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黑虎夫妇相继去世,茶馆就由儿子二锤和媳妇放妮经管。如今,二锤夫妻也都是四十开外的人了。两口子继承爹的遗愿,开茶馆仍以方便乡邻为宗旨。过往行人,有钱买茶喝,没钱白喝茶。丢下碗,抹抹嘴,尽管赶路去。二锤老实巴交,牢记着爹临死前的话:“爹罪孽重。过去,我搅得……四省交界地……鬼神不安。开这茶馆……是为赎罪,方便……四方父老。爹罪大……赎不完了……你接着赎……”二锤就记住了。
倒是他妻子放妮不以为然。她可不像二锤,有什么罪孽感。放妮甚至不承认公公有罪:“还不是逼的!杀了那么多人,有几个好人?”卖茶收钱,天经地义。当然,放妮毕竟善良,真有过路人忘记带钱,茶水也尽你喝个够。
老柳树底下,是街上最热闹的去处。黄毛兽借用茶馆门前说书,最相宜不过。两家搭档已有数年,相处甚洽。放妮尤其乐意,也好借此多卖几个茶钱。黄毛兽白天说书,听众多是赶闲集的乡下人。晚上说书,听众便清一色是镇上人了。一到晚间,男女老少提个小板凳,从四面八方围拢来,听黄毛兽说书。什么《三侠剑》、《大五义》、《小五义》,什么《大红袍》、《施公案》、《包公案》。
黄毛兽一肚子戏,只是有个怪脾气。高兴了,能连说一个月;不高兴了,十天半月不开书场。特别说到紧要处,他突然停书,不说啦!看把人急得吧。三番五次派人去请。来不来,还要看他乐意不乐意。他架子大。他知道街上人离不了他。黄毛兽只要开书,见天收入二三十块。他不在乎钱。顺着他,什么都好说。“老黄,你大侄子生病,钱……”他伸手从怀里掏出一把:“拿去花!”数也不数。你只要经常用一种感激、佩服的目光看着他就行了。
黄毛兽四十多岁。身高二米开外。两肩宽而背稍驼。叼着烟,眯眼看人,一脸不屑。猛睁眼,眉插鬓角,虎虎生威。只是头发疏而黄,软软地披垂额前,天真如黄口小儿。这是个一眼看不透的人。街上人都惧他三分。他身后常跟一条赤褐色豺狗,个头不大,却极为凶猛。从不摇尾,也不看人。只阴阴地走。街上的狗成群,尾住它吠。那豺狗也不慌,依旧阴阴地走。突然转身,闪电般攻击,一嘴咬住一条狗的喉咙,血汩汩淌。所有的狗都吓得跳开,围住它狂吠。它也不动,死死咬住那条狗,任它挣扎。那狗死了。它丢下走开。这条豺狗是主人的骄傲。
黄毛兽有着复杂的经历。他没有父母兄弟,曾只身一人在外飘泊多年。前几年回家,带来一个小媳妇,当时只有十六七岁,现在也仅二十岁出头。人长得水葱似的,可惜是个哑巴。寻常,黄毛兽把她锁在家,像养那只画眉似的养着,什么活也不让干。娇。他不说书时,就一闩大门,搂着哑巴睡觉,大白天也脱得赤条条的。再不,就逗那只画眉。豺狗、画眉都是回柳镇时带来的。街上养画眉的有三十几家,谁的画眉也比不上他的画眉叫得动人。那声音特别的凄婉,荡人心魄,催人泪下,总像在诉说什么。哑巴一听就泪涟涟的,像是勾动了什么心思。街上人怀疑,黄毛兽对那只画眉做过什么手脚。不然,好端端一只鸟儿,何以会如此叫法呢?
哑巴,画眉,是黄毛兽的两件宝。一个春天,他都呆在家没有说书了。他爱煞那两个物件。他老想守着。
可是这几天,黄毛兽忽然来了劲头,夜场连着日场,天天说书。白天说《三侠剑》,给乡下人听;夜晚说一部奇书《金瓶梅》,给街上人听。《金瓶梅》解放后没有出版过,或许民间少有收藏。但肯定极为稀珍。也不知他从哪里得到的,从未见他露过。黄毛兽猛一讲要说《金瓶梅》,镇上人皆不知为何物,也就不经意。倒是卖瓜子的江老太透出一句口风:“这书,天下第一淫书。我十二岁便看过的。”江老太此言一出,石破天惊。街上人全轰动了。黄毛兽锦上添花:“这部书算我白说,分文不取!”有人打趣:“老黄,你的钱花不完了吧?”黄毛兽一笑:“什么话!素承街坊捧场,我老黄送几场戏算什么!”
其实,街上人明白,他在和开书铺子的表弟——那个叫地龙的黑小子摽劲!他们刚打完一场地皮官司,黄毛兽居然败诉!官司了,事不了。街上人也愤然:“羊群里跑进个驴,那黑小子算什么东西?一个乡下人!”
二 书场正热闹
柳镇的夜色来得更早一点。
一缕一缕的炊烟,从几百户人家的房顶升入高空,消散开来,把胭脂样的晚霞染成苍灰色。晚霞似乎不甘心于人间烟火的浸染,奋力向四面八方投射出晶莹的光束。于是,天空又呈现出奇异的五彩:粉红、靛青、蓝紫、橘黄……然而只不过一瞬间,夜幕便无声地滑过,覆盖了这一切。随之,一颗、二颗、三颗……星星跳出来,闪着宝石一样璀璨的光,使无边的夜幕像一匹黑缎抖抖拂拂。
柳镇如同一只庞大的海龟,趴伏在古黄河北岸。这是一个独立而完整的世界。
几只迟归的家雀从野地里飞回,像被什么追赶着,喳喳乱叫,急急地掠过一片房脊,钻到谁家的屋檐下去了。
路灯亮了。一闪眼都亮了。稀疏而昏黄。
柳镇的夜生活宣告开始。
一条条年轻的黑影正往镇外的柳林、野地里钻。
“呱哒!呱哒!呱哒呱哒呱哒!……”
大柳树底下的茶馆门前,一只灯泡明光耀眼。高高大大的黄毛兽扬起一只手,正起劲地摇动竹板。
这是讯号。就是说,他今天晚上继续开书说戏。那清脆而有节奏的竹板声,随着初夏清凉的晚风荡漾开去,为柳镇的居民增添了几分欢悦。
那是勾魂板。那是一个巨人的召唤。
刚才还是那么静谧的柳镇,渐渐变得喧嚣了。
闲来无事到庄东,
看见那一园子青菜成了精。
绿头萝卜坐天下,
胡萝卜娘娘封正宫。
白菜当了金銮殿,
丝瓜爬秧盖龙庭。
南洋湖反了个白莲藕,
带领人马扎大营。
……
黄毛兽一边唱着小段,一边乜着三条街。人影憧憧,嬉笑打闹,正往茶馆涌来。趁这当儿,他把一只眼斜过去(这是说书人特有的功夫),往丁字街口南边扫描。那三间挺气派的书铺子也是灯火辉煌,但却没有一个人进去。只有地龙孤零零坐在灯下,泥胎一般动也不动。黄毛兽突然嗓门一爆:
花菜闻讯来报告,
梅豆奏本气冲冲。
萝卜王闻听不怠慢,
大喝一声把令行。
亲点芥菜挂帅印,
芹菜前面打先锋。
南瓜押粮带运草,
豆角子瞭哨在半空。
韭菜摆开双刀队,
小葱子长枪往前拥。
……
茶馆门前,已经坐了黑鸦鸦一片。人声嗡嗡。人群中不少老年人自备了茶壶。二锤夫妻一人提一把大锡壶,正在人堆里挤来挤去,给大家冲茶:“二爷,您老也来啦?”“嘿嘿嘿……来了呢。”“七爷,你要茶?”“来——给我冲上!你三叔才给我寄来的碧螺春,鲜物件——呃,满喽满喽!哈哈哈哈……”
黄毛兽说完小段,坐在靠椅上小憩,习惯地架起二郎腿。一脸满意。看样子,今天晚上要盛况空前了。他伸手到面前的案几上摸起紫砂壶,悠悠地呷了一口,眯眯笑了。他又往书铺那儿扫了一眼,突然把惊堂木“叭”一拍:“各位街坊,昨日说到第三回:王婆巧定勾魂计,西门庆茶房戏金莲。今天接着往下说:淫妇背武大偷奸,郓哥不愤闹茶肆……”
书场几百人鸦雀无声。
地龙的书铺子坐落在街口路南,正对着北街。往西北斜看书场,清清楚楚。两下相距仅五十步远。地龙坐在窗里,果然泥胎一般。表哥的得意,书场的盛况,深深刺痛了他。面前仍不断有人往那里奔去,急急忙忙,生怕漏下一段听不上。经过地龙的书铺子门口,有人只是转头向南一瞥,看一眼就走。有的干脆头也不扭。好像书铺里辉煌的灯光,里头整齐的书架和端坐的书铺主人,全都不存在似的。街上人爱听书,没有看书的习惯。
这情况很叫人发窘。地龙两眼喷火,脸像铁砣子一样阴沉。实在说,他不知该如何改变这种窘况。他太缺少这方面的经验。但他决不缺少勇气。按说,这种情况下,他应当关门,减少一些难堪。可他不。那不是他的性格。关门就算怕他。他不能怕他。地龙知道,柳镇是个强者立足的地方,胆小鬼不要指望在这里混。这两三年,他领教足了。他必须和他唱对台戏。一场地皮官司不是打赢了吗?自己不照样在这里盖了书铺子?当然,地龙清楚,赢了这场地皮官司,并未赢得柳镇的人心。相反,自己更孤立了。在柳镇,不仅黄毛兽,还有相当一部分人,用不屑的眼光在暗中盯着自己,盯着他这个贸然闯进他们生活中的乡下人。
但他不怕孤立。他被孤立惯了。从小学到高中,好像一直是在孤立中生活的。他老是不合群。他老是被人视为异端。连他爹岳老六也骂他是个孽种。他是个不会讨人喜欢的人。他老是独来独往,单枪匹马和一群人干。
现在,他仍然不稀罕任何外来的援助,要靠自己的力量和黄毛兽决一雌雄。书铺子三天前开张,逢大集。乡团委书记林平特来祝贺,还带来二十多个团支部书记。那天,各村团支书正巧来乡里开会。开完会,林平说:“地龙办了个私人书铺子,咱去贺一贺怎么样?”大家都说好。于是由林平打头,顺北街敲锣打鼓过来了,一路上吸引了许多人。
地龙正在书铺里收拾,不知怎么回事。等锣鼓声近,看是林平打头,正往书铺来。心里就明白了。他丢下活迎上去,拦街截住:“你们是不是……到我那里去?”
林平提一面大锣,“咣——!”敲了一下,才笑容满面地说:“是呀,应当祝贺祝贺呢!”各村团支书也附和:“对对!祝贺祝贺!”一个小胖子最热心,他是街上的团支书,叫胖墩。乳名。街上人都这么喊。
不想,地龙却寒着脸:“你们回吧。我不稀罕!”一挥手,转脸走了。小胖墩吃惊地张开了嘴巴。
眉清目秀的林平闹了个大红脸,苦笑着摇摇头:“这家伙!”他和地龙同是县凤鸣中学的学生,又是同班。他知道他的脾气,也猜到了他的心思:为猫猫的事,他还恨着自己。那是个野猫子样的女孩子。两人都爱着她。
林平正发怔,手下的团支书们都被弄火了:“有什么了不起?熊!”
“这小子不识抬举!”
“怪物!”
大家拥着林平,吵吵嚷嚷往回转。刚走出几十步,南边响起鞭炮声:“哒哒哒哒!……”骤然如机枪响。扭头看时,地龙正骑在屋脊上一个人放鞭炮。竹竿上那一挂鞭炮足有一丈五尺长。“个人英雄主义——走!”年轻的团支书们受到戏辱,都火崩崩的,尴尬着脸走了。林平提一面大锣跟在后头,显得十分没趣。
地龙再不要什么“官方”支持。打完那场官司,黄毛兽挖苦他:“表弟,你是仗着上头有人呢。算个屌本事!”这话比揍他两巴掌还厉害。你把我看成依仗权势的人啦!他感到自己受到了侮辱。自懂事以来,他不记得自己和权势有过什么关系。那么好吧!于是,这次把林平撵走了。他不要人捧场。尤其不要林平捧场。
此刻,他就是那么执拗地大敞着书铺的门面,执拗地打开日光灯,执拗地坐在窗口前。如果这时候从黑暗中飞来一把刀子,他也绝不会闪开。他还没有挨过刀子,但挨过黑砖。开张第一天晚上,他正在清点当天卖的书钱,突然从外头飞来一阵碎砖烂瓦。“稀里咣当”一片响,门窗的玻璃全砸碎了。一块烂玻璃片飞刀一样扎到他头上,顿时冒出血来。他猛抬头,见七八个孩子正逃进一条巷口。他两腮抽搐了一下,把拳头攥得铁疙瘩一样,却又慢慢松开了。他没有去追赶。也无须问他们是谁指使的。但他相信,这绝不仅是几个孩子的恶作剧。
第二天早饭后,他买来玻璃,默默地重新装好。一句话也没有说。
当天半夜,他正在睡觉。突然一阵大响,玻璃又被砸烂了!响动过后,他也就是披衣出来看了一下。天明,又照原样儿装好。仍然沉默着没有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