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全林从木城回到草儿洼,刚进村就听说天易娘病得厉害,因此没顾上回家,就直接去看望天易娘了。他知道她在盼他。
天易娘八十多岁了,加上想念儿子,方全林去木城后就病倒了。这个当年草儿洼最能干的女人,到老只剩下一件事,就是想念天易。这个失踪的儿子成了她唯一的牵挂。她不再想娘家父兄们轰轰烈烈的生死,也不再想柴家家族中兴的事。她只是偶尔会挪动到老石屋前,看着那一片巨大的界石发呆。在半个多世纪的时间里,她一直没来得及数清,这一片胡乱堆放的界石究竟有多少块。当年柴姑为赎回被土匪绑架的儿孙,一次次出卖土地。每卖出一块地,就像割她身上一块肉。可她没有别的选择。庄稼人祖辈的规矩,卖地不卖地界,留下地界,就是留下希望。一个个儿孙被老太太从死亡线上救出来,老石屋前的界石却堆成了山。天易娘刚嫁到柴家的时候,曾雄心勃勃地对柴姑说,奶奶你放心,有一天我会把这些界石再埋到地里去!
后来,她和丈夫柴知秋拼命挣钱买地,有几年,几乎看到了家族中兴的希望。可社会变了,不再允许私人拥有土地,她终于还是没能实现自己的诺言。
时隔大半个世纪,这些巨大的界石仍然散乱地堆放在这里,她再也没有可能做这件事了。丈夫死了,他是她最好的帮手,是她驾驭的一匹马,一头牛,可他死了。而她也老得不成样子。风烛残年,再没有雄心了。她只是挂念天易。天易会在哪里?
那天,方全林风尘仆仆赶回草儿洼,来到她的床前,告诉她天柱他们在木城生活得很好,告诉她天柱他们一直在寻找天易,并且已经有了线索,让她放心,耐心等待,会有好消息的。天易娘握住全林的手,说大侄子,让你费心了。你不用骗我,我知道天柱会找他,可找到他不那么容易。找到天易要有天意,懂吗?当初他的名字就是柴姑起的,谁也闹不清究竟是哪两个字,也许是“天易”,也许是“天意”。反正都应验了。天易是天意啊!天易从小就不是一般的孩子,我后来想过多少次,他托生到柴家就是迷路了,所以从小就爱犯迷糊,长大了走失也是天意。可我知道他还活着,他不会死的。天易比常人能忍耐,从小受过很多欺负,被人打过无数次,可他没有痛感。人家用鞋底抽,用脚踹,用棍子打,棍子打成两截,打得头破血流,他还是不喊叫,不哭,也从不记仇。好像那是人家的事,和他没关系。有时候,挨打的时候他还会走神,谁也不知道他那会儿在想什么。他经常去老石屋,靠在门槛上看曾祖母打盹。他和曾祖母没说过几句话,可他和她的心似乎通着。他和罗爷关系最好,也最亲近,很多时候跟罗爷住在蓝水河边。他下河游泳,那些奇形怪状的鱼会围着他,一泡就是半天。他经常伏在地上,说是能听到大地喘气的声音,一听就是半夜,着了魔一样。天易从小话少,木讷。我是他娘,可我不懂他。他小的时候,也怪我在田地上太用心思,忙着发家置地,没顾上照料他,让他受了那么大委屈。我和他母子一场,一直像隔着一层,后来又送他去城里上学,再后来就不见了。算起来,也没在一起呆多少年。俺娘儿俩缘分浅。我怕等不到他回来了,他肯定忘了回家的路……
那天,天易娘头脑格外清醒,抓住方全林的手说了很多。七天后,她就去世了。
方全林就很伤感。
这是个值得尊敬的女人。她是柴姑之后,大瓦屋家族最后一个曾真正为土地奋斗过的女人。她的心很大,如果社会允许,她是能够把那些拔出的界石重新埋到地里去的,她能像柴姑一样辉煌。
可她死了。
死得郁闷而悲凉。当初柴姑为曾孙天易取了这么个名字,难道她预见到这个结局了?
方全林帮着把天易娘埋葬以后,有几天都沉闷无语。这些年,村里死了很多老人,只有天易娘的死,让他觉到真正的痛,还有一种莫名的失落和坍塌感。
天易娘的死似乎是一个象征。
象征着什么?
方全林说不清。
不知为什么,方全林忽然想起那头消失的老龟。屈指算来,那头老龟已经三十二年没来草儿洼了。据老辈人说,自从咸丰年间黄河决口以后,那头老龟每隔十年就会在草儿洼出现一次,非常准时。每次出现,都会在草儿洼住几天,爬到这家,爬到那家,没人敢伤害它。那是一头千年老龟,大如锅口,油乌发亮。大伙把它当成草儿洼的吉祥之物,相信它是有灵性的。爬到谁家谁就会为它烧香磕头。每一次来都是突然出现,又神秘消失。但十年后,它肯定还会出现。方全林年轻时曾见过老龟两次。但如今三十二年过去了,老龟再没有来过。他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总有一种不祥的感觉。有时候,他也会想,不会被啥人捉去了吧?比如放在城市公园里供人参观什么的。如果真是这样倒也罢了,可他老是疑心老龟不来和草儿洼的衰败有关,这是最让他恐惧的事。
但方全林仍然要忙。
从木城回来,村里积了很多事,都要他处理。又有几口老屋要倒了,他忙着赶紧把人搬出来,帮他们搭建临时住房。有十几位老人病了,他要挨家看望,病重的一一送往医院。小学的教室漏雨,他赶忙找人修理。
方全林一连忙了很多天,才把这些事安排妥帖。刚刚松了一口气,又有几家邻居闹起了矛盾。都是些女人闹起来的,又打又骂。草儿洼的女人脾气越来越坏,就像一群发情的母狗,为一点小事就会撕咬起来。方全林一家家劝说,但没人听,不仅不听,还和他吵起来。张家的女人说他护着李家的女人,李家的女人说他护着张家的女人,话里都透着潜台词。这让方全林十分恼火,闯进两家厨房,摸出两把菜刀扔给她们,自己拉个板凳坐在一旁,说你们不用吵啦,砍吧!砍死了我负责哩!
她们吓坏了。
她们从没见方全林发过这么大火,尤其对女人。
她们不知道,方全林心里很烦。
一个直接的原因是扣子走了。
扣子说过她不会改嫁的,她一直深爱着她的男人,男人死了,她还是爱着他,说要把孩子拉扯大。可扣子突然间就变卦了,也许是一点点变的,只是别人看不出来。变也没关系,这么年轻就守寡,是件很残忍的事,哭哭啼啼地说点什么,请求村长帮你做做公婆的工作,村长还能不帮忙?村长肯定会唏嘘一番,然后站起来,大声说别哭啦,这事我帮你,你公公婆婆那边就交给我了!
可扣子什么都没说,一声不响就走了!
方全林还是第二天听别人说起才知道的。说扣子走了,把孩子撂给公婆,头天夜里走的。方全林吃了一惊,急忙赶到扣子家,那里已聚了很多人,男男女女站了一院子,很多人都在斥骂扣子闷骚,说她平时低眉顺眼,一副正经模样,没想到暗里想着汉子,把亲生儿子抛下,自己走了。有人说她肯定有了相好的,这是私奔了。大家议论纷纷,看到方全林来了,都让开一条路。有人喊村长派人去追吧,她跑不远的,至多刚到县城,应当能追回来的。
方全林没有吭声,径直去了堂屋。看到扣子的婆婆正抱着孙子垂泪,公公坐在一旁抽闷烟。那孩子正在哭,闹着要吃奶,奶奶好像没什么好办法。这孩子其实已经三岁了还是每天要吃奶。这在乡下是很平常的事。有的已经八岁上小学了,放学回来还要吃几口奶。在孩子是撒娇,在母亲是慰劳。这时候,母亲的奶水已经很少了,吃奶只成了一种形式。尤其是在孩子哭闹和睡觉的时候,把奶头塞进嘴里,能很快让他安静下来,奶子让孩子有安全感。方全林反身回到院子里喊,谁有奶水?帮忙喂喂孩子!院子里有几个妇女还在哺乳期,胸前鼓鼓的。她们似乎有点犹豫,因为痛恨扣子而不愿给孩子喂奶。方全林急了,说扣子的事先不说,孩子没罪啊!二子娘,你过来!去给孩子喂喂奶。二子娘胖乎乎的有点傻,说凭啥让我喂奶啊?方全林说就凭你奶子大!
众人都笑起来,说二子娘赶紧去吧,这是村长信任你呢。
二子娘看着方全林,疑惑道,村长你真的信任我呀?
方全林说那么多废话!不信任你会喊你吗?你以为就你有奶啊!咋不喊别人?
二子娘高兴了,说村长你放心,你看我的奶像水罐子,我孩子吃不了,天天都要挤掉一个,正可惜呢。
方全林说去吧去吧,孩子正在哭闹。
二子娘一边解褂子,一边慌慌张张往堂屋跑。
后来方全林问清楚了,扣子是突然提出要走的,说是想外出打工,还要把孩子带走。公公婆婆毫无思想准备,匆忙间只把孩子留下了。他们怕她一去不归,家里唯一的根苗也没有了。至于扣子为啥要走,他们也说不清。
扣子的出走,让方全林怅然若失。
他知道,草儿洼的许多女人都在打他的主意,但真正让他动过心的并没有几个人,其中就包括扣子,或者说,扣子是最让他动心的女人。这不仅因为扣子的年轻俊美,更因为扣子的内向和文静。他还清楚记得,有一次去她家时扣子脸红害羞的样子。她曾多次进入他的梦中,他并不认为仅是自己一厢情愿。他相信他在扣子的心目中,不仅是个好村长,也是一个好男人。每一次想到扣子,方全林都会感到一抹温馨,好像她已经是他的一个什么人。
但现在扣子走了,连招呼都没打一个。
就是说,无论作为村长,还是作为男人,他在她心中都是没有位置的。
这件事对方全林的打击,有点出乎意料的大。他没有愤怒,更没有派人去县城追赶扣子。相反,他觉得有点自惭形秽,平日的自负一下子打掉半截。这真是有点奇怪,方全林是条硬汉子,这么多年当村长,碰过无数硬钉子,可他依然自信而自负。没想到被这个女人弄得有点蔫头蔫脑。
扣子的出走,让方全林预感到,在草儿洼,女人也要留不住了。
看来,村子的败落,真的无法挽回了。方全林患上了失眠症。这在以前是从没有过的。方全林以前从不失眠,忙累一天,回家倒头就睡,睡得很沉很香。草儿洼没人失眠,庄稼人失眠不是很可笑吗?
方全林在木城时听天柱说过,木城有百分之七十的人有失眠症,就是说每晚有几百万人睡不好觉,很多人常年服用安眠药才能入睡。当时方全林还不信,说你咋知道这么清楚?天柱说我亲眼看到亲耳听说的。原来天柱的妻子文秀到木城后,因为想家烦躁,一夜夜不能入睡,天柱就带她去医院。在医院里,他看到很多患失眠症的人,一个个眼窝深陷,面如土灰。其中有老年人,也有中年人和年轻人,甚至还有小学生。天柱一边排队一边和人聊天,发现都是因为竞争太激烈,工作压力太大学业太重。天柱说,看了真叫可怜,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戴个深度近视镜,面色惨白,瘦得像豆芽。女孩母亲说,这孩子太要强,一定要在班里考第一,作业又重,一熬就是半夜,该睡觉倒睡不着了,在床上乱折腾。有时候睡着了还做噩梦,大喊大叫,说自己考了第二。
方全林当时就感慨,说城里人大睁着眼过夜多累呀。现在自己也患了失眠症,他给自己说,这病是在木城传染的,没事,过几天就好了。可过了好多天,他还是睡不好。
这天晚上,方全林到半夜了还没睡着。外头起风了,越刮越大,刮得窗户乱响,不一会儿又下起大雨,哗哗的雨声充斥了窗外的世界,听起来有些恐怖。突然,方全林条件反射一样跳下床,胡乱穿上衣服,披一件蓑衣,拉开门就冲了出去。
他一直跑了四家,查看老屋的情况。有些老屋就像一些风烛残年的老人,一股风就能吹倒。这么大的风雨,对这些老屋是致命的威胁。谁家的屋子破损严重,方全林心里都有数,这样的风雨夜,他是不可能安睡的。前几家还好,因为头些日子他带人加固过,看起来问题不大。他挨个敲开这几家的门,让他们不要睡死了,注意观察屋子的动静。这几家都是些老人、妇女和孩子,这么大深夜,看到村长冒雨赶来,感动得不知道说啥好。
方全林赶往第五家的时候,路上看到一个人,风雨雷电中正披着一块塑料布迎面跑来,还不停地大声喊叫:“村长!……村长!……”
方全林隐隐听出那人在叫他,而且是个女人的声音,心里一惊,快步迎上去,用手电一照,原来是刘玉芬!忙大声说玉芬你找我啊?
刘玉芬在闪电中看到是村长,一把抓住他,哭喊道:“村长快去我家看看吧!我家的房子漏得不能住人啦!我去找你,你不在家,我就……”
方全林说我知道了,你先回去!还有几家危房,我看过了就去你家!说着挣开手就走。
刘玉芬一把又扯住他,说村长你为啥不先去我家,我家也是危房啊!
方全林说你家我看过,墙体没问题!可能就是上头漏雨,反正这会儿也没法修,等天晴了再说,你先回去吧!说罢转身跑走了。
刘玉芬气得大叫:“啥叫可能就是漏雨?我家卧室上头都露天了,这会儿满屋子都是积水!”
可方全林已经一头栽进风雨中不见踪影了。
突然一道闪电连着一声霹雳,仿佛就在头顶上,刘玉芬吓得尖叫一声扑倒在泥水里。
刘玉芬伏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
方全林已经听不到了。
方全林又连着跑了两家,这两家也是危房,好在他们已早做准备,事前都搭了草庵子,也是方全林帮着搭的。大风大雨起来后,两家人赶紧起床,带了一些能带的东西,都躲到庵棚里去了。
方全林跑到第七家的时候,灾难终于发生了。
这是两间土房,里头住着一个孤老头子,已经八十多岁了。老头年轻时风流成性,和村里许多女人有染。直到前几年,还以打牌的名义勾引一些老女人,在草儿洼名声很坏。他有一对儿女,女儿早已嫁到外村,极少回来,嫌他丢脸。儿子一家住在别处,儿子更恨他。因为他多次对儿媳动手动脚,儿媳妇吓得不敢见他。前些年,儿子带着一家人外出打工去了。临走时,儿子对方全林说,要是哪天老头死了,找人埋上就行,不必通知他。方全林当时很生气,说那是你爹哎!
儿子说我没这个爹!
方全林说你没这个爹,我更没这个爹!
儿子说你是村长,你不管谁管?
方全林说我管不了这件事。
儿子说随你便。
第二天,那人就带上媳妇和儿子走了,从此再没有回来过,也没有任何消息。方全林去木城时,曾向天柱打听过,天柱说听说他一家人在新疆,承包了几百亩地,种棉花种哈密瓜,已经富起来了。还说那家伙六亲不认,草儿洼有人在新疆打工,看见他在一个集镇上卖哈密瓜,上前打招呼,可他愣说不认识。
方全林由此知道,他是真的把老爹扔给自己了。方全林也不喜欢这个老头,可是不喜欢也得经常去看看。他的两间土房有六十年了,虽然有些裂缝,但墙体还算结实,只要上头不漏雨,就不会有问题。半年前,方全林带人给他修过。当时老头还反对,说不能动他的老屋,拿个拐棍打人。方全林也不理睬,只管爬上屋顶,给他修好了才下来。
这天晚上,方全林赶到他家时,却发现两间土屋已倒塌,一条黄狗在一旁呜咽。他认得这是老头的狗。这让他既意外又吃惊。赶忙敲开几家邻居的门,不少人闻讯赶来,在大雨中乱扒,扒出来时,发现老头早已死亡,被土墙砸得血肉模糊。
方全林很后悔,也许早来一会儿就好了。可邻居说,老头一直在自己用铲子挖墙,在墙上挖出一条沟槽,快透气了,可老屋就是不倒,就等这场雨呢。
这么说,老头是活腻了。
方全林就责怪那个邻居,说你早该向我报告的!
邻居笑道,报啥告?他早该死了。
第二天雨停了。
埋上老头,方全林在老屋废墟里又扒了一阵子。他希望扒出一点秘密,比如钱什么的,这种情况出现过。一些老人平时破衣烂衫,可死后却找出他存有一罐子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