平日在街上做小生意。每逢寒暑假,地龙就在姑母家住些日子,为她做这做那。显然,她听说了地龙的事。她劝地龙说:“龙儿,不想回家,就跟姑妈到柳镇去。我养着你!要是不想吃闲饭,就在那里做个小生意。柳镇街大,赚钱门路多呢!”
地龙便有些心动。是的,去柳镇。进县城无路,去柳镇总会行。何况有姑母那里落脚。怎么就没想起来呢!他有点兴奋了。可是,做小生意……一个高中毕业生去做小生意,沿街叫卖,像什么!……不管他。去了再说。他在一分钟之内决定了!他是个落水者。他抓住了一根稻草。
他让姑母先回去。姑母高高兴兴地走了。
他要和猫猫商量商量。猫猫是三个月前离校的。她在小县城神秘地失踪了两个月,一个月前突然回来,在西关办了个私人裁缝学校,轰动全城。高考前,没时间去看她。高考后,没脸去看她。
现在,他要去看看她了。而且,去柳镇的事,要和她商量商量。他还能和谁商量呢?
八 猫猫裁缝学校
西关街路南,有一大片旧式房子。计有百间。分成几个庭院。庭院和庭院之间互有甬道连接。每一个庭院又是一个独立的单元。这里原是国民党一个中将的私宅。解放后一直是城关镇政府和街道居委会的办公地点。
猫猫的私人裁缝学校就占用了其中一个单元。这座庭院靠一条南北巷子。门口堂而皇之地挂一个大牌:“猫猫裁缝学校”。天知道她是怎么搞到这所房子的!
院子里很暗。高大的旧式瓦房像古堡一样围成一个四合院。院里长两棵阴森的古柏。院子通往别处的甬道已被堵死,变成一座独立的深宅。
猫猫已经招收了第一期学员。其中有县城职业裁缝、待业青年,也有乡下姑娘。学期一个月,每人学费八十元。有人嫌贵。猫猫说:“这还便宜呢!从下期开始,涨成一百元!”来不来由你,她要价很硬气。她有把握,要教的全是国内最新裁剪技术。南京、北京、上海、广州,各地技术、式样都有,任你选学,也可全学。包教包会。本期学不会,下期可以免费继续学习。果然,广告一出,报名者竟有数百之众。连邻省交界的一些县城的专业裁缝也来了。他们已经意识到,必须更新裁剪技术了。限于校舍,猫猫只收一百人。
这个一向深寂的庭院,热闹起来了。每天欢声笑语,机声轧轧。猫猫笑得最响。她在学员中请了两个管事的,自己只管教学。这一期收入就是八千块!一切都是那么顺利,她干吗不笑呢?
当初,猫猫离开凤鸣中学刚回家,农艺师就给她找了一份打字员的工作。这可是很多姑娘求之不得的差事。猫猫却没放眼里,冲爸爸一撇嘴:“喏!一天到晚关到屋里,咔嚓咔嚓!再不就和油墨打交道,连件好衣服都不能穿。我才不干呢!”
“那……你要干什么?”农艺师睁大了眼,不知女儿又要出什么新花样。
猫猫做个鬼脸:“我呀,早就想好啦。要领导时装新——潮——流!”
“唔?新潮流?”农艺师一下摘掉了眼镜。
“可不,新潮流!你看县城大街上,男男女女穿戴,不是灰就是蓝,式样单调。三十年一贯制,看了就叫人厌!我呀,就是要带头改一改呢!”真的,猫猫要办一件轰轰烈烈的事了。这些天,她一直都在激动着。她自信有能力办好。她有自己独特的爱好和天赋。
在校时,猫猫的穿戴就与众不同。冬天,她爱穿一身黑,领口翻出白领,素雅洁净;夏天,她爱穿一身白,通体晶莹,玉人似的。胸前再配一副杏黄或粉红的飘丝带之类小玩意儿,跑起来像一只白蝴蝶。为这,那个老处女班主任常批评她。猫猫理也不理。女同学都在暗中羡慕她。有时在宿舍里,让她脱下衣服,自己也穿上试试,高兴得脸红红的。但公开场合,谁也不敢跟她学。猫猫便训她们:“看你们像个老太婆似的!”姑娘们便笑。
糟糕的是,猫猫学习成绩不突出。不是不愿意学,而是吃力。主要是理科吃力。她只爱文学和美术。到高中时,没有美术课了,猫猫仍然爱画,爱看文学作品。凤鸣中学有个美术老师,原是省里一位油画家。五七年,因为说了一些对国画不恭的话,被下放来的。他有许多珍贵的美术资料,尤其油画方面的。猫猫和他关系极好,常在他宿舍里关起门来看书看画,自己也学画。她简直着了迷。那是一个洞开的美术世界。她也爱国画,但更爱油画。认为油画比国画更真实。在西方油画中,又特别崇拜十七世纪的“巴洛克”风格。“巴洛克”风格比文艺复兴时期的古典主义,更具浪漫主义特质。这和猫猫的心理素质非常吻合。有一次,那位油画家问猫猫:“在巴洛克画派中,你最喜欢哪一位画家?”猫猫毫不犹豫地说:“我最喜欢鲁本斯!”“为什么呢?”“人文主义在他的绘画中,既不表现同情和怜悯,也不表现对人物内心的探索,而是表现一种生命力的放纵!我真喜欢!”画家哈哈笑了:“你呀,找到了知音!只是要当心,别让人说你也太放纵喽。”“哼,我才不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