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万里一路问过去,找到老诗人门牌号,敲敲门,却无人应声。再敲门时,邻家出来一位中年妇女。马万里忙上前打听,中年妇女说,他已经几个月不在家住了,只在中间回来拿过两次衣服。
马万里忙问,他家没有别人吗?
中年妇女摇摇头,说就他一个人住,他老伴去世多年了。
马万里试探着问,你知道他现在住在什么地方?
中年妇女想了想,说好像在雨丝巷办什么学堂,我也说不清。
马万里忙告辞了,下楼上车,让司机直奔雨丝巷。一路上心里酸酸的,老诗人仍住在这样简陋的地方,孤寡一人,却怀有一颗赤子之心。他在雨丝巷办什么学堂?莫不就是他多年呼吁的私塾?若果真如此,也是做了一件好事,只是不知办得怎么样。
马万里到了雨丝巷口,下车让司机回去,自己慢慢走进巷口。看到两旁的明清建筑和石板路,已经整修过了,古旧清爽,十分赏心悦目,心情也好起来。这条老街还是他任市长时保护下来的。当时已经卖给广州一家开发商,说要推倒这些破破烂烂的老房子,建一个大的居民区。结果群众反应激烈,纷纷上访。社会各界也通过媒体强烈呼吁。开始马万里并不清楚怎么回事,看到这件事引起这么大反应,忙紧急叫停,召开听证会,听取大家意见。他就是在那次听证会上认识老诗人的。当时老诗人言词激烈,也是用朗诵诗的方式,作了一次书面发言,其间引经据典,半文半白,摇头晃脑。马万里别的都记不清了,只记得他的最后几句:
……
看一座城市的建设
不仅要看它
增加了什么
还要看它
保留了什么
不知市长大人
以为然否
这几句话引起热烈的掌声。马万里也鼓了掌,他觉得他说得真好。在这之前,没人给他说过这样的话。一直以为建设就是增加,就是拓宽马路,就是建造高楼,就是拆迁。看来这不全面。
正是那次听证会,把雨丝巷的明清建筑保留了下来。现在走在石板街上,看着两旁的古民居,真像走进了历史,让人的心一下子沉静下来。如果老诗人选择在这里办私塾,真是再合适不过。
马万里一路打听,很快就找到了地方。这条巷子里很多人都知道老诗人,说有个老头每天晚上教小孩背唐诗。
马万里按照别人的指点,走进一座小院,古色古香,十分幽静,一棵老紫藤,占据小半个院子,更显古雅。老诗人走出来时,马万里几乎认不出来。原来老诗人穿了一身古装,长袍、瓦帽,肥袖垂膝,看见马万里先是一愣,忙拱手道:“马主席!你怎么来啦?”
马万里也学他的样子拱手笑道:“老诗人,你怎么成了古人?”
老诗人笑笑,说:“请到客厅叙茶。”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客厅,老诗人忙着泡茶送上,这才坐下叙话。
马万里先笑道,老诗人你刚才这一拱手,我忽然觉得拱手比握手好,拱手是咱们中国的古礼,既含蓄文雅,又讲究卫生。
老诗人笑道,咱们祖先的好东西多呢!你猜我这些日子在忙什么?
原来他真的办了一所私塾馆,用他一辈子攒下的积蓄和稿酬租了这座小院,但购置教学设备和书籍就没钱了。他又到处求爷爷告奶奶,跟人借了两万块,才算开张。但招生遇到了困难,倒是有不少家长来咨询,但一问没有正式办学手续,又是只教古文化,大都摇摇头走了,最后只招了三个学生,其中两个还是农民工的孩子。就因为他不收学费。
老诗人没办法,只好办了一个夜班,正规上学的孩子,可以晚上到这里学习古文化,每星期三次,每次一个课时,好歹招了三十多个学生。老诗人说,他要教的古文化,就是从《三字经》开始,直到《四书》、《五经》,循序渐进,一点点教。另外还请了人来,教学生学习琴棋书画。他本来定了规矩,学生学不好,或者违反规矩,要打戒尺的。他也确实备了一把戒尺,还是铜的。可是给家长一讲,大都不同意,只有七八个家长表态说,孩子不好好学习,只管打,我们没意见。老诗人想了想,到底社会不同了,一家一个孩子娇贵呢,能送来学古文化就不错了。但为了让孩子们用功学习,戒尺还是要打,由打学生改成打自己。就向孩子们宣布说,你们谁违反了规矩,就是先生没管好,我就用戒尺打自己三下,你们说同意不同意?孩子们一听就高兴了,齐声回答:“同意——!”老诗人一惊,心想这些孩子怎么全没有尊师之心。但既然宣布了,就得执行。
这一来,老诗人就惨了。孩子们为了看看先生怎么打自己,就故意违反规矩,课堂上交头接耳,做小动作,传纸条子,甚至嬉笑打闹。结果第一天晚上老诗人就自己打了七十多次戒尺,把手都打肿了。他打得很下力气,右手持戒尺,打左手手心:“叭!叭!叭!”学生们还给他喊加油。老诗人眉头也不皱,打完了继续上课。
这么一连七八天,他两只手都打肿了,像血块一样,拿粉笔在黑板上写字,手直发抖。可他就是不责备学生一句。有家长来接学生,从窗户上看到了,老大不忍,回家就教育孩子,不要再调皮捣蛋。孩子们也渐生恻隐之心,课堂秩序一天天好起来。消息传出去,又有不少家长带孩子来报名。可是限于教室太小,老诗人收到五十多个学生时,就停止招生了。
这个势头,让老诗人大为高兴。
白天,还是那三个学生,老诗人一样教,不仅免费,还管一顿盒饭。
平时,老诗人为了名副其实,坚持穿一身古代衣袍。进进出出,都是这个打扮。雨丝巷的人开始视他为怪物,指指点点。老诗人却视若无物,只管迈着方字步,摇摇摆摆迎送学生、买盒饭买纸张笔墨。有时,星期六晚上,他也会去“老酒馆”喝几盅,也是这身打扮。小米姑娘就有点害怕,以为这人有神经病。每次给他添酒都是一点点挪过去,添完酒快速离开。
有一次正好天柱也来喝酒,看到老诗人这身打扮,也觉奇怪,但他觉得很好玩。天柱看到小米害怕的样子,就故意端着酒,走到老诗人对面,笑哈哈道:老先生从哪个朝代来?老诗人看他一眼,一望而知是个农民工,于是笑道我从宋代来,请问老弟你从哪里来?天柱说我从乡下来,千把里路呢。接着两个人一见如故似的,坐下喝酒聊天。小米就笑了,原来这人并不可怕,只是有点怪。她想这两个人都有点怪呢,一个说从宋朝来,是个时间概念,一个说从乡下来,是个地域概念,时和空在这里相交,他们居然像老熟人似的。她默默地看着天柱,心里踏实了许多。小米的父亲老孙头不久前突然因病去世了,小米差点被击倒,原本瘦弱不堪的身体更像一根灯草。她本来不想再开酒馆的,可天柱劝她还是开下去,不然闲下来会更闷,他说会常来看她。天柱儿乎下了班就往这里跑,他成了小米真正的主心骨。
老诗人听说小米的情况后,对天柱说这样吧,你比我还忙,也离得远,不一定要天天来。我虽然也忙,但离得近,没事就过来,和小米做个伴。天柱问小米,你说行吗?小米犹豫着点点头。现在她对这个古怪的老头不太害怕了,她觉得他挺和气的,但毕竟不熟悉,心里还是不踏实。天柱看出来了,等送走老诗人,说我明天帮你找个帮工,也算个伴,你一个人忙不过来的。老诗人从此就成了“老酒馆”的常客。老诗人的日子过得挺充实。
马万里后来又去寻找那位性病防治专家刘先生。
刘先生曾多次提议,说既然妓女无法根除,就应当让它合法化,定期为那些妓女检查身体,不然遗患无穷。这方案当然不会被政府采纳,就是政府官员心里认同你的意见,还是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开个红灯区,持证上岗,这可是天大的事,谁敢表态?其实就连马万里也赞同他的意见,但他知道这事不可能实现,曾私下里劝他说,老刘啊,这个提案以后就不要提了,起码在中国现阶段,没有谁敢表态同意的。老刘说那我就年年提,直到通过为止。
现在,他会干什么呢?
马万里费了一番工夫,终于找到刘先生。原来他也没闲着,每天晚上出没于歌舞厅、桑拿厅、宾馆、洗头房等娱乐休闲场所,到处派发避孕套。开始大家都排斥他,有几次还挨了打。但他极有耐心地做说服工作,甚至花钱找小姐。他当然不嫖,只是为了近距离接触她们,把她们称为性工作者,说万一染上性病、艾滋病,会是多么严重。渐渐地,他的工作有了进展。刘先生带上介绍信,和计划生育部门,和公安部门取得联系,居然都得到支持。这让他十分高兴,也有点意外。他由此悟到一点道理,在中国,好多事只能做不能说的。那么,就慢慢做吧。
刘先生大略统计了一下,在木城的暗娟大约有四五万人,这数字很让他吃惊。就是说,这四五万人就是性病的高危人群。如果这些暗娼每天都接一个客人(应当不止),又有四五万个男人进入高危人群。一年下来呢?就有一千多万人次,整个木城才只有八百多万人啊!如果不加防范,木城重蹈古罗马的覆辙,就只是时间问题了。
刘先生不想研究道德伦理上的问题,这个问题太复杂。他是个性病防治专家,只管防治性病。木城有如此大的性病隐患,让他忧心如焚。在独自探访一段时间后,刘先生组织了一个工作小组,分头接触和帮助性工作者。发现有病的,就帮助治疗。刘先生认识一个叫小简的女孩,才十九岁,在一家歌舞厅上班,明里陪客人唱歌,暗里陪客人上床。他去暗访时扮作客人,就是小简接待的。小简体态修长,皮肤白净细腻,下身穿棕色皮短裙,往沙发上一坐,闪现出紫红的内裤。上身穿一件渔网样的紫色薄纱衫,黑色胸罩清晰可见,半个胸脯从里头挤出来,像一条肥大的白鲢鱼跳动不止。一进门就往刘先生大腿上一坐,伸手揽住他脖子,说大哥你怎么玩?弄得刘先生耳热心跳,心旌摇荡,忙让她坐在沙发上,自己挪到一旁,苦瓜着脸,说我不是来玩的,我想和你聊聊天。小简不解道,你花钱到这里聊天,有毛病呀!刘先生点点头,就算是吧。小简说你真的什么都不想干?是不是看不上我?我可以回去,给你叫一个来,我们这里有几十个小姐呢。刘先生忙说不用,我看你就挺好,人又漂亮又聪明又善解人意。小简就笑起来,你这人真是怪,我还没和你聊,你咋知道我善解人意?我可不是心理医生。实话告诉你,我就是做皮肉生意的,拿钱说事,不讲感情。刘先生知道这些做小姐的心态,既自卑又傲慢,来这种高档娱乐场所取乐的男人大多有钱有势,她们不敢得罪这些人,却有一种天然的敌视情绪。那是弱者对强者的心态。所以,刘先生从一见面就尽力装作一个不幸的人,把身位放低了,才好和她们交谈。于是刘先生说,你就当我干了那事,我一样付钱。小简吃惊道是吗?那你就太不划算了。刘先生说我实在不行,我是个阳痿患者,做不了那事,其实这时他底下正蠢蠢欲动,在这样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面前,他不可能无动于衷。小简有点不相信,伸过手来说我摸摸是不是阳痿,我不相信。刘先生赶忙挡住,说我真的不骗你,我要是行还能不做吗?
你这么年轻漂亮,何况我一样付钱。小简有点相信了,这才坐好,无奈地叹口气,说那好吧,你想说啥就说吧,我听着。老刘就讲了一段事先编好的故事,说自己是个性病医生,夫妻感情一直不好,有一次去找小姐,因为没戴安全套,得了性病,并且从此产生了心理障碍,患上阳痿症。他说后来他做过一些调查,发现男女有性病的很多,互相交叉感染,越来越多,而且不敢去治疗,怕人发现,结果不少人落下严重后遗症,一些小姐再也不能生育。简小姐听了,有点害怕起来,说真的会那么严重吗?老刘说当然严重!还有更厉害的就是艾滋病,是不治之症,传染了这种病,就会很快死掉。简小姐说哪有那么多艾滋病?你吓人的。刘先生说,普通人群里,有这种病的人确实很少。但出入你们这种场合的人里头,几率就大得多。每天来的都是陌生人,你知道哪个有哪个没有?这种事大意不得,万一让你碰上呢?就像用左轮手枪赌命,七个弹匣里只有一颗子弹,但碰上那颗子弹就会毙命!简小姐真的害怕了,说那咋办,太吓人了!刘先生说你家是哪里人?小简说我家就在木城。刘先生说你就不怕碰上熟人?简小姐说我家在城南,这里是城北。木城这么大,一般不会碰上熟人。刘先生说最好的办法是别再干这个了,回家去重新找个工作,干干净净挣钱。简小姐沉默了一阵,摇摇头,说我做不到。我十六岁就从家里出来了,我喜欢玩,怕苦怕累,开始和一些朋友瞎混混,靠她们接济,也打过工,但手里总是没有钱。我喜欢有钱的感觉,也不想依靠父母。后来经人介绍,我就干了这一行,干了这一行才知道,一年挣的钱,赶打工二十年挣的钱。我已经接待过两千多个男人,什么样的男人都有,老的少的,丑的俊的,中国的外国的,当官的经商的……各种职业的都有,有正常的也有变态的。我对性已没有感觉,没有快感更没有高潮,我就是一块温乎乎的肉,被另一块温乎乎的肉插进去,乱戳一通,然后收钱完事。有时候我心里也很难受,也很自卑,看着那些男人趴在我身上疯狂抽动,真想一刀杀了他,我凭什么让他们糟蹋?可我咬着牙闭着眼忍住了,凭什么?就凭他们一次给我一千块钱。我忍受这一会儿,就等于打工一个半月,值!说真的,我已经挣了不少钱。我原打算干一年,挣个几十万,然后嫁人好好过日子的。可我收不住了,一年几十万呀!相当于一个中小企业一年的利润。这诱惑太大了。我还年轻,我的身体条件又好,不能白白浪费了这个资源,我才十九岁,起码可以干到二十五六岁,到那时再收手,还来得及嫁人。
简小姐说到后来的时候,有点恶狠狠的。她看了一眼刘先生,说你觉得我很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