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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石陀=天易?(1)

  石陀已经七天没来上班了。

  别人都没有觉察。平时石陀上班,大家三天五天看不到他,是正常的事,因为他总不出门。连社长达克和石陀也很少碰面。两人各管各的事,互不商量,更不开会。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俩有多大矛盾。事实上,他们没什么矛盾。除了那次为柴门出文集的事,两人有不同意见,平常没有为任何事发生过争执。达克想和他争执也争执不起来。石陀除了编辑业务,对社里其他事既不懂也不过问,一切由达克说了算。达克不喜欢石陀,也说不上厌烦。有时想想,和这样一个人搭档,倒也省心。

  石陀第一天没来上班,许一桃就知道了。自从那天梁朝东告诉她跟踪石陀的情况后,许一桃就揪着一颗心,格外关注他的一举一动。

  那天她装作请示问题,去敲石陀的办公室,一直没有人应声,推推门是锁着的,这才发现他没来上班。但当时她没太当一回事,因为这种情况过去经常发生,只是从没问过他去干什么。那不是她应当问的事。别看许一桃丈夫铁明是木城纪委书记,地位显赫,可在许一桃看来,那只是一个工作而已,而且她并不喜欢他干的这个工作。说不清为什么不喜欢,她只是觉得这个工作太沉重,沉重到可以决定一个人乃至一个家庭的命运甚至生死。她不想让丈夫干这个工作,自然就不会有那种官太太居高临下得意洋洋的恶习。相反,她回避这种身份,更不会主动说起铁明。有时达克因为铁明的原因,表现出对她格外尊重时,许一桃会觉得不自在。平日在出版社里,她平和低调,善解人意,就像一位大姐,深受编辑们敬重。

  石陀两天三天没来上班时,许一桃仍没有太在意。直到一连七天没来上班,她才着急了。开始她还想,是不是市政协又开会了。一打听,说政协并没有开会。许一桃就做了各种猜想,梁子曾告诉她石陀晚上敲马路的事,会不会被抓起来?好像不是。如果被抓起来,单位应当有点动静,起码达克该知道。早上在楼梯碰到达克时,达克没任何异样的表示,只像往常一样冲她笑笑,说许主任来这么早啊?他一直客气地称她许主任。

  后来许一桃就想到,石陀也许是病了,而且病得不轻。她想这事应当给达克汇报一下,怎么也得去看看。平时编辑部有人生病,许一桃总会去看望,别人不去,她也一定会去,而且都是自己掏钱买些礼品。但她忽然又想到一个最大的问题,石陀住在哪里,去什么地方看他?梁子说过他曾跟踪到烂街,到底也没找到他住的地方。如果这事让达克知道了,会不会不方便?梁子说过的,这事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就在许一桃心急火燎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天柱急匆匆闯进了出版社。

  天柱出了寺庙,几乎没怎么犹豫,很快就认定石陀就是大瓦屋家苦苦寻找了多年的天易!那个失踪多年的天易!那个迷迷糊糊的天易哥!

  就是他,不会错!

  那一刻,天柱热血奔腾,热泪长流,这一切太神奇了。自己多年苦守木城,就是为了这一天,这一天终于到来了!

  伯父伯母曾告诉他,当年天易在北京失踪,是被一个女子带走的,老师同学们分析,那个女子有可能就是他的俄语老师梅老师。而梅老师的家就在省城木城。天柱由此断定,要想打听到天易的下落,必须到木城去。他外出打工,有许多地方可以选择,可他哪里也不去,离开草儿洼,就直奔木城来了。

  到木城开始的一两年里,天柱除了打工干活,就是到处打听姓梅的人。这么大个城市,人生地不熟,想打听一个人太难了。后来有人指点,你应当去派出所查查,那里有户籍档案。天柱这才如梦方醒,就一个一个派出所查找。派出所倒也认真,一家一家帮他找,倒是有一些姓梅的,但各方面都不对。查到第二十几个派出所时,天柱忽然想起伯父说过,据天易的同学回忆,说梅老师的父亲曾是一位将军。天柱把这情况一说,派出所民警说,你赶快去军区查问吧,军区应当知道。这时已耗去一年的时间。

  后来天柱就去了军区,费尽周折,终于问出,军区确实有一位梅将军,不过早已退役,“文革”中被人揪斗,梅将军在一天深夜,开枪自杀了。天柱还打听到,梅将军的确有个女儿,但没人见过她。

  天柱打听到这些消息,几乎又用去一年多的时间。因为军区大院根本进不去,门前有站岗的士兵,戒备森严,没有证件介绍信,军区大院门前的接待室是不会放行的。天柱一有空就去磨,接待人员都熟悉他了。天柱干脆向他们打听,但他们一无所知。军区是个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人员换了一茬又一茬,时间过去几十年,他们根本不知道什么梅将军。接待人员看他固执,也动了侧隐之心,又指点他说,哪里哪里有军队干休所,老同志多,你去那里打听吧。天柱心想你们咋不早告诉我,白耽误这么长时间。但他还是很高兴,急忙又去干休所。干休所不像军区那样难进,他正在门口接受盘问时,几个老军人溜达过来,并且主动打听有什么事。他们显得很热情,看来在干休所有些闷,他们喜欢说话,并且喜欢回忆。当天柱无比诚恳地叙说了天易和梅老师失踪的故事后,他们表示出极大的同情。他们告诉他,几十年前,军区的确有个梅将军,“文革”前就离休了,住在木城中心一幢小洋楼里。但“文革”时被揪出来批斗,说他是国民党降将,当初投降是假,打进我军内部是真,是一个潜藏的国民党大特务。梅将军几天后就自杀了,死前留下遗书,说他是清白的,他为抗日战争立过战功。大家七嘴八舌,说了许多关于梅将军的故事,说他在美国留过洋,在西点军校受过训。人很儒雅。对于他的自杀,大家深表同情和敬佩,士可杀而不可辱。梅将军后来得到平反。还说他的确有个女儿,听说在外地教书,但没有人见过她。梅将军是在美国留学时结婚的,妻子是美籍俄罗斯人,他们在五十年代初离了婚,那个俄罗斯女人又回美国去了,说是受不了在中国的生活。梅将军非常珍爱他的女儿,离婚后也没有再娶。在小洋楼住着时,除了勤杂警卫人员,只有一个姓林的女佣伺候他的起居,平时很少出门,就是在家看看书,弹弹钢琴。他们说梅将军的钢琴弹得很好。总之,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说了许多梅将军的事情。

  天柱非常感动,也非常激动,他没想到在这里得到梅家这么多信息。可他最关心的梅将军的女儿,他们却知之甚少。只有一位老将军说,他在她四五岁的时候见过,长得像个瓷娃娃,那时她妈妈还没回美国,以后就没再见过。

  天柱千恩万谢离开干休所,几天后又找到那幢梅将军住过的小洋楼。小洋楼在市中心附近,闹中取静,环境非常幽雅。一座大院外,长着许多粗大的悬铃木,院里也能看到树木很多,还有紫藤什么的。大门紧闭着。天柱上前敲门,里头出来一个年轻男子,打量了一眼天柱,一看而知是个乡下人,就冷冷地问你干什么?天柱说我要找个人。那人说你找谁?天柱说这里头是不是住着一位姓梅的女人?那人生气道什么姓梅的女人?没有!转身关上大门,砰的一声响,把天柱吓一跳。

  天柱不甘心,又去敲门,敲了几下,又是那个年轻人开门出来。冲天柱呵斥道,你是什么人在这里捣乱?再敲门我叫人抓起你来!

  天柱哀求道,我真的是找人的,我是找我哥的。我哥和一个姓梅的女人跑了,失踪三十多年了……

  年轻人说什么乱七八糟的?去去去!挥挥手像赶苍蝇一样。砰的又关上了大门。

  天柱无奈,只好在附近转悠。后来他截住一个老女人打听,才知道这院里住着一个离休的副省长,姓王。

  线索到此中断。

  梅将军的女儿去了哪里,再也无处打听。

  但天柱心里踏实了许多。不管如何,他总算获得大量信息,知道确有一个梅将军,梅将军确有一个女儿,并且是在外地教书,这和当初天易被梅老师带走的传言,就接上了茬。

  关键是,梅老师的家确实在木城。

  那么,天易的行踪就应当和木城有关。

  他当初选择的寻找方向没有错。

  天柱之后又到处打听了半年,仍然毫无头绪。一急之下,他去了城郊的龙泉寺,一连去了两次,老和尚才告诉他,你也许有缘,也许无缘。

  这话等于没说。

  但天柱没有泄气。

  相反,他更加坚定了信心。既然能找到梅家,就能找到梅老师,就能找到天易,他们不会从人间蒸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这几年,天柱不像开始寻找时那么急了。他相信很多事都需要机缘,机缘不到,急也没用。

  但他一直在想老和尚说的那句话,他说天易带走了大瓦屋家的魂魄。可魂魄是什么?但有一天他忽然恍然大悟,大瓦屋家的魂魄,不就是土地吗?

  当然是!

  土地是大瓦屋家族的宗教,这是曾祖母柴姑创建的,柴姑是教母,她的子子孙孙都是忠诚的教徒,没有人会背叛柴姑,更没有人会背叛土地。老和尚说天易带走了大瓦屋的魂魄,就是指这个了。

  可这话是啥意思?带走了——啥叫带走了?

  天柱在听到老和尚这话后很长一段时间,都非常愤怒,他把天易当成一个窃贼。那个他几乎没有任何印象的堂哥,其实在草儿洼并没有生活多少年,然后突然就失踪了,还带走了什么大瓦屋家的魂魄,凭什么?他是谁派来的?那时天柱老在想,如果有一天找到天易,我一定要抓住他衣领暴揍一顿。过去听大人讲过,天易小时候老是挨打,打得满地翻滚,打得一头一脸都是血。人们打他并不是因为他做错事了,而是因为他没有痛感,挨了打从不喊疼,这让大家很奇怪,于是都想试试能不能打得他叫起来。但天易还是不叫。草儿洼从没人能打得他叫起来。对此天柱一直不太相信,这怎么可能呢,日后我要找到他,一定要揍得他倒地求饶嗷嗷直叫。

  但一次夜深人静的时候,天柱又反复琢磨老和尚的话,忽然觉得老和尚的话,也许是另外一种意思,就是说……就是说,天易虽然失踪了,但大瓦屋家对土地的情感仍然带在身上,他不会失了本色,不管走到哪里,都不会忘了土地,不会忘了大地。对了,应当这样解释!天易哥咋能忘本呢?家里老人们一直说,当年曾祖母活着的时候,最喜欢的重孙就是天易,不仅因为他是第一个重孙,更因为他经常倚在老石屋门框上,静静地看着曾祖母,一呆就是半天。他的血管里流着曾祖母的血,即使走到天涯海角,即使忘了自己是谁,也不会忘了土地啊!

  天柱想到这一层时,一下子释然了。他不再生天易的气,而是深深地挂念起他来。在二十几个堂兄弟中,天易是大哥,从小因为木讷受过很多委屈,后来又莫名其妙被人带走,现在漂泊何处?那个梅老师还和他在一起吗?他那样一个木讷的人,是不会照顾自己的,这么多年,有人照顾他吗?在外头还会有人打他吗?想到这些,天柱的心义堵得厉害。

  那一夜他几乎没睡,后来干脆披衣起床,在苏子村外的土地上走到天亮。闻着土地的气息,他突然有一种预感,只要天易还活着,自己和大哥还会在土地上相逢,这土地的气息会让他们走到一起的。

  这天出了寺庙,天柱几乎被老和尚的话击倒,他说我已经见过天易多次,快去相认吧。我的天!就一边往外走,一边过电影一样,把在木城认识的人过了一遍,好像镜头闪了几下,突然就定格在石陀身上了。

  天柱记起和石陀的几次相遇,第一次是陪方全林看夜景的时候,发现他一个人用锤子砸马路,那是第一次相见,并且一见倾心。第二次是在子午大道绿化论证会上,他的发言令天柱大为赞同。第三次是那天晚上,他自发跑来,和民工一起往草坪上栽种麦苗,他已经泥里水里干了三夜。这三次都曾让天柱生出奇怪的感觉,就是觉得亲近,觉得这个人有点迂腐,觉得城里人也有知音,也有如此痴迷土地的人。就在那次听证会后,他还向周局长打听过石陀,在得知他是出版社老总、市政协委员,并且年年有个拆高楼扒马路的提案后,天柱脑海里确曾闪过一个念头,这人该不是天易吧?而且年龄也相仿。但这念头也就一闪而过,随即苦笑一下摇摇头,就被自己否定了。怎么可能?人家那么高的地位,那么大的学问。因为在他的想象中,天易是个失踪的人,是个流浪漂泊的人,是个穷困潦倒的人。如果有人告诉他,马路边那个讨饭的乞丐就是天易,他说不定会信。这么一个有地位有学问的人,反倒让他不敢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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