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今天老和尚的话,给了他胆量,为啥不可能?大瓦屋家的人咋就不能有地位有学问?何况他是被梅老师领走的,那可是一个将军的女儿,还有个美国籍的俄罗斯母亲,他有贵人相助啊!回头再想,石陀的行为方式,多么像少年时的天易,多么像!拆高楼扒马路,他是要掀翻整座木城,恢复大地的本来面目啊。这的确迂腐又荒唐,但也只有大瓦屋家族的人才这么固执和敢想。自己不也在谋划着在全城种庄稼吗?我俩其实想到一起去了,其实在干同一件事。
我们真的在土地上重逢了!
大哥,我们家找了你几十年,找得好苦!可你咋又姓石了呢?
天柱跌跌撞撞冲进出版大厦的电梯,电梯呼呼往上蹿,天柱仍嫌太慢。他对电梯女工说,能不能再快一点?电梯女工白了他一眼,没吱声。
终于到了九十九层。
他已经在下头问清楚了,石陀就在九十九层办公。可他刚出电梯,就被钱美姿拦住了。
钱美姿的收发室就在电梯旁,看到一个陌生人闯进来,立即大声说喂站住!你什么人?
天柱说我找个人,继续往里走。
钱美姿出门张手拦住,说出版社能是乱闯的地方吗?你找谁?
天柱说我找我大哥!
钱美姿说谁是你大哥?
天柱说石陀是我大哥!
钱美姿看他一眼,忽然闻到一股汗臭味,伸手就往外推,说你也配!走走走,不走我喊警察抓起你来!
天柱火了,说你这个女人有毛病!警察局是你家开的呀?
两人吵闹引来几个编辑看热闹。许一桃也听见了,不由心里一惊,石总还有个弟弟?忙跑过来,拉住钱美姿,说小钱你回收发室吧,这事交给我来处理。转身对天柱说,请你跟我来好吗?
天柱跟许一桃走进她的办公室,许一桃反身掩上门,为天柱倒一杯茶,微笑道请坐吧。我是这里编辑部主任,我叫许一桃。
天柱点点头,说噢噢许主任,一副心急火燎的样子。
许一桃看出来了,说先生你贵姓?……噢对不起,你说石总是你哥对不对,你肯定也姓石了……
天柱说我姓柴,叫柴天柱,在木城绿化总公司做工。
许一桃诧异道,你姓柴,那你哥怎么姓石呀?你们是表兄弟啊?
天柱忙摇头,说我们是堂兄弟,都姓柴,我也正纳闷,他咋就姓石了呢?
许一桃更加糊涂,说你们多久没见面了?你哥改姓石你都不知道?你们……到底怎么回事?
天柱说我小时候也许见过我哥,记不得了,他失踪几十年了,家里人一直在找他。
许一桃大吃一惊,石总果然有不寻常的经历!就疑惑道,那你怎么知道他就是你哥?
天柱斩钉截铁地说,他就是我大哥!他在哪里,我要立刻见到他!说着呼地站起身。
许一桃看他急切的样子,只好说,石总今天不在出版社,他已经七天没来上班了,不知去了哪里,我也正要找他。
天柱一下子呆住了,两眼含着泪花,直直地看着前头的墙壁,讷讷道,他能去哪里?……
许一桃意识到这里头一定有复杂的故事,就安慰他说,柴先生你别急,石总也许是病了,就没来上班。
天柱急忙说,许主任你告诉我他住在哪里,我去找!
许一桃说,麻烦就在这里,我们出版社没有人知道他家在什么地方,他也从来没说过……你看这样好不好,马路对面有一个茶馆,很安静,说话也方便一些。咱们去那里坐坐,我请你喝茶。咱们共同想想办法好不好?
天柱想了想,这会儿光急也没用,就说那好吧。
不大会儿,两人下楼去了对面的小茶馆。
他们刚进楼梯,钱美姿就给在九十八楼的达克打了个电话,说有个农民工找石总,他说石总是他大哥,吵吵嚷嚷的,刚才跟许主任下楼去了。
达克没吭气,砰地把电话挂死了。心想这女人就喜欢多事。但想想这事又有点蹊跷,石陀有个兄弟,怎么从没有听说过?许一桃带他出去干什么?他这才记起,已经好多天没见到石陀了。摸起电话就要拨许一桃的手机,可刚拨三个号就按死了。他不想让许一桃产生误解,这么直接问有些冒失,达克想了想,拨通了美编小甲的电话,说石总今天没上班吗?小甲停了停,说好像有个把星期没看到他了。
达克放下电话,忽然觉得这里头有什么事情。他知道平日不仅石陀,整个编辑部的人都很松散,上班时间外出,或者干脆一天两天不上班。他曾很严肃地给石陀说过。编辑部太没规矩,这一块你要管一管!当时石陀正坐在木梯上看稿子,就像根本没他这个人。达克气得转身走了,第二天就把办公室搬到楼下,并且发誓再不和这个混人商量事情。
他承认自己不懂得石陀,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人,这人到底什么来路?不会是外星人吧?现在好了,他有个兄弟找来了,这意味着他是有根有梢的。可是石陀七八天不上班,又有个兄弟找来,怎么也算个事情,咋就没个人给我说一下?别人不懂,许一桃应该懂啊,万一石陀真出了什么意外,你们担得起吗?
达克有点生气,又有点失落。
马路对面的茶馆里,两人要了一个包厢。许一桃的热情诚恳,很快打消了天柱的陌生感,也引发了他述说的欲望。事实上,天柱处在极度亢奋状态。大哥失踪几十年,就像从人间蒸发一样,可是你突然在茫茫人海里发现了他的身影,只要紧跑几步,就能扯到他的胳膊了,你能不激动吗?激动得要死啊!
没等许一桃怎么问,天柱就滔滔不绝地说开了。他说得语速很快,也很凌乱,说到天易的失踪,说到柴姑,说到大瓦屋家族,说到天易小时候的挨打和木讷,说到梅老师和梅将军,也说到他几次到寺庙的事……许一桃听得目瞪口呆,一个人竟然有这么深厚的家族背景,会有这么离奇的经历,如果石陀真是当年的天易,他的一切行为方式就一下解释通了。
但她还是不敢相信,看着天柱,说柴先生……天柱打断她的话,说许主任,还是叫我天柱吧,听着自在。
许一桃一愣,随即笑了,说我大概比你大一两岁,也好,就叫你天柱。天柱呀,我是想说,你说的情况很叫我感动,特别是你们家族一代一代人对土地的感情和执著,以及为此付出的惨痛代价,真的叫人震撼。但是你说的情况,只能说石陀的某些行为方式,和少年时的天易有相似之处,但这并不能说明石陀就是天易呀。
天柱急了,说肯定是他!老和尚说我们已经见过几次了。我在木城没几个熟人,只有石陀最符合,年龄也对,不会错!
许一桃说,你就那么相信老和尚的话?
天柱说我信。几十年了我大哥该出现了。许一桃点点头,说我也希望石陀就是你大哥,这样他就有亲人了。说真的,石总这个人怪可怜的,像有自闭症,平时从不和人交流,我们对他了解也很少,就是看他一个人很孤单。但现在的问题是,要想确定石陀就是你大哥,不能由你说了算,因为你还是猜测。这事只能由石陀说了算,问问他是不是那个失踪的天易,失踪以后这么多年都经历了什么。这么多年为什么不回家,甚至连个信也不带,到底为什么?
天柱也冷静了一些,讷讷道,是啊……为啥不回家,带个口信也好啊……
许一桃说,现在当务之急,还是要找到石陀。他七八天没来上班,肯定是有原因的。
天柱看着她,你们一点都不知道他的住址吗?
许一桃说,只知道他可能住在烂街,还是前不久才知道的。就把前些日子梁朝东曾经跟踪过石陀的事说了。
天柱又高兴起来,说那就好办了,我去烂街一家一家问,总会找到的!
许一桃说我陪你一同去吧。
天柱跳起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说许主任,我看出来了,你这人心眼好!
许一桃拿开他的手,笑道,能让你们兄弟团聚,比什么都好。说着回首冲服务员招招手,要结账的意思。天柱忙快步走过去,把钱付了。许一桃说是我请你喝茶,应当由我付钱的。天柱笑了,说这点钱不算啥,我有钱呢。
许一桃像是想起什么,说你好像说过你在木城绿化公司工作?天柱不好意思起来,说我是公司总经理。
许一桃吃惊地看着他,说天柱你行啊!噢想起来了,前些日子上级检查卫生城,你们把全城几百块草皮都换了新草,有市民议论,说你们在草坪上栽的全是麦苗,是你干的吧?天柱挠挠头说你也听说啦?
许一桃说真是麦苗?
天柱没有正面回答,笑笑说,是不是麦苗明年春天就知道了。
许一桃说,如果真是栽的麦苗,那可正合了石陀的意思。没想到他盼了多少年的事,你几天就干成了。
天柱说他也干了四个夜晚呢,一天晚上,有后半夜了,我正好碰上,一身泥一身水的,可卖力气了。他是自己看到,自己参加进来的。可惜那时还不知道他是我大哥!
许一桃忽然说,会不会就是那几夜把他累病啦?
天柱一拍大腿,完全有可能!说不定是受了风寒,那几夜可冷了。
许一桃说,他那个身体,连干四个通宵,肯定吃不消的。
天柱和许一桃到达烂街,到处污泥浊水,着实让他们吃了一惊。石陀居然会住在这种破地方,真叫人难以置信。
寻找的确不容易。
烂街的居民对外来人似乎有一种天生的戒备。他们问了几个人,都是不理不睬,至多摇摇头,一句话也不说。许一桃从他们的目光里,能感到一股敌意,不由有些紧张,她没有任何和这类人打交道的经验。
倒是天柱一点也不害怕,拉起她说咱们往前走走。没走多远,天柱忽然听到有人叫他:天柱!天柱!
天柱听到了,却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里会有谁认识自己?正纳闷间,突然从一条胡同里钻出一个人,一边喊一边朝他跑来。
天柱转头一看,却是王长贵!一时惊奇道,长贵哥你咋在这里?
王长贵说我常常来这里收垃圾,天柱你咋来啦?
天柱笑起来,说长贵哥你可真是个神仙!转头看许一桃疑惑的神态,忙说这是俺们村的王长贵,他是专门捡垃圾为生的,赚了不少钱。
许一桃点点头,笑了。
王长贵却抗议道,天柱你搞什么搞?我以前是捡垃圾的,现在是收垃圾的!
天柱笑道这有啥不一样?
王长贵说太不一样了!现在我手下有七八个伙计给我打工,当老板和打工仔能一样吗?
天柱大笑起来,说长贵哥真是委屈你了,对不起对不起。
许一桃也笑了。
王长贵看了许一桃一眼,发现这女人和天柱年纪差不多,体态丰满,皮肤白净,一脸富态相。就伸手把天柱拉到一旁,低声说天柱,是不是找了个相好的?你可不能乱来!
天柱拨开他的手,说你想哪去啦?我们是来烂街找个人的。
王长贵不依不饶,说那女人是谁?
天柱说给你说也不懂,别瞎打听,我还有正经事呢。说着就要走开。
王长贵说行行,我不打听了。哎,你们找啥人哪,这烂街上的人我都熟悉,要不我带你们去找吧。
天柱惊喜道,那可太好了!
许一桃说,那就麻烦您了。
王长贵说你们到底找谁啊?
天柱说长贵哥,告诉你一件大喜事,我八成要找到天易了!
王长贵愣了愣,好像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但随后就跳起来,说哎呀哎呀哎呀!天易?你说天易!找到天易啦?他在哪里?在烂街?天柱这是真的吗?……
天柱看他吃惊高兴的样子,忙按住他说,你先别太高兴,这会儿还不能完全确定。有一个人,他叫石陀,在木城出版社当老总,喏,这位许主任就在他手下工作。这个叫石陀的人很可能就是天易。五十几岁,背有点驼,高个子,戴副眼镜。对了,平时老穿一件蓝布长衫,像个油漆工……
天柱还没说完,王长贵就打断他的话,说行了你不用说了,我知道了,就是石先生!我知道他住哪里,这几天好像病了,石先生就是天易啊?……
正在这时,天柱看到一些人正静静地围上来,气氛有些不对,忙拉住王长贵使个眼色,说别嚷嚷。
许一桃看到有十几个人逼近,有些紧张,悄声说天柱,咱们快走吧。
王长贵也看到那些人了,立刻满脸堆笑迎上去,说没事没事……
一个满脸胡子的壮汉伸手揪住王长贵的衣领,凶巴巴说王长贵,你多什么鸟事!那两个生人是干什么的?
王长贵忙说,不是生人,我认识他们,那男的和我一个村,那女的是……
天柱走过去,说兄弟你把王长贵放了,我来给你说。
大胡子看天柱不卑不亢的样子,有点摸不着头脑,于是松了手,转脸逼视着天柱,说你是什么人!
天柱笑笑,这么紧张干啥?你们这里不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吧?
十几个人呼啦围上来,一阵乱嚷:
你说什么呢!
胡说八道!
是个便衣吧?
揍他!……
许一桃不知哪来的勇气,突然冲上来护住天柱,大声说你们要干什么?不许打人!
王长贵也急忙张手拦阻,说他们真是来找人的,大伙不要误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