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狼和狐的后代
四官乡的百姓说,柳镇让一个柳字给弄坏了,故而风气不好。柳镇,柳树、柳林……说话带柳,抬头见柳,处处是柳。夏季,柳荫蔽空;秋天,柳叶铺地;腊月里,柳枝闹雪;而一到早春,又是柳絮漫天舞了。
这里是柳天柳地。
人在这环境里生活,便不免受到陶冶,言谈举止沾些柳气。何为柳气?邻村一位读过《关雎》的老先生说:柳,属阴。柔韧放荡,水性杨花。古时多言女子风流,如柳腰、柳眉、柳眼。李商隐有诗曰:“花须柳眼各无赖,紫蝶黄蜂俱有情。”此话传开,到老百姓嘴里不知怎么成了这样一句白话:“柳镇的无赖多。男人女人都骚,女人尤其骚。”
柳镇人常为此骂街,引起过一些纠纷。追根寻源,又累及到那位老先生。影柳庵的老尼姑为此抱怨他:“多事。饶舌!”老先生叫苦不迭:“与我何干!”
也是。
四方百姓不过因恨柳镇人借题发挥罢了。
但如果撇开李商隐,单论柳镇民风,四方百姓的评价还是有些道理的。
柳镇为苏、鲁、豫、皖四省交界地区第一重镇。它的历史却并不悠久。清咸丰元年,黄河决口之后,这一带成了渺无人迹的荒滩。后来,山东一家姓陈的逃荒户在此插柳生根,开荒种田。从此,荒沙滩上才有了鸡犬之声。人也越聚越多。打那时算起,柳镇才仅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但这一百多年间,正值中国社会大动荡时期,灾荒饥馑、征伐杀戮,人与人之间增加多少恩恩怨怨。柳镇天高皇帝远,几与世绝,一时成了避风港。相继来此落脚的,不仅有善良懦弱的穷苦百姓,更有奸淫抢劫、杀人放火之流。一段时间内,那些有家不能归的人几乎是蜂拥而至。这也是柳镇后起为先,得以迅速扩展的主要原因。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正是那些歹徒,那些恶人,在开拓柳镇的事业中,起了中坚作用。自然,柳镇的民风也便由他们凝聚而成:凶狠、刁顽、冒险、坚韧,代代相袭。在他们的血液中,总有一种不安分的东西在骚动。这和周围土著村庄淳朴憨厚的民风大相径庭。所以,四官乡的百姓说柳镇人多流氓,无赖之气,并非无中生有。
至于说柳镇“男人女人都骚,女人尤其骚”,也不是随意编造。柳镇人祖籍天南海北,出身五花八门,习俗各异,结构复杂。加之百姓杂居,并无血缘关系,男女之事常常一拍即合,并无什么顾忌。而当地土著多是聚族而居,长幼有序,尊卑分明,胡闹不得。传沿至今,仍是一本正经。勾勾搭搭视为至丑至恶。他们便对镇上的风气极表厌恶。并由此编出许多故事。
据说有一次,一个后生在柳镇南河滩迷了路,在柳林里碰到一位牧羊的少妇。那少妇看上去不过二十岁刚出头,已经怀孕,正腆着肚子打量他,两眼幽幽的。此处虽极僻静,她却毫不惊慌。后生倒有些心神不宁的样子,远远站住了,怯怯地问:“大嫂,我想问个路呢……”那女子一听便喷儿笑了。“格格格!……谁是大嫂?你姑奶奶还没出嫁呢!”后生愕然!拿眼角盯住她隆起的腹部,正不知作何解释,年轻女子又发话了:“看啥看?隔着衣裳能看见什么!那儿涨,是多喝了两碗青菜萝卜汤,一泡尿就撒出去了。喏,不信你摸摸……”就往前凑,笑盈盈的。后生大骇,以为遇上了狐仙,转身就逃。那女子在后头浪声大笑,柳林为之回荡。她边笑边喊:“我嫁给你行不?带个驹子不多要钱——喂!……兔子!”
这类故事极多。足够编一本新《聊斋》。
一言以蔽之,在当地土著百姓的眼里,柳镇是一块弃地,柳镇人是狼和狐的后代。
但柳镇人照常我行我素,并不因别人反对而稍改风气。相反,他们极看不起当地土著,认为当地人迂腐、落后,土气、憨厚而近蠢。他们爱把柳镇以外的村庄叫乡下,那些村庄的庄稼人自然也就是乡下人了。就像北京人“不尿”天津人,上海人称北京人“北方佬”,广州人说上海人是“小瘪三”一样。高一个档次高一重天。天下事就这样,势利。
人总爱想法儿找自己的优越处。这是天性。
柳镇和一般乡下村庄比,确有值得竖大拇指的地方。这里有街道,有乡政府,有中学,有各种商店铺子。买布,理发,干什么都比乡下方便。叫法也文明。乡下人管买布叫扯布。扯——往哪儿扯?怎么扯?好像不用付钱,到店里扯一块就能走似的,走得了吗?笑话。还有,乡下人把理发说成剃头,猛一听像砍脑袋。吓死人。镇上人连喝茶也和乡下不同。乡下人喝茶都是自饮。用大白碗。家里来了贵客,翻箱倒柜找出一把红糖放进去。拿筷子,或者干脆用一根指头搅拌一下,双手端上去。看上去很恭敬。镇上人偏瞧不起。嫌脏。而且那糖水酸不叽叽:女人坐月子才喝这玩意儿!镇上人喝茶,多是拿茶牌到茶馆里提。喝茶用杯子。放茶叶。端起来慢慢呷。偶尔含到嘴里一片茶叶,仍旧吐——用鲜红的舌尖那么一送——进去。茶叶荡一荡,又浮在杯子里了。乡下人看了恶心。可镇上人却说,这叫品茶。雅得很呢。
这几年,柳镇又格外地阔起来。每月三、六、九逢集。二月二、三月三、五月五、六月六、七月七之类节忌日,还有大庙会。前三后四,一连数日。四省交界地的人都来看热闹。有买的,有卖的,但转一百圈,钱还得花到柳镇。柳镇人多地少。荒滩都成了树林。剩下的每人只合三分田,多用来种菜。因此镇上百业兴旺,几乎家家都有赚钱的行当。逢集逢会,柳镇人坐收渔利,笑眯眯地说:“乡下人又孝敬来啦!”
街面上人财大气粗,看乡下人都是斜着眼。镇上人和乡下人发生纠纷,一拥齐上,欺生。乡下人憋气、眼红,但没办法和他们较量。论打架,镇上人多势众;论吵嘴,镇上人多嘴杂;论发财,镇上人占地利之先。连街面上最没本事的孔二憨子,也有生财之道。他沿街垒几个厕所,一个集日光大粪就收千把斤,卖二三十块!乡下人便生气。一日,一个乡下汉子进厕所,边解裤带便骂:“娘的!老子把钱花这里,大便也得丢这里。街上人吃屎都香!”可巧孔二憨子也在,正拎着粪巴掏粪。他一听,上了蛮劲,拿沾得糖牛似的粪巴冲他一指:“咋?你嫌亏?亏就不要拉!”那汉子也蛮:“不拉就不拉!”提上裤子就走。走几十步换个厕所,刚想进去,孔二憨子又在后边吼:“这是老子的厕所,不许你拉!”“不拉就不拉!”那汉子又走,孔二憨子又跟。后头尾了一群看热闹的人。一连跑了七八个厕所,全是孔二憨子的辖地。那汉子肚急,便大步流星往镇外奔。孔二憨子也大步流星后头跟,一边笑嘻嘻地嚷:“拉了!拉了!拉……”果然,那汉子突然弯下腰,终于没跑出街口,便拉了一裤子。孔二憨子抚掌大笑而归:“哈哈哈哈哈!……哈哈!……”偌大一条汉子窘得无地自容。围看的人又笑又怜。一位乡下老者劝戒道:“这种事,充不得好汉哟!”“我操他娘!”那汉子一蹦老高。
不管乡下人怎么骂,柳镇居民的饮食、住宿、穿戴,还是越来越讲究了。他们的日子惬意着呢。一到晚间,便寻各种消遣。美中不足的是,街上可供消遣的事并不多。乡里倒有个电影队,但得下乡。各村争着请。镇上一月才能轮一次。
街上人精力无处发泄,于是各种事就出来了。
一是打架斗殴。街上人自己也打。主要是寻乡下人打。并不一定要为什么。乡下人来赶集,几个愣小子迎上去:“你刚才为啥骂人?”乡下人愕然:“我,我没骂人哇!”“嘭!”一拳打过去,“骂了还不承认,欠规矩。揍!”几个人呐喊一声,将乡下人暴打一顿,扬长而去。寻乐子。如果这事闹到乡政府,交民政助理老裴解决,问半天问不清楚。他便裁断:“骂人不对,打人也不对,先骂先不对,后打后不对。你们都不对!”不了了之。乡下人白挨一顿。由是,乡下人和镇上人的对立也就愈重。
二是追男逐女。一到晚间,便会有许多黑影出街走巷,向镇外的野地里、柳林里钻。那成双捉对的男女,并不一定是谈恋爱的青年。其间也有些是少妇,男人也多是已婚的男人。乡下人感叹,柳镇是个污水坑,乡下好女子嫁到柳镇,不上三五年,也学得疯疯癫癫,浪里浪气。双方一个眼神勾上了,低语一阵约个地点,晚上便去赴约。一到柳林碰上,便搂抱一起,呜咂有声,五分钟完事,提上裤子就往回转。男人喘吁吁拉住:“忙什么?再呆一会儿。”女人打掉他的手:“孩子在家哭呢!”男人又追上来:“下次什么时候?”“没准!”“明儿这时候,我还在这里等你?”“想得好!”风急马快地上了。这时候,男人就得想一想,天明该买点什么东西送她。要不,就得另打主意。然后倦倦地也走了。一场好戏,开场快,散场也快。
倒是那些真正谈恋爱的姑娘小伙子沉得住气。磕牙磨嘴,缠绵绸缪,说不尽的废话。已经半夜了,镇外的柳林里冷不丁冒出一串清脆的笑声,如夜莺。又戛然而止。大约蓦然惊觉,把嘴又捂上了。谈恋爱就这样。但日子久了,也不免做些荒唐事。柳镇的姑娘未婚先孕的,每年都有几个。一开始,街上人也说丑,也议论;那姑娘也哭,那小伙子也慌。此类事多了,也就习以为常:“现在的年轻人,不算个事!”仿佛,他们年轻时都极正经,而现在又特别通达、宽容。出了事的姑娘也不再哭,只在暗中找到种祸的小伙子:“都是你!咋办呀?”小伙子很干脆:“是我就好。去医院!”一把掏出二百块,“给!不够再拿。”第二天,姑娘就搭车去了县医院。别人问起,家里人说:“去她二姨家啦!”过几天回来,苗条如初。再保养一些时日,竟越发水灵。也怪。原本瘦弱的姑娘,经历这么一回,倒会丰满起来,平添许多柔媚。据说,女子之动人,不在色,而在媚。元稹有句:“华奴歌淅淅,媚子舞卿卿。”斯言是也!
可见世上事,得失最难说。
街上还有一种消遣,就是赌博。摸十四张、推骨牌。这些禁绝了多年的玩意儿,近几年又兴盛起来。柳镇有赌场十来处,以卖瓜子的江老太家的场子最大。江老太孤身一人,院子大且深,再好不过。参加赌博的不仅有老头、老太,还有年轻人。乡政府抓了几次,没用。也就不抓了。好在输赢不大,主要为娱乐。据说,现在连乡政府也有一副骨牌,由民政助理老裴保管着。乡干部开完会,或下乡回来,就喊:“老裴!拿玩意儿来!”“来喽——!”老裴就颠儿颠儿地捧来了。几个人一坐,关上门推几圈。也赢钱。只是赢了钱不许装腰包,合起来买酒。张罗买酒买菜的事,也多由老裴干。他是个热心肠。有时钱不够,他自己还添一点。老婆骂他,高腔大嗓门。他便“嘘”一声:“骂只管骂,高声怎的?”一指乡政府围墙,“外头人听见了,什么影响!”
但赌博场面毕竟小,没有多少人能参加。而且这事犯法,只能偷偷摸摸干。群众怕干部发觉,干部怕群众知道,心里总不畅快。说来数去,柳镇最大最堂皇的娱乐场面,要数黄毛兽的说书场了。
丁字街口,一棵巨柳遮天。树身稍歪,粗有四围。干如虬龙。枝如箩筛。树叶稠得撒土不漏。无论怎样暴热的天,人坐在下面仍凉森森的。
这棵巨柳就是柳镇的柳祖宗。
一百二十多年来,它由一根打狗的柳棍长成参天巨柳,虽历经沧桑,却依然保持着旺盛的生机。每年都发出许多新枝。人们每年都采下一些来,往各处分栽。柳镇所有的柳树,柳林,都是这棵老柳的子子孙孙。
柳祖宗底下,有一家茶馆,也是柳镇资格最老的茶馆。五十年代,由一个劳改释放分子创办。创办人就是柳祖宗的栽植者——柳镇第一个拓荒者的后代。此人名叫黑虎,解放前是苏、鲁、豫、皖四省交界处有名的大土匪。打家劫舍,杀人放火。解放初被抓获,判了八年徒刑。黑虎感激政府不杀之恩,在劳改队积极改造,立功减刑,提前释放。他回到柳镇,就创办了这里第一家茶馆,方便四方过路人。这实在是一件功德事。之后,街上又有几家开办茶馆。从此,柳镇居民才渐渐养成到茶馆冲茶的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