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谷子坐进刘松的吉普车,就像重新住进了他的小天鹅宾馆,虽然小了一点,可是觉得舒适。吉普车封闭并不严密,也是八面透风,不时有寒风挤进来,但谷子感觉是温暖的,主要是心里温暖。刘松显然是有准备的,车里放了两件棉军大衣,很厚,也很干净。刘松转身从后头扯来一件,往谷子怀里一放,说快穿上吧,这里是高寒地带,估计海拔在四千米以上。谷子坐在右旁,没有忸怩,也没有推辞,抖开了穿在身上,她闻到一股淡淡的肥皂味,身上很快暖和起来。在经历长途车上的噩梦和凄凉之后,让她一下子接受了这个男人的东西,这在以前是完全不可能的。
现在他坐在她旁边,穿一件绛红色的毛衣,紧握方向盘,紧紧盯住前面弯曲而陡峭的山道,让她感到了安全。尽管现在呼吸有点困难。
刘松转头冲她笑了一下,然后专心开车。谷子没有问他为什么追上来,她怕分散他的注意力。又觉得这么忙着问他什么,如果语气掌握不好,要么会显得自己受宠若惊,要么会让他感到自己对他不信任。这两种感觉,她都不想给他。那么,就不如不说什么,不问什么。
其实在长途车上路时,她曾在一瞬间有个念想,刘松会不会随后追来。因为离开小天鹅宾馆时,她没有看见他。但也就是一闪而过,随后就否认了。她已经在头天坚决拒绝了他,他没有理由再追上来。可现在他还是追上来了。同是一件事,情况不同了,心境不同了,她不再排斥他,还在心里存了一份感激。但她仍然保持着清醒的头脑,心底的戒备并未完全消除。
天渐渐暗下来。
到处都是黑黝黝的山体、山坡、山峰,全都模糊不清。偶尔能看到一些不知名的大鸟从山坡掠过,就像俯冲的黑色飞机。除了吉普车的声音,到处都静得令人发慌。谷子又有些不安起来。
车子似乎下了主干道,拐个弯走向一条小路。路很窄,勉强能走车,但路面极差,碎石很多,车子一蹦一跳地往下冲。刘松说抓好扶手,别动!谷子赶忙抓好了,同时往右边看了看,似乎是个悬崖,不知道有多深。谷子有些害怕,说刘松咱们去哪里?刘松说你咋不叫我刘总?听着多舒服啊。谷子说你真的喜欢叫你刘总?刘松笑起来,说开玩笑呢。谷子说你还有心情开玩笑。刘松说我看你太紧张了。谷子说能不紧张吗?咱们怎么离开主干道走小路呀,这是什么路面啊!刘松说眼看天要黑了,咱们老在山上跑,夜里咋办?上头空气太稀薄,睡觉会难受。下到半山腰就有树木了,草也多,说不定会找到放牧的人家,也好借宿一晚。谷子听着有道理,就不再吱声了,心想事到如今,只能相信他了,心却绷得很紧。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天已完全黑下来。隐隐约约能看到大片的树木了,像是原始森林。刘松说,山顶太高,只长一些小灌木和稀疏的花草。看到乔木森林,就说明我们已到三千米以下了。谷子说这里好像更吓人,到处黑乎乎的。刘松说不怕,有我呢。咱们应当能找到人家。谷子不知道能不能找到人家,但她明显感到喘气顺畅多了。
吉普车开得很艰难,前头似路非路,沟沟坎坎。刘松早已打开车灯,半站着伸头往前看,车子开得很慢,前头是什么情况完全不了解,他不敢开,又不能不开。谷子怕他着急,安慰说刘松你不要着急,实在找不到人家,咱们在车子里坐着也能过一夜。刘松说再开一段试试,就握紧了方向盘,踩着脚闸,一点点往下放车。车子是从高处往低处开,斜度很大,稍有不慎就会失控。谷子已吓出一身冷汗,大声说刘松咱们停车吧,就在这里过夜,天明再走!
就在这时,吉普车突然失控,加快速度往下滑去,谷子尖叫起来:“啊!……”
刘松猛蹬刹车,吉普车头一偏,一下撞在一棵大树上不动了,左旁的车灯也撞灭了。两人急忙跳下来。刘松拿一支手电照了照,一只车灯被撞得粉碎。谷子说没事吧?刘松抹一把额头的汗水,故作轻松道没事,只坏了一个灯。可当他用手电往前照时,不由倒吸一口气!前头十几米的地方,就是一条横着的沟壑,深有几十米,宽有十几丈,如果不是撞在树上,再让车滑下去,真是不堪设想!
谷子也看到了,捂住嘴浑身哆嗦,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就像傻了一样。
刘松知道她吓坏了,忙说对不起对不起,都怪我,都怪我。
好一阵谷子才回过神来,说我没怪你,是咱们命大。
刘松说谷子,你离远一点,我把车子倒回去,抵在这里太危险,万一滑下去,咱们就没法走了。
谷子忙说,行吗?还是等天亮再说吧!
刘松打着手电,围着车子转了一圈,说没问题,这辆吉普车别看破,马力很大,倒回去应该行。说着把手电递给谷子,说你给我照着点,又慢慢爬上车去。
谷子站在旁边,用手电为他照着路。刘松轻轻喘一口气,让自己放松一点。现在他知道,最重要的是不要紧张,不要弄错了程序,尤其不要弄错前进挡和倒退挡。
车子重又发动了,离开那棵救命的大树,慢慢向后倒退。谷子在后头照着来时的路,倒退着走,不时大喊向左!向右!俨然一个指挥官。
吉普向后倒退了差不多五十多米,终于脱离险境。刘松拣一片稍微开阔的地方,把车头掉转,停了下来。
当天晚上,他们就在车里过了一夜。刘松坐在前头,谷子躺在后排,各盖一件棉大衣。一开始谷子睡不着。她是平生第一次在车里睡,又是在这么荒僻的地方,车上还有一个年轻的男人,心里总不踏实。但躺着躺着就睡着了,她实在是太累了。
这一夜,刘松只是打了一个吨,几乎没睡。他怕出现意外的危险,主要是担心有野兽出没。他知道这边的森林里有熊、豹、狼等大型动物。等谷子睡着后,他从后车厢里取出一把砍刀,悄悄拿到前头来,以防不测。天亮时又悄悄藏到座位底下。他不想让谷子知道。
谷子醒来时,看刘松不在车里,忙向窗外看,发现刘松正从一片林子里走出来,手里提了一小桶水。谷子跳下车迎上去,说你醒这么早啊?刘松笑道你睡傻了吧。谷子不好意思道,我也不知道,一下就睡到现在。刘松说,我给你打了一桶水,洗洗脸刷刷牙吧。谷子往他出来的林子张望着,说那边有水啊?刘松说,那边有一条小溪,水很干净的。谷子迟疑了一下,说我还是去溪边洗漱吧。刘松说也好,我用这桶水洗洗车。
谷子拿上洗漱工具来到小溪边,四周看看很隐蔽,就先上了厕所,一泡尿早把她憋坏了,这也是她避开刘松到溪边洗漱的原因。谷子一边蹲在树后撒尿,一边还在想,以后上厕所都只能这样了。
早晨的阳光从树隙中透出来,形成无数光的扇面,五彩缤纷,有着童话般的美丽。溪水清澈透亮,一看就忍不住想撩拨。谷子一伸手,立刻就感觉到水凉得透骨,可她还是喜欢。在她刷牙洗脸之后,余兴未尽,又撩起衣服,用湿毛巾在前胸后背擦了一遍,顿觉神清气爽。
谷子回到车前,刘松笑道这么久呀,我还担心你被黑熊吃了呢。
谷子说别瞎说,这森林里有黑熊吗?
刘松认真说,咋没有?不仅有熊,还有豹子,有狼。都是会伤人的。
谷子回头望一眼,害怕道你咋不早说!
刘松笑道,咱们在森林边上,又是白天,不会有事的。来!咱们吃点东西吧,好赶快上路。
刘松真是个细心人,他还带了很多吃的,面包、饼干、香肠、罐头、矿泉水等。一张油布铺在草地上,上头应有尽有。
谷子情绪大好,昨晚没吃东西,现在真的饿了。说刘松你很有旅行经验啊。刘松说到这种地方来,肯定要有所准备的,快吃吧,我也饿坏了。
两人吃过早点,重新上车。时间不长,吉普车又回到山上的主公路上,继续前进。
在后来的很多天里,他们就这么走走停停,在山区草原上到处转悠。有时住在车上,有时住在牧民、山民家中,有时也会住进小客栈。谷子知道自己不是来游山玩水的,每到一处,总忘不了首先打听柴门的下落。但没有人知道,一点头绪也没有。这让谷子怀疑是否犯了判断上的错误。刘松不断鼓励她,说不要泄气,在这么大的地方寻找一个人没那么容易。谷子很过意不去,说这事和你毫无关系的,连累你费时费力费钱,把生意上的事都丢了。刘松笑道,我赚大了呢!趁机玩了那么多地方,还有你这个大美女陪着,心旷神怡啊!
谷子也笑了。她现在已经完全相信他。这么多天在一起,刘松处处照顾她,保护她,看不出有任何别的目的。一路上他们谈了很多,谷子甚至向他谈了自己的孤儿身世,这让刘松更加同情。刘松当然也谈了自己的经历。他说他曾迷恋文学多年,但离开文学的理由却十分简单,就是文学除了让他做梦,不能帮他解决任何问题。于是他放下文学,从卖菜开始,开小餐馆、开粮店,一直到开了一家小宾馆。现在衣食无忧了,可心里还是惦着文学,惦着诗歌。他知道那是个圣堂,自己永远也走不进去。可他向往,并且尊敬和崇拜一切和文学有关的人。谷子笑了,说这就是你一直对我好的原因吗?刘松点点头,说除了这个,还因为你这个人。谷子惊奇道我人怎么啦?刘松道我说不上来,只觉得让人舒服。谷子警觉起来,你可别给我说这些话,我不爱听。刘松说,你别误会,我没别的意思。我这么一个俗人,腿又瘸,不会想人非非的。他这么一说,又让谷子觉得伤害了他,忙说,你其实挺优秀的,你看春红那么出色的女子都爱你呢。刘松苦笑一下,说她爱我的钱。她原先是个业余模特,偶然认识,和她有了一段感情经历,结了婚。后来发现她根本瞧不上我。谷子奇怪道,你们不是还在一起吗?而且她还在前台帮你收银管钱。刘松说我和她订了一个协议,宾馆两年内的赢利收入都归她,两年后她走人。她现在管的是她自己的钱。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刘松可以离开宾馆当甩手客。这两年内,小天鹅宾馆其实属于春红。
谷子不想再打听他们之间的事。她觉得自己知道得已经太多了。如果谈话这么继续下去,说不定会把自己绕进去。
那天在一个小镇上,两人休整两天。刘松让人修了车灯,买了两桶油,又补充了很多吃的和矿泉水,打成包装,一部分放进后备厢,一部分放在前车厢。
第三天,两人又上路了。
临出发前,刘松没忘记给春红打个电话,向她报告了自己的行程和要去的地方。春红在电话里不咸不淡。她相信刘松已经迷上那个住店的女子。电话里当然不会热情,但也懒得生气,她和刘松除了一纸合同,已经没关系了。
但刘松没想到,这个电话却最终救了他和谷子的命。
梁子和黄鹂飞到成都,只用了一天时间,就找到了谷子曾住过的小天鹅宾馆。
这主要是靠黄鹂。
黄鹂不愧是个刑警,办事干练,单刀直入。她带梁子首先到成都市公安局,亮明身份和目的,要求协查。天下警察是一家,又见黄鹂这么一个漂亮的女刑警,当然乐意帮忙,马上布置下去,要求全市大小宾馆、客栈,立即查找有没有一个叫谷子的女孩子住宿记录。结果下半天就在小天鹅宾馆找到了。
黄鹂和梁子直奔小天鹅宾馆,成都警方还派了一名女警跟随协助。接待人就是春红。根据住宿登记和春红描述的情况,梁子断定,这个登记住宿的谷子,正是他要找的人。春红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有些害怕。黄鹂说你别害怕,还有什么情况,要如实报告。春红又说了刘松追随谷子去阿坝的事。并且说三天前还通过一次电话。
这消息让梁子喜出望外,他没想到会如此顺利。
黄鹂当即让春红和刘松联系,电话里却说不在服务区,联系不上。一连打了七八次,都没有信号。
成都女警说,阿坝地区山高林密,很多地方没有人烟,电话打不通是正常的事。
梁子问黄鹂,怎么办?咱不能等啊。他有些急了。一个小老板男子和谷子在一起,让他想得多了。
黄鹂想了想,说当然不能等。转身对成都女警说,我们要求贵局派一辆警车,送我们去阿坝地区寻找。
女警有点犹豫,说警车可能有点紧张。
黄鹂说紧张也得派车,说不定已经发生刑事案件。这样吧,我和你一同去局里汇报,看你也做不了主。
女警说这样最好。
三人风急马快回到局里,黄鹂以木城警方的名义再次求援,刑警队向队长二话没说就同意了,说黄警官,我派个副队长陪你一同去!
黄鹂说这太好了,我们能不能连夜就走?
向队长看看手表,已是下午五点,说快吃晚饭了,我去安排一下再说。
晚饭就在食堂吃。就那位女警陪同。刚吃完,向队长就匆匆走来了,说车辆已经安排好,孙副队长在外头等着呢。
孙副队长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像睡不醒似的,警帽拿在手上,有点谢顶。向队长介绍后,黄鹂看了他一眼,又看一眼三十多岁的向队长,说你怎么派了这么个破人,蔫头蔫脑的,行吗?
孙副队长也不吭声。向队长却笑了,说你别看他睡不醒似的,两只小眼睛贼亮,是我们这里破案高手。还有一个特长,能熬夜,三天不睡觉都没事。另外,他对阿坝地区很熟悉,好帮你找人。
黄鹂没话说了,主动伸手和向队长告别,说你手机开着,我要随时和你联系。
向队长微笑道,遵命,黄姑娘。
三人上路。黄鹂坐在前头副驾位置上。
孙副队长开车,说黄姑娘,你要不放心我开车,就睁大眼看着,要是放心就只管睡觉,我保证安全到达。
黄鹂说向队长把你夸得像花骨朵,我还能不相信你。
孙副队长笑道,有我这样的花骨朵吗?
黄鹂忍不住笑起来,说孙副队长,劳驾你先开一段,累了我替你开。
孙副队长说你行吗?
黄鹂说开玩笑,刑警还有不会开车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