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猫的父亲是一位农艺师,五十年代被打成右派,下放到最偏远的柳镇当农业技术员。六十年代初,他被县农林局借用,把家搬到县城。六二年,猫猫出生不久,母亲就因病去世了。农艺师是个右派,又是借用人员,加上工资低,不可能再娶女人。从此家中无人照料。他又当爹又当妈,忙里忙外。猫猫还有个姐姐,正读中学。农艺师下了班,便忙忙地烧菜、做饭,把大女儿打发去上学了,再喂猫猫。喂饱猫猫,自己匆忙扒碗饭,又去上班。猫猫便被锁在家里,任她哭闹。她特别爱哭,哭得又响。一觉醒来找不见人,便哇哇大哭。邻家的人同情她,开始还扒住门缝往里看看,和她逗一逗,长了便厌。猫猫的哭声搅得四邻不安。后来,农艺师便用东西把所有漏气的地方都堵上。他胆儿小,怕得罪人。屋里一片黑暗,猫猫哭得更凶。外头的人听起来,声音却极闷,像嘴里塞着东西。她哭累了便睡,睡醒了便哭,便乱蹬。屎尿沾得到处都是。农艺师下班回来,常见到猫猫从床上摔下来,光着P股在地上号啕,头上脸上碰得青紫淤血。他便流下泪来。可他没有办法。一上班,又把她锁在家。
猫猫长到两岁,不能老睡在床上了。她要玩。要下地玩。但又怕她打坏东西,或者弄出火来(灶间也在同一个屋里),农艺师上班前,便用绳子拴住她一只脚,另一头拴在床腿上。床前放一只矮方凳。使她能爬上床睡,也能下地玩。但活动范围仅四平方米。床上摆了些积木、布娃娃之类的玩具。一切安排停当,农艺师才锁上门去上班。
猫猫被拴了两年多,那条床腿被绳子磨得溜滑发光。她的两个脚是轮换着拴的。虽隔着裤脚、布袜,脚踝子还是被磨得流血、化脓,慢慢结成痂,长成厚厚的趼皮。后来,猫猫长成大姑娘了,她的两个脚踝子还是比别的姑娘粗大。猫猫被拴上绳子时,常问:“爸爸,你干吗老拴上我呢?”农艺师说:“怕你乱跑,打坏了东西。”“人家的小孩也上索子吗?”农艺师眼圈儿便红了,骗她说:“上索子。小孩都要上索子的。”猫猫便不再问了。她相信爸爸的话。而且,她无法对比。长到三四岁,她几乎没看见过别的孩子。后来有一次,一群邻家的孩子在门口玩耍、奔跑,吵吵闹闹的。猫猫经不住诱惑,下了床就往外跑,没跑几步就绊倒了。她脚上有绳子。于是,她把身子趴下,把绳子扯紧了,竭力从门缝里往外瞅。她意外地发现,人家的孩子脚上都没有绳子!于是,她大哭起来。等爸爸下了班,她便闹:“我不要绳子!我不要上索子!人家的孩子都不拴的。爸爸骗我!爸爸是大坏蛋!呜呜!……”爸爸哭了。还在犹豫。姐姐也哭了,上前为她解开。从此,猫猫才获得了一点自由。但也就一点。她还得锁在家。只能扒住门缝往外看。看别家的孩子玩。看得馋了,便喊:“喂,你们能放我出去吗?”孩子们好奇,便围在门前,叽叽喳喳想办法。有的找来砖头、锤子,从外头砸锁、砸门。但砸不开。猫猫便哭。孩子们也哭,很同情她。就呆在门口玩,能让猫猫看见。但长了,孩子们又厌,要往别处去玩。猫猫便骂,他们也骂,就隔着门打起仗来。孩子们往屋里摔碎砖头,猫猫便甩油瓶、醋瓶,拿铲子往外捅。捅破一个孩子的手。孩子们便骂她是流氓、是犯人,不然怎么老关着呢。猫猫不知啥是流氓,但肯定是骂人的话。也这么骂他们。农艺师回来,一看什么都摔烂了,就打她。猫猫便极仇恨爸爸。有一次,她居然砸烂玻璃,爬窗户跑了出来。她和那一群孩子打了一架。她被打破了头。但她没哭。她觉得自己很英勇。
不久,文化大革命开始了。爸爸被关了起来,六年没有回家。只有姐姐在家伴她。但猫猫自由了。外面的天地好大。她发现了一个世界。整日在外面耍,真痛快。她常和人打架。人家骂她是狗崽子,她也骂人家是狗崽子。于是便打。她常吃亏。越是吃亏,越有仇恨。她便交了一伙朋友,全是小男孩,有力气的小男孩。打架打遍全城。她成了有名的“野猫子”。姐姐管不了她。姐姐上到高一。学校停课以后,一直呆在家,门也很少出。姐姐温顺、善良,和爸爸一样胆小。猫猫在外久了,她便出去找。猫猫和人打了架,人家找上门来,她便赔礼。笑着赔礼。人家一走,她就流泪。猫猫便骂她窝囊。
一天半夜,猫猫从外头游荡回来。刚推开门,便见姐姐披头散发,半裸着身子,趴在床上哭。姐姐被人强奸了。猫猫有点明白了。她摸起一把刀子就往外走。她要去杀那个男人。姐姐跳下床抱住她。她们都不知道那男人是谁。姐妹俩搂着大哭。刀子掉在地上,闪着寒光。猫猫保护不了姐姐。后来,那男人又来了。还来过另外两个男人。都是在深夜。先是骗开门。后是敲门。他们谁都可以威吓她。姐姐不敢不开门。她只能像一只羔羊那样抖,不敢喊叫。他们都是有力气的男人。她从没看清过他们的面孔。每一次,猫猫都睡得极酣。她每天都玩得很累。她只知道,姐姐越来越瘦、越呆、越爱哭。猫猫开始想爸爸了。她好久没想到过爸爸了。
七二年春天,爸爸被放回来了。像老了十几岁,胡子脏乱,目光呆滞。猫猫几乎认不出爸爸了。他像个陌生人,很可怜的样子。猫猫心里老堵得慌,坐在饭桌对面,拿双筷子,却不吃。眼睛一眨一眨地看他。他正在吃饭,一大口一大口的。沾得胡子上都是。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饿,好像很久没吃过一顿饱饭了。姐姐在忙,又高兴又惊慌的样子。
一家人又团圆了。但不久又分开了。姐姐嫁了人。嫁给城关大队的一个社员。姐姐腰圆圆的。她已经怀孕了。那晚,爸爸哭了。坐在那儿哭。没有声音。只有一串串的泪。泪水很清。猫猫没哭。她的心变得很硬。很硬很硬的。姐姐走了,她只觉得心里很孤独。凄凄的。她太小,懂得的事又太多。仿佛闯过社会的样子。她倒觉得爸爸太脆弱,没经过什么大事。她想安慰他,可她不会说。她一肚子仇恨,仇恨这个世界,仇恨周围的人。她只同情姐姐,同情爸爸。她告诉爸爸:“你别怕!”雄赳赳的样子。
爸爸回来了。猫猫上学了。她渐渐变得开朗一点。学校比家里好。家里太冷。学校不冷,那么多人。猫猫本爱动,又长得可爱,老师都喜欢她。老叫她参加唱歌、跳舞。开始她不肯,后来就肯了。她挺喜欢唱歌、跳舞。完了,大家都鼓掌。男老师好亲她,亲她的脸蛋儿。女老师爱打扮她,给她梳头、扎小辫儿。学校老让她登台演出。同学们都羡慕她、宠她。她感到了温暖。于是,她发现了世界的另一面,更可爱的一面。她变得活泼了。小时候,被索子拴得太紧,现在要放开手脚蹦跳。小时候老是哭,现在老是笑,笑得像银铃似的。爸爸也宠她,要什么有什么。他觉得欠孩子的太多。猫猫得到了加倍的补偿。
猫猫长成了少女。那无拘无束的天性,那惊人的美丽,处处显示着她的存在。她任性,她骄傲,她快乐。从她身上,再难看到儿时生活的阴影。她也竭力想把小时候的事忘掉。她好像已经忘掉了。可是自从考上高中,认识地龙以后,她忽然又记起来了。那个孤独而执拗的“小单干”,勾起了她对往事的回忆,也引起她巨大的同情。她也曾孤独过,“单干”过,但她熬出来了,跳出来了。地龙没有跳出来。外界的重压使他变了形。他一声不吭地承受着,反抗着。表现出一种男性的倔强。那是一种意志和强力的凝聚。猫猫一看到他,便觉得有一股磁石般的吸引力在拉她。便觉得心里堵得慌。她老想冲他喊:“地龙,你喊叫吧!你打人吧!你发疯吧!那样你会好受,你会轻松。你不要老闷着!”她记得自己小时候就这么干过。那时,她不感到压抑,只感到一种发泄的快感。她希望地龙也这么干。地龙有时骂人,有时打人。别人视为野蛮。猫猫却为他高兴,为他辩护。她理解他,理解一个孤独者的内心。她觉得自己的心和他是相通的。她爱上他了。他是个硬汉子。她开始向他传递一个少女最隐私的情感。那是一种狂热的初恋。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地龙感觉到了。他们同位两年。一开始,地龙吃惊。后来便沉默,心里却暖。他太孤单了。他渴望友谊和理解。而一个少女的友谊和理解更令他感动,令他心慌意乱。
猫猫比地龙大一岁。她时时关心着他。一时像个妹妹。一时像个姐。有一次,地龙重感冒。在晚自习课上,猫猫听他喘气重,就低声问:“你怎么啦?”声音柔柔的。地龙感激地看了她一眼:“没什么。”猫猫看他脸烧得通红,一时急了,站起来伸手摸摸他的额头,尖叫起来:“啊哟!烧成这样还不去看?”全班同学都在,看她和地龙亲昵的样子,都“哧哧”地笑。猫猫自觉失态,脸刷地红了。刚坐下,又生气,野劲上来了。她又站起来,红着脸嚷:“笑什么!人家发高烧,摸摸额就值得笑?无聊!”地龙窘得脸也紫了,在下面扯她的衣服,让她坐下。一个男生在后头叫:“还是亲亲吧,光摸摸不顶用的!”“亲就亲!”没等地龙闪开,她就弯下身在他额上吻了一下,“看到了吗?让你眼馋!”一屋人哄地大笑。地龙又感动又害羞,弄得不知所措。猫猫绯红着脸,伸手拉起他来:“还不快去看病?理他们!”地龙脸紫得像猪肝,被她一溜跟斗拉出教室。林平也笑了。但他很快制止住大家,也随后跟了出来。
地龙是一块铁砣子。猫猫是一团烈火,是烧着烈火的炉膛。他被她熔化了。打那以后,两人的关系迅速发展了。他们常一块出去。一次在野地里,地龙突然拉住她的手:“野猫子,我真……感激你!”眼里闪着泪花。是第一次主动碰她。猫猫仰起头,笑了:“乡下佬,你尽说傻话!”脸烧烧的。地龙抑制不住激动,一下扳住她的双肩,双手滑动着捧起她的脸,在月光下定定地看:“野猫子,你真……美!”“知道!还用你说?”猫猫娇嗔着,往前倒。蓦地,两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这一对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每一天都陶醉在热恋的幸福中。地龙有了猫猫的爱,顿觉自己富有起来。似乎拥有整个世界。
七 他在天堂与地狱之间徘徊
可现在,好像到了世界末日。眼前一片漆黑。
高考结束,同学们各奔前程了。地龙没有走,仍住在原来的学生宿舍里。这是两间宿舍。排放着十张双层床。空荡荡的。只有地龙一个人蜷曲在角落里。像一条被遗弃的狗,无处可去。整座校园,大概也只有他一个学生了。
不。还有一个鬼魂伴他。
那是临班一个女同学。考完试当晚,就割动脉自杀了。她才十八岁,家也在老黄河边,距县城九十多里。地龙常和她一道回家,很熟。一个白净俊俏的乡下姑娘。她在遗书里说:“……考大学已无望。就是死在学校,也不愿再回乡下了。我承认自己是生活的弱者。但天性如此,没有办法。我害怕乡间的生活。与其若干年后变成黄脸婆再死,不如在青春尚未逝去时结束生命。亲爱的同学们,不要责备我懦弱吧。我在你们的记忆中将永远是十八岁。人不能选择生,却可以选择死。我这样死,虽然毫无意义,但我愿意。我终于做了一件如愿的事……”
她安静地躺在血泊中,没有丝毫挣扎的痕迹。毕业班的同学,几乎全都哭了。他们没有想到,在人生的岔路口上,会这样分别。那些家在农村的同学,倍加伤情。他们第一次品尝着人生的酸涩,好像一夜之间都长大了。离校时,大家含泪惜别,互道珍重。连平时不团结的同学,也握手言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