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苏提来水瓶,分别为他们泡一杯茶。天柱当然也不懂茶,但许一桃却发现是上好的普洱茶。心想这女人倒有生活品位。
三人坐定,开始时有点尴尬。
还是林苏打破僵局,对天柱说,刚才是我吓坏了,冲你发火,请你不要介意。
天柱忙说不会不会,也是我太性急。
许一桃说林妹妹,你不生气就好了。事到如今,我就把话明说了吧。我的确是来看望石总的。他七八天没上班,我是他的直接属下,担心他出了什么事。可巧天柱到出版社找他大哥天易,我们就一同来了。
看得出,林苏的内心也不平静。她问天柱,你怎么就能断定石陀就是你大哥?有什么证据吗?
天柱说,我没啥证据。可我相信他就是我大哥!
许一桃说天柱,你还是把给我说的话,再给林妹妹说一遍吧,你刚才断断续续的,人家听不明白。
于是天柱又把天易的故事以及寻找天易的故事说了一遍。
林苏一直在静静地听。天柱说完了,她好一阵没有吱声,似乎在做某种权衡和决定。显然她有些犹豫。
天柱用期待的目光看着她。
许一桃知道天柱心急,巴不得立刻把所有事情都弄清楚。但她已经看出,这件事并不那么简单。这个叫林苏的女人一定知道详情,可面对两个陌生人,她的心里还是有障碍的。于是笑着对林苏说,有些事已经很久了,林妹妹也许一时想不起来,要不你慢慢回忆一下,我们改天再来。说着站起身,冲天柱使个眼色,就往外走。
天柱站起来,却愣在那里,这么走他实在不甘心。
就在这时,林苏站起身,朝外叫道许大姐,你……别忙走!
许一桃已走到门外,听到叫声忙收住脚步,转回身说林妹妹你叫我?
林苏说,我想这一天早晚会来……也许我……我还是把我知道的一些事告诉你们吧。
许一桃重回房内,立刻充当了续茶的角色。一边说林妹妹,这件事有点突兀,真是打扰你了。
天柱搓搓手,说就是就是。
林苏说,石陀老家在哪里,以及他小时候的事,他本人从没有说过,我也没听别人说起过。但一九六七年夏天,梅姐从外地回到木城时,确实带来过一个十六七岁的男孩子,这个男孩子就是石陀。
天柱说,梅姐是谁?是不是一个老师?
林苏说,梅姐叫梅萍,是梅将军的女儿。她确实是一位俄语老师,当时在北方的一个县城中学教书。其实她的英语比俄语还好。只是那时候用不上,才教俄语的。
天柱突然说不对呀,天易失踪是一九六六年冬天,在北京被梅老师带走的。可她们怎么第二年夏天才回到木城?这中间有半年多时间,她们去了哪里?
许一桃抬手示意天柱,说你别打岔,那是小问题,你让林苏往下说。
林苏说,后来我听母亲讲,梅姐带着那个男孩回到木城时,梅将军已经死了。她看到的只是爸爸的骨灰盒。
许一桃心中一动,说对不起,我想问……你母亲是谁?
林苏犹豫了一下,说我母亲就是梅将军的女佣林妈。那时候我母亲才三十二岁。
许一桃点点头,刚才她已猜到了。
林苏说梅将军死后,那座将军楼暂时平静下来,不再有人冲击。我母亲就守在那里,她一直在盼梅萍姐回来,因为家里还有梅将军的遗产,她要亲手交给她。梅将军的遗产除了这些老家具,还有十三根金条和一些玉石珠宝、字画。另外还有不少钱。这些外人都不知道,只有我母亲知道藏在哪里。是梅将军自杀前几天告诉我母亲的。那几天,我母亲一直有个不祥的预感,觉得梅将军要出事情,见他每天挨批斗回来都闷闷不乐的,也不和人说话。半夜里,他会偶尔坐在钢琴前,按一下琴键,没有弹奏就戛然停止了。
母亲住在楼下,可她睡不着觉,一直倾听着楼上的动静。梅将军有时会踱步,但也就走几步,又停下了。他怕影响我母亲休息,他是个很细心的人。那时,我母亲怀着我还没有出生。我母亲不放心,有时就上楼敲敲门,说将军你睡吧,天太晚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劝慰他。但她知道梅将军内心很孤独,很凄凉,妻子早就回美国了,女儿远在千里之外,又无法联系,身边没一个亲人可以分担他的痛苦。天下发生了什么事,他完全搞不明白。
一天深夜,大约凌晨两点,梅将军下楼敲开我母亲的门,把一个封好的信封交给我母亲,说这里头有重要内容,不要打开,等他女儿梅萍回来时交给她。当时我母亲就哭了,说梅将军你要想开点。梅将军笑了笑,说你不要担心我。母亲说等梅小姐回来,你亲自交给她不好吗?梅将军说放在我身边不安全,你一定要藏好,然后……亲了我母亲一下就上楼了。半个小时后,楼上传来一声枪响,很闷。我母亲吓得魂都飞了,跌跌撞撞爬上楼,看到梅将军直挺挺躺在床上,头上鲜血直流,一把手枪用红绸布包着,掉落到枕边。
梅将军是在冬天自杀的。梅小姐次年夏天回来时,我母亲已在将军楼守了半年多。那时我出生也一个多月了。
梅姐回来后,我母亲把梅将军自杀的经过告诉了她,也把那封信给了她。梅姐光流泪,没说话。她在楼上守着父亲的骨灰,一个星期没有下楼。第八天,她做出一个决定,离开将军楼,搬到我们家来住。
天柱说,就是这里吗?那石陀呢?
林苏说,就是这里。当然也把石陀带过来了。石陀像个木头人,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问。梅将军留下了很多书。他一天到晚就是看书。我母亲曾问过梅萍姐,说你从哪里捡了个傻瓜回来?梅姐说,他是个天才。就让他读书吧。
我家本来早已荒废,两间草屋也塌了,只剩一圈土墙。外公外婆先后去世,母亲是个孤儿。经人介绍,从十六岁到梅将军家做女佣,先是打扫卫生,后来做内管家,伺候梅将军。几乎从没有回过家。梅萍姐做出搬离将军楼的决定后,拿出钱重新盖了这座小院。从此就在这里住下了。
许一桃又听出了蹊跷,试探着问,你爸爸他……
林苏沉默了一下,说我没有父亲。我母亲没结过婚。
天柱张大了嘴,突然冲口而出,那你……哪来的?
许一桃忙使眼色,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天柱也意识到了这话太粗,忙说对不起对不起,我是个粗人。
林苏倒没有生气,说是啊,我是从哪里来的?从小没见过父亲,母亲也从不提起,问她只说父亲早死了。直到母亲生病去世前,她才告诉我,我的父亲就是梅将军,我是他们的私生女,那一年我也是十六岁。母亲说,你不要怪我,更不要怪梅将军。我们在一起的确不是爱情,我也不懂爱情。我只知道,他仍然爱着他的妻子,他和在美国的妻子每年都有书信来往。我对他也只是景仰和尊敬,我们在一起只是互相寻找安慰。我从小失去父母,心里很苦。就是这样。你长大了就懂了。在他自杀前,他是知道我怀孕的,可他来不及为你负责任了。他要有尊严地死去。对一个将军来说,这是更重要的事。母亲说,他只能给你留下一笔遗产。在他自杀前让母亲转交给梅萍的信封里,其实是个遗嘱。他在遗嘱里告诉梅萍,林妈怀的孩子和你是同一个父亲,你们共同拥有我留下的遗产。
梅萍姐在决定搬离将军楼前,给我母亲看了梅将军的遗嘱,共同取出了藏在夹墙里的钱和金银珠宝。她当然早就知道我是她的亲妹妹。可不知为什么母亲不让她告诉我。梅姐心眼好,没有歧视我们母女。她把我母亲当成后妈,尽管我母亲比她大不了几岁。对我更是疼爱,真正看成她的亲妹妹。母亲去世后,一家人的重担全落在她身上了。所谓一家人,就是梅姐、石陀和我。这是个很奇怪的组合,但我们相处得极好。
石陀看上去木木呆呆,可他是个念书的料子。上世纪七十年代恢复高考,他几乎没费一点力气,就考上了木城大学。我上学就不行,学习成绩一直不好,母亲去世那年,我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梅姐让我复读一年明年再考,我死活不干。我说让我上学也是糟蹋钱。为此梅姐很生我的气,把我训了几天,可她到底没能改变我,“文革”后,梅姐一直没回千里之外的那个县城教书,她放弃了那个工作。可她没有闲着。那时木城已开始有人出国留学,梅姐就给人补习英语,做家教,东家跑到西家,很辛苦。但她挣的钱够我们三个用的。梅将军的那笔遗产,她一直没动。像梅姐这样从小娇生惯养的人,真没想到这么能吃苦。
有时候,她会向我谈起父亲的遗产。我说我不要,我要靠自己的劳动养活自己。她说你为什么不要?我说那不是我的钱。她说好吧,我先替你存着。你说你想干什么?我说我喜欢汽车,我要学开车。不久,她就把我送到驾校。半年后,我学会了开车。驾校毕业那天,她开了一辆新车在门外等我,那是送给我的礼物。也是我的第一辆出租车。在那之前,我完全不知道她还会开车。后来问她,她说她从十几岁就会开车了,是用爸爸的越野吉普偷偷练的。
许一桃有些好奇,说你们三个平时怎么相处呀?
林苏微微笑了,说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想问梅萍姐和石陀究竟是怎样一种关系?说真的,我也说不清。
天柱忽然有些生气,说梅老师也是的,她把天易领走了,几十年不放手,她就没想到过我们家里人会多着急?
许一桃赶忙劝说,天柱,别这么说话。
林苏说,没关系。如果我是石陀的家人,我会比他还生气。真的。当初梅姐刚把石陀带来时,我母亲就很吃惊,以为她在哪里捡了个被遗弃的男孩。后来我渐渐长大后,一开始对梅姐也不理解。我不懂她为什么对他那么好,非亲非故,木木讷讷,人情世故一点不懂,可梅姐就是对他好,为他弄吃的,为他买穿的,为他洗衣服,什么也不让他做,就是让他安心读书。供他上大学。后来干脆把他送到美国去念博士,用的钱就是梅将军的一部分遗产,还有后来梅将军平反后,补发的一大笔钱。为了让石陀安心在美国念书,她甚至连她在美国的母亲都动员出来了,让她经常去照料石陀。
可惜石陀从美国学成归来,梅姐已经去世了。石陀没能看到她。
天柱和许一桃面面相觑,几乎同时惊呼:梅老师不在啦?!
林苏说,后来我才知道,其实在梅姐为石陀办理出国手续时。她已经知道自己得了子宫癌。可她瞒着我们,一边偷偷治疗,一边坚持做家教,直到后来真正病倒了,我才知道。我抱怨她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她却笑笑,说告诉你们干什么,除了担心,帮不上任何忙。我抱怨她,你这是何苦呢,这么多年为一个不相干的人做牛做马做奴隶,你到底为什么?梅姐说,命中注定,也算一段孽缘吧。在学校和他接触不久,我就被这个痴迷于念书的小男孩迷住了,他的迷离和懵懂,恍惚间让我产生了强烈的冲动,既有精神上的,也有生理上的。我知道这有点变态,可我无法抑制。于是逃离学校,冒险追到北京把他带走。在大半年的时间里,我们去了很多地方,名胜古迹、森林草原、荒滩沙漠、渔村海岛……每到一地,除了游玩,就是疯狂做爱。我引诱了他。在荒滩,在沙漠,在森林,在海岛,在一切没有人的地方,我经常脱光了衣服走路、奔跑,他一次次被惊呆,一次次把我按倒在地。我们像两个野人,没有顾忌,没有廉耻,没有禁忌,那是一段多么好的时光。我曾经想到过,他的失踪会让他家人着急。可我们彼此已不能分离。我承认我很自私,但我同时知道,他早晚都会失踪,我不带他走,他最终也会走失。在和他相处的日子里,我感到他内心一直很压抑,有什么东西在挤压着他,束缚着他,他要挣脱。尽管他什么也没说过。我不知道他出生在一个怎样的家庭,在他的童年和少年时代,经历过什么。他就是要挣脱,要飞翔。他表面木讷,内心却是自由的,狂野的。他不会只属于家乡的一块小土地,他属于大地,属于天空。于是我带他来到木城,送他去美国留学,让他见识更多的物事。和他在一起这么多年,我们是师生,是姐弟,是情人,是母子,我曾以为走进了他的生活,其实根本没有。他的内心依然是封闭的,独立的。没有人能走进他的内心。他是一块顽石,他有自己的归属。对了,梅萍姐还说过,石陀这个名字就是他离开荒原时起的。当时梅萍还问他,为什么取这个名字,他说我的远祖就姓石,是个石匠,我喜欢石头。
天柱愣了愣,突然一拍大腿,恍然大悟,说可不是嘛!我们大瓦屋家的远祖就姓石,是个有名的石匠,当时全国很多地方的石建筑,都是经他手建的。据说现在很多地方还有遗存。我们家还有一座老石屋,是他一生最后一座建筑,是用条石垒的,很丑很小,但是很结实,再有五千年也倒不了。
许一桃被深深地震撼了,说原来人间有这么多奇事!
天柱激动地站起身,一下握住林苏的手,这么说,石陀就是天易?我真的找到我大哥啦!
林苏抽回手,怔怔地看着他,突然泪流满面,说你会……把他带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