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一桃说还笑!差点让狼吃了,你胆子也真大,你们怎么会闯进狼窝里去啦?
梁朝东说许主任你没看到,谷子可勇敢了,刚看到她时,披头散发,脸上全是血迹,两眼冒着凶光,手里拿着一把老虎钳,上头全是狼血……
谷子脸红了,说还不是逼的,不和狼搏斗就真的没命了。
许一桃说好了好了,说说你寻找柴门的事吧。谷子就把寻找的过程说了一遍。
许一桃说在敦煌时,你有没有问客栈服务员,那个叫天易的长什么模样?
谷子回忆道,我问了,说是个子很高,头发蓬松着,腰有点佝偻,戴一副深度近视镜,对了,还穿一件蓝布长衫,老是脏兮兮的。
许一桃和梁朝东对望一眼,一副吃惊的表情。
谷子说怎么啦?
梁朝东说,谷子你真听服务员这么说的?
谷子说是呀,我想既然没能碰上他,总要问清楚他的长相特征,以后再找也有个目标呀。
许一桃说谷子,你没觉得这个人的长相特征像一个什么人?
谷子说我当时就出现过幻觉,觉得这个人咋这么熟悉,还觉得特别亲切,一点不觉得陌生。后来就没再想。
梁朝东喉咙有点发干,抖抖地说,那个……天易……像不像咱们石总?石陀?
谷子渐渐把嘴巴张开了,愣了片刻,忽然叫起来:像!太像了!我咋就没想起来呢?太像了,他的个头相貌、衣着行为全像!
许一桃和梁朝东又对视一眼,几乎同时说:这太奇怪了!
谷子如堕五里雾中,说……怎么奇怪?
许一桃说你有没有发现他在客栈丢什么东西?比如一件衣服、一本书、一支笔、一只袜子,甚至一根头发什么的?
谷子说那倒没有。我住的房间,还真是他住过的房间。别的没发现什么,就是发现了抽屉里一张废纸条,上头有些地名,我就是根据那张纸条上的地名,去了成都,去了阿坝的。
许一桃高兴道,那张纸条还有没有?
谷子说应该还在。说着起身拎过箱子打开,在夹皮层里掏出一把票据,都是车票、住宿发票什么的,胡乱堆了一地。
许一桃和梁朝东帮她一起翻找,找着找着,梁朝东叫起来,说谷子你离开敦煌还去了哪里?
谷子说没去哪里,就是直接去了成都。
梁朝东说不对呀,扬起手里一张车票,这里怎么会有去内蒙古的火车票?
许一桃说这里有一张去新疆的车票。
梁朝东说这是一张到舟山的车票,还有一张船票。
谷子莫名其妙,自己也翻出一些全国各地的住宿发票、汽车票、火车票。她抬头看看两人狐疑的目光,一下子哭了,说我真的不知道这些发票从哪来的,我不是捡来的,我不是弄虚作假想多报销钱的,真的!……
梁朝东呆住了。
许一桃说,看你想哪去了,我们没怀疑你弄虚作假。你再想想,是不是去过那些地方?
谷子说我没去过。
梁朝东说没去过咋有这些票据的?
谷子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仍是一脸无辜的样子,泪水还挂在脸上。
许一桃摇摇头,又点点头,看来又是一桩奇怪的事。她相信谷子绝不会撒谎,却又不知道这些票据的来历,只能说谷子有一段时间失去了记忆。就是说在寻找柴门的过程中,有一种神秘的力量让她失去了记忆。
这很荒诞。
但事情的确发生了。
谷子终于找到那张废纸条。梁朝东抢过来只看了一眼,就神情紧张地交给许一桃,好像那是一道符咒。
许一桃拿在手上,仔细看着,也是神情异常。她觉得自己快成神经病了,因为这张纸条上的字迹明明白白是石陀的!她和梁子都太熟悉他的字了:龙飞凤舞。潦草,个头大,完全不合规范。而且谷子票据上所显示的地方,这张废纸条上全有。
真是匪夷所思!
许一桃看着一脸不安的谷子,没有给她多说什么,她怕吓着她。她刚从一场惊吓中醒来,不能让她陷入一个更大的惊吓,那将是比狼群还可怕的惊吓。
梁朝东问谷子,还有什么东西吗?
谷子想了想,回身从小桌上拿过一只天青色的小瓷器,说这是敦煌那个小客栈的东西,我要来做纪念的。那个叫天易的人,用它做过烟缸。客栈服务员说,那个人抽烟很凶的,夜里老是咳嗽。
这又不对了。
石陀从不抽烟。此天易非彼天易?
梁朝东和许一桃分别拿在手上看了看,一脸茫然。最后许一桃还是给谷子说,这张纸条和这只小瓷碗我先拿走,有点用处,以后再还你,行吗?
谷子摇摇头,说不用还……这里头有太多的玄机,是吗?
两人都吃一惊。
梁朝东说你已经意识到了?
谷子点点头,我在敦煌时就意识到了,但没往深处想。就说了在玉门关遇到那个巫婆样的老太太和黑面老汉的事。谷子说我并没有给他们说什么,可他们似乎都知道我在找谁,当时我就觉得挺奇怪的。
许一桃说好了,谷子你休息几天吧,我们该告辞了。
两人离开谷子的住处,决定去烂街看望石陀。石陀身体还没好,然在家呆着。
梁朝东开着车,缓缓而行,一副沉思的样子。许一桃也沉默着,知说什么好。
梁朝东终于开口,说许姐,你是个有神论者吗?
许一桃想了想,说我不知道。我只觉得在这个世界上,我们知道的其实很少。
一路上,两人再也无话。
石陀的病情并没有根本好转,几乎每天都要发一次烧,一点力气也没有。
林苏说,他长期不注意身体,亏空得太厉害了。
两人到石陀家时,林苏刚为石陀打完针。她早已学会了打针。
许一桃说,林妹妹,太辛苦你了。
林苏苦笑一下,说没办法,他又不肯去医院。
石陀看到他们很高兴,说梁子你去哪里了,怎么这些天不来看我?许主任都来几趟了。
梁朝东笑了,说石总,难得听到你说这样的话,原来你也需要人情味啊。
林苏说,这话连我也吃惊,他真是从来不说这类话的。但我知道,他内心其实有丰富的情感。他从美国回来后,知道梅萍姐死了,让我带他去城外的象鼻山,找到梅姐的墓地。梅姐的墓地并没有墓,她死前嘱咐我,要把她的骨灰埋在一棵树下,那样生命就可以延续了,她还可以继续关注着石陀。我在象鼻山上找到一棵香樟树,就把骨灰埋在下头了。石陀抱着那棵树号啕大哭,哭得像个孩子。那是我第一次见他哭。也是唯一一次见他哭。之后他就经常去象鼻山,都是夜深人静的时候,还不忘拿一枝玫瑰,而且一坐就是一整夜。只要他半夜不回家,就肯定去象鼻山了。黎明时,我开车去山下等,一定能等到他。无论春夏秋冬,再热再冷的天,他都会去。夏天秋天,在山上呆一夜,浑身被蚊虫咬得全是红疙瘩。冬天滴水成冰,山风刮得像刀子,他还是一坐一夜,下山时一瘸一拐的。我看了直心疼,也劝过,可是没用。
梁朝东和许一桃很感动。他们没想到石总会是这么痴情的一个人。
林苏说,他一身毛病都是这么落下的。中医说叫沉疴。梅姐和他两个人感情太深了,深得心里容不下第三个人,哪怕是他们的孩子。
两人同时大吃一惊,梁朝东说他们有过孩子?
林苏说,就是石陀去美国头一年,梅姐生了一个女儿。可她毫不犹豫地让石陀把孩子送走了。
许一桃心中一动,问那是哪一年?
林苏说是一九八二年,我母亲刚去世没几天。后来石陀去了美国,梅姐也病倒了。我问过她,你让石陀把孩子送走,是不是知道你已经有病了?梅姐摇摇头,说我心里已经容不下第二个人。有这个孩子在眼前,我的心会乱的。我当时还责怪她不要骨肉之情,可梅姐惨然一笑,说我再没有爱给孩子,还不如送走。我做不了好母亲。我说孩子将来找不到父母,会怎么想?梅姐说一人一个造化。说这话的时候,你感觉她就是一块冰。
许一桃急切说这孩子送到哪去了?石陀后来去找过吗?
林苏说,是石陀抱着送走的,说是送到孤儿院了。这些年,他提都没有提过这个孩子。好像压根就没这回事。
许一桃心里怦怦乱跳,又问是什么季节?
林苏说,夏天。
你记准了?没错?你再想想?
是夏天。我记得很清楚,当时天很热。
许一桃微闭双目,似乎有些失望。她所以一再追问清楚,是因为她忽然想起谷子。谷子曾给她说过,自己是个孤儿,在孤儿院长大。她也是生于一九八二年。但她是冬天一个大雪的夜晚被人丢在孤儿院大门外的。所有的情况都对,就是季节不对。这让她有些失望。但这一瞬间她下了一个决心,一定要帮谷子找到她的父母!
梁朝东虽然也知道谷子是个孤儿,但不像许一桃知道得那么清楚,因此没往这上头想。还对许一桃的表情有些奇怪,说许姐你没事吧?
许一桃淡然一笑,说我没事。哎,石总咋又睡着了?
石陀果然睡着了,两手抱着头缩成一团。
林苏说,他一睡觉就是这模样。好像非常害怕的样子,看了叫人心疼。这个人呀,平日既不懂心疼自己,也不懂心疼我。给他买再好的衣服都不穿,老是穿那件蓝布长衫。我就给他做了好几件蓝布长衫,好让他替换着穿。对我呢,一句知冷知热的话都没有。跟他这么多年,就像跟一根木头。有时候想想也生气。可我一看他晚上睡觉的这副模样,就啥气都没有了。说着就要拿开他护着脑袋的手。石陀却忽然醒了,看到许一桃和梁朝东,一时有些迷糊,想了想才说,你们还没走啊?
许一桃从包里拿出那张纸条,笑道石总,想请你认两样东西,你先看这张纸上的字,你认得是谁写的吗?
石陀接过来看了一眼,说是我写的啊。
林苏也凑上来看,说没错,就是他的字体,又大又潦草。哎,上头什么呀,全是些地名。
梁朝东说石总,还记得什么时间在什么地点写的吗?
石陀摇摇头,说记不得了。不过这些地方我全去过。
三个人都吃惊了,林苏说你啥时候去过这些地方?这些年连木城都没出过。
石陀说,早年的事,梅老师带我去过。
三人面面相觑。
林苏说对了,大概就是当年梅萍姐带他离开北京以后。
许一桃又掏出那只小瓷碗,说你再看看这个,认得不?
石陀眼睛一亮,一把抓过说这东西我认得,在哪里见过,你们从哪里找来的?哈哈,这个东西可好玩了,里头还有只小青蛙。
梁朝东和许一桃四目相对,心脏都跳得厉害。天哪,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许一桃说,再告诉你一件事,谷子回来了,她跑了很多地方,没有找到柴门。
石陀一下坐起来,愣了半天,喃喃自语道:“丢了,丢了,找不到了……”
三个人都看到了,石陀眼里闪着泪光,满面都是凄苦绝望。
回去的路上,许一桃和梁朝东又一次沉默了。这一团乱麻样的古怪事情,让他们理不清头绪。许一桃喃喃道:“石陀……柴门……天易,这三个人究竟是什么关系?”
梁朝东没有搭话,他想到了,但没敢说。
许一桃忽然说,我有个大胆的猜测:“石陀就是柴门,柴门就是天易,天易就是石陀!这三个人应当是一个人。你说呢?”
梁朝东兴奋道:“你是说,石陀让谷子寻找的,其实就是他自己?”
许一桃说:“是啊,所以永远都找不到柴门。”
梁朝东又疑惑道:“我也这么觉得,可这怎么可能?他从来没离开过木城,咋会去敦煌住了这么久?再说那么多年,柴门给全国各家出版社投稿,也给木城出版社投稿,都是从外地发出的,而那时石陀一直在木城,并没有外出。如果是石陀本人干的,怎么也无法解释呀,除非他有分身术?或者灵魂出窍,只是他的灵魂在外游走?”
许一桃摇摇头,说我不知道怎么解释。
梁朝东一只手揉揉太阳穴,说我的头要炸了。
许一桃说,我也头疼死了。算了,梁子咱不说这事了,放个曲子吧,轻松轻松。
梁朝东说正好,刚有一个朋友从美国给我带来一张唱片,说是特别搞笑,我还没听过,咱们一块听吧。
许一桃来了兴致,说音乐也能搞笑?
梁朝东说还记得吗?我曾给你看过一张报纸,报道美国国防部长得一个“不知所云奖”的事?
许一桃说记得啊,那件事太可笑了。怎么又有续闻啊?
梁朝东笑起来,说有人把他的话做成了音乐。说着从车洞里拿出一张精美的卡片,说你看看,这是背景资料。
许一桃接过来念道:
美联社旧金山5月12日电旧金山两位音乐家在听了国防部长拉姆斯菲尔德在五角大楼新闻发布会上的讲话后,很自然地得出一个结论:拉姆斯菲尔德的发言所使用的词藻,分明是19世纪歌剧的腔调和联句词,特别适合编成室内乐。于是,他们拿来拉姆斯菲尔德的讲话,将其谱成风格轻快的古典音乐作品。
《唐纳德·拉姆斯菲尔德诗作及其他新美国歌曲》就收录了这部名为《不知道的作品》。
许一桃读完了,说梁子快放音乐!
梁朝东早已准备好,一按键钮,立刻传出一个美妙的女声:
据我所知,
我们已经知道一些,
我们知道我们已经知道一些,
我们还知道,
我们有些并不知道,
也就是说,
我们知道有些事情,
我们还不知道,
但是,还有一些,
我们并不知道我们不知道,
这些我们不知道的,
我们不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