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胡子推开王长贵,邪笑着冲许一桃说,打人又怎么啦?
天柱拉开许一桃,说打人就麻烦了。如果我是便衣,打了就更麻烦。兄弟,你说是不是?
大胡子一愣,示意那些人别动,重新打量天柱一番,说你们找谁?语气明显缓和了一些。
王长贵说,他们找石先生。
石先生?你们是他什么人?
天柱说,我是他老家的人,这位是石先生一个单位的。听说他生病了,来看看,没别的意思。
王长贵说,是这样,我敢担保!
大胡子看着天柱,说那好吧,你们去看石先生。不过我警告你,别的事少管!说罢一挥手,一伙人全走了。
许一桃看他们走远了,说这伙人怎么像黑社会一样?
王长贵低声说,烂街上全是烂事,制假、贩假、卖假、走私、卖淫,啥破事都有。他们特别警惕生人。
天柱说不管他们,咱们快去找人吧!
王长贵说好!不过,这一路上看见啥都装作没看见。
三人相跟着往前走去,一路上看到的和前些日梁朝东看到的景象差不多,乱哄哄脏兮兮的。不时有一股恶臭飘来。
走出两百多米时,天柱忽然听到一阵牛的叫声,不过这声音是变了形的,低沉、颤抖,听起来极惨。
许一桃也听到了,说什么在叫,这么恐怖?
王长贵低声说是牛叫,前头的屠宰场在给牛肚子里灌水。
许一桃说灌水?灌水干什么?
天柱已知道是怎么回事,可他没说,脸色却突然很难看。
王长贵说,牛灌了水,就能多出些肉,造孽呀。
说话间,屠宰场到了。三人经过大门口时,果然看到两头牛被捆住四条腿固定在木架上,各有一根皮管插进嘴里,正往肚里注水。两头牛都在痛苦地扭摆着脑袋,浑身都在颤抖,却无法把皮管从嘴里吐出,肯定是管子插得太深了。只能发出低沉痛苦的叫声。像哭泣,又像哀鸣。两个男人正站在牛头旁边,不时把管子往牛嘴里再插一插。
许一桃赶紧捂上脸,快步走了。
天柱一时脸色铁青、浑身发抖。这一幕是他从未见过的。一个庄稼汉子对牛的感情,是别人无法理解的。那一刻,他真想冲进屠宰场,抢一把屠刀,宰了那两个家伙。
王长贵看到天柱五指握得嘎嘣响,赶忙推着他离开,低声说快走,别耽误咱们的大事。
天柱在转身的一刹那,两眼突然涌出泪水。他知道,这个惨景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了。
这是一个很深的胡同。
胡同口停着一辆半新半旧的出租车。
王长贵朝里一指,说石先生就住在最里头一个小院。
天柱的目光探进面前这条窄窄的狭长的小胡同,深深吸了一口气。失踪了几十年的大哥,就在这里住着吗?一家人苦苦寻找几十年,路途是那么遥远,时光是那么漫长,伯父伯母到死都在念叨着他。很多时候,大瓦屋家族的人都认为天易早已死了。可现在,他可能就藏在这里头,一个简陋的小院里。
天柱的腿有些发软、发飘。
他几乎没有勇气走进去。他怕不是,万一不是,自己将无法承受。
许一桃已感受到天柱内心的紧张和激动,她知道对他来说,这将是一件具有决定意义的事。
她看到天柱刚要迈步走进胡同,又转回身看了她一眼,那目光有点虚弱,几乎是在求助。许一桃冲他笑笑,鼓励道,不要太激动了,沉住气!
天柱跟在王长贵身后,大步走进胡同。
许一桃紧随其后。
胡同里很安静,沿途十几家都是大门紧闭,一个人也看不到,只有几个人的脚步声:
嚓!嚓!嚓!……嚓!嚓!嚓!……
终于到了。好像走了很久很久。
大冷的天,天柱走出一头汗水。
王长贵抬手在院门上嘭嘭嘭敲打了几下。隔一会儿,开门出来一个三十七八岁的女人。女人苗条而秀气,只是皮肤有点黑,一看而知是个干练的人。天柱略显惊讶。许一桃却想到了。在胡同口看到那辆停放的出租车,就想起梁朝东告诉她的话,说那天石陀在城外的山上呆了一夜,天明下山时,曾有个开出租车的女人来接他,并把他背上了车。那么就是她了。
女人看到三个人站在门外,说你们找谁?但旋即认出王长贵,惊讶道,长贵你这是……有什么事吗?
王长贵正想着怎么说,许一桃已走前一步,微笑道我姓许,是石总在出版社的部下。这些天石总没去上班,大家担心他病了,派我来看看。
女人又看看天柱,似乎有点犹豫,你们……那好,请进来吧。
这是一座标准的农家小院。
三间堂屋,三间东屋,西边一个小厨房,院子很宽敞,中间有一棵很大的泡桐树,树上有个老鸹窝。还有一小片菜地,栽种了一些大蒜,绿油油的很可爱。
石陀确实是病了,仍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看见天柱和许一桃,十分高兴的样子,要挣扎着坐起来,被女人伸手按住了,说你不要乱动!口气是疼爱的,又是威严的。
石陀果然躺下不动了。看得出,他很听那女人的话。
许一桃说,真不好意思,来时还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地方,什么礼品也没买。
女人说你应当了解他的,他从来不讲究这个。
许一桃说,石总是什么病,到医院看了没有?
女人说他从来不去医院的,所以我平时在家里备了一些药。前些日四夜没有回家,回来时像个泥人,精疲力竭又十分兴奋的样子。我问他干什么去了,他说种麦子去了,还说真是过瘾,说天柱真是能干,做大块文章,比他强多了。他说他就没这能耐,只会每年写个提案,一年年没人理睬,人家天柱吃喝千把人说干就干了。把木城几百块草坪都变成了麦田。他说的话我完全不懂,什么麦田,什么天柱。我摸摸他的额头,热得烫人,我以为他在说胡话,发烧烧得,赶紧给他吃药。吃完药,他就睡着了,带着一身泥水,把个床也弄得稀脏。我只好给他脱掉衣服,用湿毛巾为他擦澡,重新换上床单。做这些事,他一点都不知道,睡在床上昏迷不醒的。别看他瘦弱,平日并不经常生病,可是一旦生病就很厉害。那天我有点害怕了,就出去为他请了个老中医来,老中医看过后,说是受了风寒,加上疲劳过度引起的,就开了一些中药。我天天为他熬药吃,还按照老中医的吩咐,在冰箱里冻了一些冰,为他冷敷,主要是压住高烧。不然会引起更大的麻烦。前三天真是吓人,烧得嘴唇开裂起皮,还不断说胡话,一会儿亢奋得大喊大叫,一会儿哭泣,哭得哽哽咽咽。这几天终于退烧了,也能吃点粥了,人也清醒了,却又不说话了。就是躺在床上发呆,安静得像没有这个人。
许一桃能想到,这女人和石陀一起生活,一定是寂寞的。可在她的述说中,更多的却是疼爱。石陀一时看看她,一时看看天柱,一时看看许一桃,脸色始终挂着木讷而单纯的微笑。他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
王长贵一直对着石陀看,仿佛在回忆什么。看了一阵子,把天柱拉出门,悄悄说,天柱我看他是天易!天易小时候我见过,这人脸上有点小时候的影子。还有他的个头、皮肤,多像你大伯柴知秋!过会儿你先慢慢问,我得先回去,那边收的垃圾急等运走。说完匆匆走了。
天柱重新回到屋里时,那女人盯住天柱看,说你就是天柱?显然刚才许一桃告诉她了。
天柱说是,我就是天柱。
女人说你真的带人把几百块公共草坪变成了麦田?
天柱说是,石陀哥跟着干了四夜。
女人点点头,怪不得他那么兴奋。
天柱忽然搓搓手,请问你……怎么称呼?
女人说我姓林,叫林苏。
噢,林……大妹子,我想问石……大哥几句话,行不?
女人有点奇怪,但还是点点头,说你问吧。
天柱拉个凳子坐在石陀床前,抓住他一只手,忍住内心的激动,说大哥你知道我是谁吗?
石陀笑笑,说你是天柱啊,我当然知道的。
天柱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小时候叫啥名字?
石陀收起笑容,说小时候……
你小时候是不是叫天易?
石陀困惑地看着他,动了动嘴唇,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显然,这问题太突然,就像被雷击一样,脑袋里成了一片空白。
天柱已收不住了,急切道,大哥,你还记得草儿洼吗?草儿洼!
石陀看着他,讷讷道:草儿洼……草儿洼……草……
对!草儿洼。草儿洼前头有一条蓝水河,你小时候常住在蓝水河边,和罗爷做伴,罗爷!还记得吗?那是个大英雄,都说他打赢过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来还打过日本人,他在一天夜晚,用一挺机关枪打死一百多个日本鬼子!记得吗?那个罗爷!那挺机关枪后来不见了,还记得吗?他最疼爱你了!……
石陀脸上显出痛苦的表情:罗爷……蓝水河……
对对!就是蓝水河,你常在蓝水河里游泳,那条蓝水河特别古老,里头有无数怪鱼水兽,都是远古遗留下来的,没人敢下去,只有你敢。老人们说,那些怪鱼水兽从不伤害你,它们和你玩。有时候你会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好半天不出来。老人们还说,蓝水河深不可测,一直通向海底。他们传说,你在河底深处发现过很多远古的遗存物,独木舟、木船什么的,可你从来不说……
石陀的脸上露出惊恐的神色,两眼直直地看着天柱,好像很怕他说下去,又希望他说下去。
天柱更紧地攥住他的手,使劲摇了摇,哽咽道:大哥,你都忘了吗?还有大瓦屋家族,那座几百年的老石屋子,曾祖母一直住在里头。她一年四季都穿一身大红衣裳。你常去看她,你靠在门框上。曾祖母的眼皮很长很长,她太老了,活了一百多岁,看人时要用指甲挑起眼皮……你是大瓦屋家第四代长门,正宗传人……大哥!……你叫天易,我叫天柱,咱们第四代堂兄弟二十几个,名字都用天字开头,大哥!我是你的弟弟,你是我真正的大哥啊!咱们是亲骨肉!一家人找了你几十年啊!……大哥!……天柱说着说着大哭起来。
石陀的脸已经扭曲变形,一副惊恐万状的神态。他直直地看着天柱,突然从喉咙里发出一种低沉的声音,怪异而恐怖,然后口吐白沫昏了过去。
女人一时被惊呆了,显然不知道眼前发生了什么事。
许一桃赶忙扑过来,一把拿开天柱的手,死死掐住石陀的人中,同时回头说,快拿湿毛巾来!
女人这才如梦方醒,慌慌张张拧了一块湿毛巾过来,捂在石陀额头上。
天柱吓坏了,站在一旁手足无措。
许一桃说你们别怕,他是受了刺激,受了惊吓,过一会儿就没事了。
女人转头狠狠地瞪着天柱,说你这个人怎么这样!你胡说些什么东西?你这个人是哪里来的?编些古里古怪的故事,看把他吓死过去了!……
天柱不敢再说什么,他知道自己说得太突然,太急促了。他现在最担心的是真把他吓死,找了几十年好不容易找到了,却把他吓死了,自己会后悔死。
天柱伸头凑过去看,发现他刚才青紫的脸色慢慢变了过来,呼吸也渐渐平缓,这才松一口气,小心问许一桃,许……许主任,他不要紧吧?
许一桃拿开掐人中的手,长出一口气,说他缓过来了。用手背抹抹额头,这才发觉因为紧张,自己竟出了一头汗。
女人用湿毛巾小心擦去石陀嘴角的白沫,又去把毛巾洗干净了,重新为他擦擦脸。这才直起腰喘了一口气。
石陀已沉沉睡去。
女人看着许一桃和天柱,说让他睡吧,咱们去另一个屋子。
另一个屋子就是东屋。
许一桃意外发现,东屋十分宽敞,平时不大进人的样子,里头居然放一架钢琴,用黑丝绒布蒙着,一看而知非常名贵。此外还有一些十分贵重的家具,两对紫檀椅子、一对紫檀花架、紫檀贵妃榻、黄花梨书案、琴桌等。因丈夫铁明和她都喜欢明清古家具,家里也收藏一些,故而许一桃认得。整个三间房虽没有住人的痕迹,却一尘不染,可以想到主人对这些东西的爱惜。许一桃先是有些纳闷,在这样一条污臭的烂街上,在这样一个隐蔽的胡同和农家院里,怎么会有这些东西?但随即想到了天柱给她说过的梅将军,这些东西会不会和梅将军有关?这么说来,石陀和梅家真是有关了,如果和梅家有关,石陀很可能就是天易了!这么想着时,许一桃真为天柱高兴,更为石陀高兴。
天柱不懂这些东西的价值和它所隐藏的意义,只是随便看了一眼,便坐在一张紫檀椅子上了。看得出他有些心不在焉,心思仍在那个房间的石陀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