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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即将消失的村庄(3)

  现在玉宝已经大学毕业,在另一座大城市工作了,并且已经结婚。玉宝给他来信说,媳妇已经怀孕,种种迹象表明,可能是个孙子,希望他不要干这个村长了,去他们那里帮助照料孩子。玉宝说这个破村长实在没什么当头,草儿洼不值得留恋,草儿洼要败了。总有一天,草儿洼要在大地上消失。

  儿子的来信让方全林不舒服。

  他没想到儿子会变成这样,对草儿洼一点感情也没有了。

  他知道草儿洼在衰败,但他不相信草儿洼会在地球上消失,他不能接受这个预言。

  这些天,方全林心里乱糟糟的。

  他几乎天天去蓝水河边,就是想散散心。那些生机勃勃的树木,能改变他的心情。

  当然,他也想看看那个外来的女子走了没有,如果没走,她又在干什么。方全林并不是个好奇的人,但这样一个城里女子,来到荒僻的草儿洼,来到蓝水河边住下来,作为村长,无论如何都不能佯装不知。

  方全林意外发现,那女子还没有走。不仅没走,还过得挺滋润。

  经过一连数日的偷偷观察,他发现这女子每天都起得很晚,直到中午才起床,起来也是懒洋洋的。然后去蓝水河提一小桶水回来,刷牙洗脸,接着做饭吃。当小屋里冒出袅袅炊烟时,方全林真想走进去看看。他想看看她做了什么饭。但他到底没去,只躲在灌木丛后头悄悄观察,他怕吓着她。方全林很快闻到了大米饭的清香。草儿洼是杂粮区,不产水稻,但方全林以前在县城开三级干部会时吃过米饭,一次能吃三大碗,非常好吃。去木城时在天柱那儿也吃过,还是刚出锅的大米饭,就是现在闻到的这种味道。方全林咂咂舌头。过一会儿又闻到野菜的香味,这是他熟悉的。果然不大会儿,那女子穿一件浅荷色睡衣,把一碗米饭、一小盆汤、一碟小菜端了出来。没有肉。可她吃得很香。有几只小鸟飞过来,落在距她不远的树枝上。女人看到了,显然很高兴这些小客人的到来。她把碗里的大米饭拨到地上一些,引得几只小鸟歪起头看,好像在观察有没有陷阱。当它们确信没有危险后,一只只扑棱扑棱飞了下来,捡拾地上的米饭。女人索性不吃了,只转脸看着小鸟吃,十分欢喜的样子。

  方全林看得心里很安静,他感到那女人一脸都是慈爱。

  吃完饭收拾好碗筷,女人换上一身休闲装,或白色,或栗色,去林中散步。有时手里还提一只小竹篮,拿一只小铲子,在林间挖一些野菜。有时看到一棵小树倒了,她还会蹲下身为小树培土,培得牢了再离开。

  方全林悄悄跟踪,看了有点感动,又有点疑惑,这女子真是拿自己不当外人了,似乎有点占林为王的意思。难道她准备长期住下去?

  每天的半下午,这女子会下到蓝水河里游泳,穿着极短的内裤,上身也就巴掌大两块包布包住奶子,美人鱼一样钻入河里,溅起一簇水花,然后就挥臂畅游起来。

  这女子胆子不小!

  蓝水河是条古河,比黄河还要古老。当年黄河流经这里时,它早就在了。黄河改道走了,它还在这里。黄河决口时,黄水泥汤一样流得漫天漫地,可蓝水河还是蓝的,黄河可以覆盖蓝水河,却不能浸染它。黄水一旦过去,蓝水河又立即恢复了它地老天荒般的蓝色。

  蓝水河的形状很怪,河床宽宽窄窄,像一条巨大的远古的蜥蜴,伏卧在大地上,没人知道它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它已经在大地上爬行了千百万年,它爬行得很慢,也许一万年才能爬行一寸。但它活着,只是因为太过古老才行动迟缓。蓝水河深不可测。据老辈人说它是通到海底的。在这条河里,有很多稀奇古怪的鱼类和水兽。在方全林的记忆中,除了天易,草儿洼没人敢下到河里游泳洗澡。

  现在这个女人居然敢。

  这女子的游泳技术确实好,一条白白的身子在河里翻滚,一时沉下去,一时钻出来,一时奋臂疾游,一时又仰躺水上漂浮不动,看得方全林惊叹不已。过去只听说过浪里白条,今天算是见到了,而且还是个女子,世上还真有水性这么好的人,这女子近乎赤裸的身子,让他耳热心跳。他当然不敢靠近,只躲在河边的树林里,远远地观望。这女子身材实在是好,高挑细长,却并不显得瘦弱,胸前和P股都饱饱的,动作起来十分疯狂有力,浮在水面时像个睡美人。

  女人在河里游泳大约个把钟点,然后上岸,披一件长而大的粉红浴巾,款款穿越树林,又回到小屋去。换好衣服后,拿一本书坐在门外看,十分专注。接着晚上烧点饭吃,早早就睡了。几乎天天如此,生活极有规律。

  方全林就很纳闷,这女子也不嫌冷清,一个人快活得很呢。这么想着的时候,又有点不爽,你怎么也该问问这林子是谁的,也该给我这个村长打个招呼吧?

  那天傍晚,方全林带着一丝不快回到村子里,意外发现天云和飞毛从木城回来了,正在满村子找他。方全林顿时高兴起来,在村道上迎着他们,说你们咋回来啦?

  天云说柱子哥派我俩来的,他说那次让你准备一些粮食种子的,让我俩运回去。

  飞毛说村长你准备好没有?

  方全林笑道,这点事还不好办?我早准备好放在家里了。你们还真要在木城种庄稼?

  飞毛说那当然!天柱哥把这计划一说,大伙都高兴死了,这太好了!你想有一天,木城到处都长出庄稼来,还不把人笑死!天柱哥真是邪门,他居然想出这么个主意来。

  方全林说你们高兴了,城里人能接受吗?天云说管他接受不接受,就算给木城开个玩笑吧!

  三人一路说笑着来到方全林家。方全林发现他们带来几大箱糕点,已经放在院子里了,就吃了一惊,说你们买这么多点心干啥?

  天云说,柱子哥说买给村里老人孩子们吃的,让他们都尝尝木城的点心,让你给各家分一下。

  飞毛说这都是木城最好的点心,我俩本想多带一点的,就是太沉了。如果老人们爱吃,下次就多带一些来。

  方全林高兴了,点点头说,东西不在多少,你们有这份心就够了。来!咱们现在就分,给各家各户送去!

  当天他们三人忙了一晚上,才把东西分完。各家分得并不多,只有几块,但老人和孩子们都高兴坏了,托在手掌心里,舔一下舔一下的,舍不得大口吃。连女人们也高兴。这说明外头的人还想着家。尤其是天柱,更让大伙称颂不已。一向死气沉沉的草儿洼,这一晚到处充满了笑声。

  方全林心情很好,对天云和飞毛说,你们快回家吧,住几天再回去,等走的时候,我送你们去县城!

  事实上,天云和飞毛只在草儿洼住了两天就打点要走了,两人都还没有成亲,老人也都好好的,没啥牵挂,都急着回木城去。方全林只好由他们。收拾庄稼种子时,方全林说我准备了十几种种子。大约有一千斤,够用不够用?

  飞毛说才一千斤呀?差得太远了!那么大木城,起码要几万斤种子。

  方全林说不够用可以再弄,只是你们咋带呀?那么多。

  天云说算了!意思意思就行了,一千斤总算是从咱们草儿洼带去的种子,是个象征。剩余的咱们到木城再买。

  方全林说木城能买到种子?

  天云说肯定能买得到,我在农贸市场上就看到过,啥粮食都有。实在不行,去找种子公司买,要多少有多少。

  飞毛说那行,咱们先带上这一千斤种子,到木城再作打算!

  方全林这才松一口气,说明儿我送你们到县城,办上托运再回来。

  两人都说不用,方全林一定要送,说这可是件大事,咱们草儿洼的庄稼种子要去木城繁殖,和嫁女儿差不多,我一定要送!

  第二天一大早,三人把种子装上一辆手扶拖拉机,还在麻袋上系上一根红绸带,显得很喜庆,由方全林开着一块直奔县城。上百里路,不到正午就到了,然后到长途汽车站办了托运,天云和飞毛随车走了。方全林这才转头往回赶。离开县城时,他在一家饭馆买了两碗大米饭,一碗羊肉汤。他在吃大米饭时,又想起住在蓝水河边的那个城里女人,心想哪天有空了,得当面找她问问,看她到底是干什么的,不能老让她这么不明不白地住着。草儿洼欢迎外来的客人,这也是个人气,说明白了住多久都没关系,但你得说一声是不是?

  方全林开着手扶拖拉机回到草儿洼时,天已黑了。跑了一天有点累,他草草吃点东西,准备洗脚睡觉。方全林是个喜欢整洁的男人,多年的独身生活,让他养成很强的自理能力。他不仅每天把院子屋子打扫干净,而且会把床铺、衣物收拾得整整齐齐。天热的时候,男人会光着膀子干活串门,甚至连那些生了孩子的妇女也会敞怀乘凉。但方全林不会。再热的天,他都会穿着整齐,衣服脏了,当天就会换洗。身上出了汗,回家就会换洗干净。每天晚上睡觉前,泡一会儿脚是必做的事,不然就会觉得别扭。

  方全林正坐在一张自制的靠背椅上泡脚的时候,刘玉芬突然敲门进来了,又是急急的,说全林哥你回来啦?

  方全林一愣,说这么晚了,你有啥事?

  刘玉芬说我的床坏了,床板塌了半边,不能睡了,你帮我修修吧。

  方全林说咋这么多事?我今天累了,你凑合一晚,赶明儿再说吧。

  刘玉芬并没有生气,也没有要走的意思,却卷卷袖口,突然蹲下身,说全林哥我帮你揉揉脚,活活血。

  方全林吃一惊,忙把脚抽回,说这哪行?

  刘玉芬抓住他的脚,又按到水盆里,说你怕啥?你这么辛苦,又帮我这么多忙,给你洗洗脚还不应该?

  方全林还要挣扎,说别别别!刘玉芬使劲按住,做出生气的样子,说你这人真是的,咋就不知道让人心疼!这么多年,你在外头当村长,在家又当爹又当娘的,光管着别人的事,有人心疼过你吗?我疼你一回还不行啊!说着说着,眼睛竟湿润了。

  方全林呆了呆,不再乱动了。是呀,玉芬说得也对啊。他没想到她会这么说,顿时感到一丝丝暖意拂过心头。在草儿洼,妻子给丈夫洗脚是很正常的事,但方全林真的没享过这个福。就是因为他自己太勤快了,而妻子身体一直不好,他从没让她给自己洗过脚,倒是他经常给妻子洗脚,给妻子擦身子。妻子病了几年,他一直伺候得好好的,直到她死。

  他习惯了没有女人伺候的日子,现在这女人要给自己洗脚,除了不习惯,就是极大的震动。他忽然感到一丝委屈和脆弱,低头看看只顾为他洗脚的刘玉芬,闭上眼往后一仰,不再挣扎。

  女人的手就是不一样,轻轻的,软软的,洗了脚面洗脚心,洗了后跟洗前头,她把手指伸进他的脚趾里,慢慢揉搓。洗完一只。又洗另一只,也不说话,就是低了头洗,却让你感到她心里埋着千言万语,一切都在不言中了。

  方全林也不说话,就是微闭着眼,静静享受她的温柔和体贴,这种感觉是遥远的、陌生的、温暖的。

  刘玉芬为他洗好脚,擦干净,又拉个小板凳坐好,把他两只脚放到自己膝盖上,用掌心为他轻轻按摩。方全林没动。他有点动不了了,他感到自己瘫软得没有力气了。

  不知过了多久,刘玉芬拿一件衣服盖在他身上。她要走了。走前,附在他耳边轻轻地说:“全林哥,你今天累了,明天我在家等你。”说完用牙齿轻轻咬了一下他的耳朵,然后悄悄出门去。

  方全林一直闭着眼。但他并没有睡着。他知道她为自己盖衣服,知道她悄悄咬了他的耳朵。听到了她说的话,也听到了她依次帮他关好屋门和院门的声音。可他没有睁开眼,也一直没动。

  似乎突然之间,自己到了一个人生的十字路口。看来,这件事得认真想一想了。他没想到,自己气安中华的一句话,会一语成谶。

  自己真的会娶刘玉芬?

  自己真的会再组合一个家庭?

  当初妻子临死前,他曾抓着她的手说过,你放心走吧,我不会再娶第二个女人,我要一个人把玉宝拉扯大。现在,玉宝已经大了,已经大学毕业,有了自己的家庭,这个承诺还有必要再坚守吗?

  现在明摆着刘玉芬想嫁给自己,只要自己同意,一切都没有问题了。但方全林依然不能确定,再婚是不是一个正确的选择。好像自己还没有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娶了她,就是重组一个家庭,而原先的那个旧家,也就意味着消失了。他想起远方的儿子媳妇和即将出生的孙子,想起死去的结发妻子和曾经的诺言,他有些伤感。

  但方全林知道,虽然自己一直在理性地坚守着诺言,甚至已经习惯了独身的生活,但心里早就乱了。他的压抑了多年的欲望,一到晚上就会燃烧,说不定哪天就会做出对不起大伙的事。他需要一个女人。有了一个女人,自己也许就会平静下来,就连村里的女人们也会死了心。不然,这双方的诱惑,迟早会弄出事情来。

  方全林躺在椅子上想了半夜,终于想清楚了,一切还是顺其自然吧。他已经对得起妻子,也对得起儿子了。他对自己说,该有个女人了,日子还得过下去。

  后半夜,他走出草儿洼,来到妻子坟前,为她烧了一炷香。然后在坟前坐了很久。四周一片黑暗,他感到一点凄凉,感到一点人生的无常。他对妻子说,我死后会和你合葬。可现在我得找个伴了,我太孤单了。

  第二天早饭后,方全林扛着他的工具箱,背着锯走出家门。他要去刘玉芬家为她修床。在家收拾工具的时候,苦笑了一下,心想这也是多此一举,她的床还用得着修吗?倒是应当修一修自己的床了。但他还是得去一趟,毕竟一些话都还没有挑明,就差一层窗户纸了。他得和刘玉芬好好谈一下,把这层窗户纸捅破,然后好好合计一下今后的生活。

  草儿洼很安静。

  草儿洼一直都这么安静,安静得有点死气沉沉。村子里没有了年轻人,就没有了生气。老人们都很孤独,平时都是呆在家里。有时也坐在门前,几个老人挪动着凑到谁家门前,或者路口,就那么坐着,不说什么,也不抱怨,只是沉默着。偶尔向村口那条路张望一眼,那是一条通向远方的路。那条路上空荡荡的,连个人影也不见。老人们就瘪瘪嘴,转过脸来,互相对望一眼,很空茫的样子。

  但他们依然不说什么,也不抱怨。

  方全林每次看到都很难受,他希望他们发发脾气,大骂一通,起码也发出点什么声音。可他们不。

  他们很安静。

  一个村子都静悄悄的。

  方全林在经过一个路口时,又看到七八个老人,他们大都坐在一棵枯木上,像小学生坐排排凳。只有一个老太太拄着拐杖站在那里,脚下卧着一条黄狗。

  方全林微笑着冲他们点点头,老人们木然看着他,没有任何表示。

  方全林快步走了过去,有点心虚的感觉,仿佛老人们已经窥见了他心中的秘密。

  刘玉芬的床并没有什么大毛病,方全林到了后砸下几枚钉子就修好了。

  这次他没有匆忙走开,坐在堂屋,喝着刘玉芬给他泡好的梨花茶,一股清香在唇齿间含着,他等她出口。

  他知道刘玉芬该出口了。

  刘玉芬今天穿得很漂亮,一身蓝印花布做的衣服,清爽而随意,袖口有点肥大,不时露出藕节样白生生的胳膊。显然她有点慌乱。还有点害羞,毫无必要地忙这忙那。

  方全林笑笑,说玉芬你坐吧。

  刘玉芬坐下了,看了方全林一眼,脸红红地低下头去。

  方全林又笑笑,说玉芬有话就说吧。

  刘玉芬抬起头,定定地看着他,突然眼圈红了,忙用手捂住嘴,又一次低下头去。

  方全林有点心疼了,说玉芬啊,不好意思了吧?算了,还是我来说吧。你——想嫁给我对不对?

  没想到刘玉芬却慌乱地摇起头来。

  方全林本来靠着桌子坐的,身体有点后仰,这时吃惊地坐直了,说你……不是……那你是个啥意思?

  刘玉芬忸怩了一阵,终于说出一番话。她说得十分吃力十分弯曲十分脸红,但方全林还是听懂了。当确信听懂她的话之后,方全林的脸都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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