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九点,园林局在会议室开了一个新闻发布会,全市所有新闻单位都来了。科研所长、技术人员和绿化公司总经理柴天柱坐在前头。科研所长告诉大家,改造后的草坪,换上的是一种麦草,外形的确像麦子,但不是麦子,是科研所用三年时间培育的一种新草,这种草有麦子的基因,可以保持冬天的鲜嫩和绿色,而且因为有麦子的形状,就增加了田园风光。希望大家不要猜测,要相信科研所。
《木城晚报》记者当场提问,研究新草品种,我们为什么事前从未听说过?
科研所长说,这是个科研课题,不需要事前向社会公布。
那位记者又问,这么大批量的草,是在哪里培育的?
天柱站起来,说培育这种草是由我们绿化公司承担的,就在苏子村废弃的荒地上。
之后又有别的记者提了一些问题,比如这种草有什么特点,对消除城市污染、美化环境有哪些作用,大都无关痛痒。但气氛在一点点缓和。所长都作了煞有介事并且耐心亲切的回答,终于让大家相信,这根本就不是个什么事。
第二天新闻单位风平浪静,各报只在并不显著的位置发了一个豆腐干大的文章,报道了新闻发布会的消息。
这天晚上,有更多的市民来看草坪,不过已是参观的意思了。大家都很兴奋,这么鲜嫩的绿草,的确赏心悦目。当然还是有人怀疑这就是麦苗。一个老工人模样的人弯腰摸摸,怪笑道:“蒙谁呢?”
一个年轻人说:“老师傅,你说这不是麦草?”
老师傅笑笑说:“明年五月,等着收麦子吧!”
但不管怎样,这件事暂时没引起更大的风波。周市长和天柱松了一口气。
离检查验收团来木城没几天了,周市长又连续采取几项措施:城里所有冒黑烟的工厂全部停工,木城所有机动车辆按单双号出门,单日单号出门,双日双号出门,车流量一下减少了一半。两样强硬措施一出台,短短几天,木城空气大为改观。虽说有人抱怨,但大部分市民很欢迎,毕竟空气好了许多。
数日后,检查团如期而至。周市长全程陪同,马路市面打扫得干干净净,这都没问题。空气质量也过得去,草坪更是大受称赞。他们说检查过那么多城市,没见过木城这么漂亮嫩绿的草坪。当然,周市长没让他们下车,只在车上围着草坪转了一圈。
卫生检查顺利通过。
但在检查团离开木城的时候,检查团长把周市长拉到一旁耳语,说周市长,你的草坪很有创意啊!
周市长说请首长指示。
团长拍拍他的肩,说麦子长势不错。
周市长一惊,然后一脸尴尬,说团长你……
团长笑笑,说你白天不让我下车,晚上我可以散步呀,仔细看了你们的草坪,你瞒不住我的。我原来就是农林专家。说真的,你们木城的绿化,越来越像杂木林了。是好是坏我还要回去研究。就是这草坪上种麦子,有点离谱,你也太会糊弄上级了。不过我可以放你一马。但今后如何向市民交代,就不那么简单了。说罢上车而去。
周市长站在原地,愣了半天。是啊,这三百六十一块麦田,该如何处理?这个天柱,真是惹下大麻烦了。
当天下午,他打个电话把天柱叫来,天柱一进门就说,周局长你真是个好领导,算我没看错人,下级出了事敢担责任。
周市长摆摆手,说得得得,别给我灌迷魂汤了。我找你来正是商量这件事,现在检查团也走了,你的麦苗子也算立了功,我看你还是把它们请回苏子村吧。
天柱说周局长使不得!把麦苗移回苏子村,这好办。可是新闻发布会刚开过没几天,市民都知道这是新培育的麦草,还有那么多优点好处。我这几天没睡懒觉,到各草坪转悠,观察市民反应,大家都很喜欢,突然又移走了,咋给市民说?再说,移走麦苗,草坪不就空了吗?这季节眼看要入冬了,到哪里去买草?
周市长狐疑地看着他,说天柱,你的意思是不能移?
天柱说栽都栽上了。
周市长说到明年春天麦子打苞抽穗,不就全露馅了吗?
天柱说这不还有几个月吗?咱们再从容想想,反正不要这么急着移回去。
周市长想想也对,说反正上了你的贼船下来不容易,等等就等等吧。告诉你啊,别不当一回事,弄不好市民把你们轰出木城,到时我可救不了你!
天柱狡黠地笑笑,说周局长你放心。
周市长说放心个鬼,我现在对你不放心了!
首战告捷,天柱异常兴奋。他觉得在木城干了几年,到这时候才算干出点名堂来,这才是自己真正想干的事。三百六十一块麦田,堂而皇之地进了木城,这简直太那个了!
天柱一高兴,决定去雨丝巷喝几杯。他已经有些日子没顾上去老酒馆了,也不知小米怎么样了,今天无论如何要去看看她。
天柱离开周市长的办公室,到大院外头马路边开上他的破吉普,直奔雨丝巷。每次来见周市长,天柱都是把车子停在外头,进大院不是不可以,而是觉得太寒碜了,怕丢周市长的人。停在外头也有点影响市容,但交警都认识这辆破车。天柱每次看见交警,都会伸出头打招呼,去绿化队啊,我送你几盆花!如果真有人去绿化队,他真会送你几盆花。反正绿化队每年都会培育几万盆花,主要是大节日拿出来美化市容的。当然都是些一般的花,值不了几个钱。
天柱把车停在雨丝巷口,兴冲冲直奔老酒馆。
门关着。
天柱上前敲敲门,没人应声。
天柱有点疑惑,他知道小米一向身体不好,会不会生病住院啦?一时后悔自己这么久没来。忙转身向邻居酒馆老板打听,老板说小米关门已经二十多天了,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天柱一惊,拔腿就去国学馆,找到老诗人,老诗人也是这话。老诗人说那天晚上他去老酒馆喝酒,见门关着,以为她是累了,早早关门休息的,可他还是有些放心不下,第二天白天又去,门仍是关着,一连去了七天,还是不见人,心想她也许去了亲戚那里。这些天国学馆太忙,就没顾上去,自然不知道小米的消息。
天柱又回到老酒馆门前,在台阶上坐了一阵,还是猜不出小米究竟去了哪里。但他忽然想到,小米会不会在家里出了什么事,比如病倒……自杀……这都有可能的。她一向身体不好,万一病倒了也无人知道。小米一向性格内向,孙掌柜去世后无依无靠,绝望自杀也说不定。天柱想到这一层,头上冒出汗来。忙起身回望大门,是上了锁的,又像是外出的样子。
天柱心神不宁,决定还是报警。
警察来到后,先问了左邻右舍,又问了居委会,都说不了解情况,这才决定撬锁开门,却发现院内屋里一切正常,到处打扫收拾得整整齐齐,不像有任何事情发生,倒像是出了远门的样子。天柱这才稍松一口气。
但警察却盘问了天柱一阵子,问他是什么人,为什么报警,怎么认识小米姑娘的。并说这是例行公事,希望天柱配合。
天柱倒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实话实说。警察记录在案,然后走了。
天柱回到车上,一时心绪有点乱。他还是担心小米。因为以前从未听说过小米还有什么亲戚,也没交过朋友,那她会去哪里?会不会去旅游了?一个人外出散散心也是有可能的,可她知道我的电话,走前咋不打个招呼?
天柱回到苏子村,当晚有点闷闷不乐。他老在想小米的事,万一小米出了啥事,自己是有责任的。这件事只有他心里清楚。
经过几年的相处,他能感到小米对他的依恋。小米因为从小体弱多病,内心一直像她的身体一样纤弱。而父亲又是个残疾人,在社会上没有任何地位,这让小米自卑而胆怯。她常年大门不出。不愿也不敢和任何人接触。她没有朋友,甚至没有闺中密友,终日形单影只,郁郁寡欢。二十七八岁了,也没谈过男朋友。她认为没有人会喜欢她,既没有一个健康的身体,也没有女性的魅力。来老酒馆喝酒的大多是中老年人,偶有年轻人来,也多是成双成对,没有哪个男子在她身上停留过目光。但天柱不同,天柱从第一次来喝酒,就像个邻家大哥。天柱大大咧咧和老孙头开玩笑,说老孙叔在你这里喝酒像在家一样,以后你这里就是我的定点酒馆了!天柱大大咧咧问小米的名字,说小米姑娘你咋长得这么俊?像个画中人似的!一句话说得小米脸红了。可她心里很高兴。小米脸蛋的确很清秀,但因为瘦得像一根竹片,就从来没人夸过她。
天柱说话果然算数,每次不管是独自来还是带人来,一进雨丝巷,就直奔她家的老酒馆。别的酒馆门前,通常都站着一两个漂亮性感的姑娘招揽客人,但不管她们怎么喊叫抛媚眼,天柱理也不理。一进老酒馆不是喊老孙叔就是喊小米,那个亲热劲,真像到了家一样。
有一次天柱带几个人来喝酒,正好碰上三个年轻人闹事,喝醉了酒说是喝了假酒,不肯付钱。老孙头上前理论时,被打了一个耳光。这一耳光打得太重了,老孙头一条腿本就瘸,一下摔倒在地,口吐鲜血。当时小米吓坏了,忙哭着去搀扶爸爸。三个人正要走时,可巧天柱几个人来喝酒,一看这场面,冲上来就是一顿暴打。一个家伙在打斗中从怀里掏出一把砍刀,被天柱一把夺过来,双手握住猛一使劲,把砍刀握成一张弓又扔给他,说小子,你能把它再掰直了,今天的酒钱我替你付!那家伙吃了一惊,但还不肯服软,你是什么人?敢在这里挡横!天柱笑道,我们就是些农民工,我手底下还有一千人,你看打架够不?要是不够,木城的农民工有三百万,要不都叫来?那家伙只好乖乖掏出钱扔在地上,捡起那把弯刀撒腿跑了。天柱在后头喊,小子哎,别跑啊!
小米第一次从天柱身上知道了什么叫强大,也平生第一次感到了什么叫舒心。
很快,小米就对天柱产生了依恋之情。这种依恋并不完全是男女之情,更多的是一种感激、信赖和亲情。她很快就叫他天柱哥了。这个天柱哥一下子成了她精神的靠山,有了天柱哥就有了安全感,她的萎缩的生命和精神因为天柱而变得滋润了。
从此,盼望天柱来老酒馆,就成了小米最重要的事。每次只要天柱一来,她都会激动,都会兴奋,都会快乐得脸红红的。小米依然内向,不会多说什么,但从她的眼神里能看到内心的波澜和溢出的幸福感。每当看到小米这种眼神,天柱心里都很难受,这姑娘太可怜了,自己并没有给她什么,自己只是一个农民工,可她却把自己当成一棵可以遮蔽风雨的大树。
后来,天柱发现小米看自己的目光渐渐发生了变化,由以前的亲切、信任、纯净和坦然,变成慌张、躲闪、潮湿和复杂了。天柱是过来人,自然明白小米对自己的情感已不是那么单纯了。那一刻天柱也是慌张的。但他清楚地知道,这事只能到此为止,发展下去,受伤害的只能是小米,因为自己不能给她任何承诺。他只能假装不知。同时尽量避免单独来喝酒,尽量不和小米单独相处。
由此,他看到小米幽怨而凄苦的目光。
天柱很心疼,但他不能动摇。
大约二十多天前的一个晚上,差不多有半夜了,天柱已经上床睡觉。忽然草狼的叫声惊醒了他。天柱侧耳细听,有人在敲院门:“嘭嘭!嘭嘭!……”
声音不大,断断续续的。
天柱披衣起床,楼外月光如水。从楼上的窗口往下看,院门外站着一个瘦弱的女子,朦胧中好像是小米。天柱吃了一惊,天这么晚,她怎么摸来啦?小米曾跟他来苏子村玩过两次,还在天柱家吃过饭。她知道天柱是单身一人住在这里。现在她深夜到来,显然是下了很大决心的。
敲门声还在继续:“嘭嘭!嘭嘭……”
但天柱忍住了,到底没有下楼开门。他知道,今夜只要放小米进来,一切都无可收拾了。
终于,小米转过身走了,轻得像一片羽毛。
天柱知道,那一刻小米会多么伤心。她一定是鼓起全部勇气才来的。
第二天,天柱怕小米出事,专门去看了她一趟,还喝了二两酒。他没提昨晚的事,装作什么也不知道。
小米也没提昨晚的事,表面看起来一切如常,一样为他端酒,为他端上茴香豆,微笑着叫他天柱哥,很亲切的样子。别的什么也没说。
现在回想起来,那天她只是佯装无事,内心一定是很绝望的。小米的出走,肯定和这件事有关。
天柱一夜没有睡觉,香烟抽了两包,弄得满地都是烟头。
第二天一早,他就开上吉普车去了龙泉寺。以前为了寻找天易,他曾去龙泉寺向一位高僧求教。
他相信他。
龙泉寺在一片密林里,肃穆而神秘。天柱把吉普车停在很远的地方,步行走向寺院。不料那位高僧正站在门口,看见天柱,合起双手道阿弥陀佛,施主你终于来了。
天柱大为惊奇,说师父你怎么知道我要来?你还认得我?
老僧也不回答他的话,只说恭喜施主。
天柱说我正有为难的事要请教师父,有啥好恭喜的?
老僧说,眼前你要找的人,就不必找了,她已经人了佛门,无须再打扰她了。以前你要找的人,你已经见过多次,快去相认吧。
天柱一时愣住了,眼前要找的人?是说小米了,小米她入了佛门?实在让他意外!以前要找的人……就是天易了,怎么……我已经见过多次?这么说天易还活着,我真的要找到天易了!
天柱还想问问老僧。老僧已转身进了寺院。他知道他只能说这么多了。
他急急忙忙往回走,踉踉跄跄,像一个醉汉,狂喜而迷惑。高僧让我快去相认,这人我一定认得的,他是谁?
他是谁?
他他他……天柱突然顿悟,是了。一定是他!除了他,还能是谁!
天柱突然泪如泉涌,天易哥,我早该想到的,你就是天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