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木城市政协主席马万里一直郁郁寡欢,因为政协很久没开会了。他已经很久没见到他的那些宝贝委员了。
马主席想念他们。有时会想得睡不着觉。
在一年的绝大部分时间里,政协是闭会的。虽然有时开主席副主席会,有时开常委会,但他还是喜欢开政协全体委员会。因为那时全市的政协委员们都会来到他的身边,发表各种各样的意见。那些政协委员才是真正的人才,某个方面的专家,他这个主席和那些副主席,只是一些当官的人,说的都是些套话,都很正确,也都很雷同,几乎等同于废话。那些委员就不一样了。他们基本上都是自说自话,个性张扬,观点明确,很容易区别开来。这很重要,这太重要。如果走遍木城,几百万人说一样的话,都只说那几句话,这个城市差不多就死了,属于脑死亡,脑死亡才是真正的死亡。马主席当然知道,他们说的话不一定正确,但谁说的话都能正确呢?世上没有圣人,人不可能都说正确的话。重要的是要让人说话,尤其要让人说不一样的话,特别是那些富有奇思妙想的话,不正确也不要紧。只要广开言路,总会有正确的意见产生出来,这样木城才有希望。
在政协闭会期间,马主席老是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坐在办公室里六神无主,回到家里无精打采。老伴就很担心,有一天忍不住说老马你怎么啦?是不是出什么事啦?老马摇摇头说没事,还是一副瘟头瘟脑的样子。老伴就更加怀疑,说老马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老马说我能有什么事瞒你?老伴试探道,你看现在整天抓贪官……老马跳起来,说你想哪里去啦!我是那样的人吗?说罢气呼呼走出家门去。
那天晚上,马万里漫无目的在街头乱转,心情渐渐好了一些。马路上到处是人,没有谁能认出他这个老头来。现在他和市民一样,都是普通老百姓,自由、闲散、随意。他甚至还在一条巷口买了一串糖葫芦,边吃边走,感觉真的很好。他记得自己几十年没在街头随便闲逛了,这么多年,来来往往都是坐在轿车里,虽然经过大街,可是却游离于大街上的人群之外,他从车里还能看到车外冷漠乃至敌视的目光,那时他便有一种心虚的感觉。他知道,单是这一部高级轿车,就把自己和市民的距离拉开了。
在木城,马万里曾经是个呼风唤雨的人物,很多人都认得他的车号。因为他曾经干过十年木城市的市长,那时他的车号是“02”,这个车号是很显眼的。车过路口时,会一路通行,交警会向着车子敬礼,别的车辆会等在那里,看着他的车飞驰而过。马万里喜欢让司机开快车,因为那时他有太多的工作要做,太多的事情要处理。开会讲话,为新开业的大公司剪彩,视察建筑工地,协调一些纠纷,解决没完没了的矛盾。他比一把手书记忙得多。那十年,正是木城大规模建设和发展的时期,城市也在那十年迅速膨胀。马万里简直忙得像录像里的快放镜头,“02”号奥迪车奔驰在大街小巷,马万里脚不沾地,下了车总是一路飞奔。那时他热血澎湃,心事几乎都在木城的建设和发展上,很少有走神的时候。这也是他后来对自己的评价。
但他没有给自己评满分。他有过决策失误的时候,曾有一个六千万的工程失败得血本无归。回想起来就是自己太过自信,听不得不同意见。也有走神的时候,虽然很少,但的确发生过。在十年市长任上,因为一些重大项目的竞争激烈,曾多次有人向他行贿,有的一次送来上百万。马万里差不多都是拍案而起,把人骂走完事。但行贿人走后,他也偶尔看着那人的背影走神,心想一百万呢,自己如果有一百万……妈的,想啥呢!
对那些钱,马万里偶尔动过心,但确实没动过手,而且很快把念头掐灭,过后惊出一身冷汗。对女人也是如此。实事求是地说,马万里几十年对老伴都很忠诚,没在这方面犯过错误。但偶尔也有乱心的时候。一次剪彩,大公司请来几十位礼仪小姐,个个都是那么年轻漂亮,看得他有点眼晕。剪彩的时候,一位蜂腰隆胸的小姐就站他旁边,弄得他慌乱不堪,不敢抬头看人家。剪完彩小姐离去的时候,马万里突然看到小姐丰满圆润的P股,一瞬间他有了想上去摸一摸的念头,并且非常强烈,忍不住跨出一步,又突然醒悟急忙站住了,以至差点跌倒。好在当时乱哄哄的,没人看出他的失态。过后马万里也是惊出一身冷汗,并且从此再也不参加剪彩。他只是有些纳闷,自己以前从没有这样过,怎么突然会冒出街头小流氓才会有的念头?
这太荒唐可笑了!
一段时间,马万里曾为自己感到羞耻,却没有像掐灭对金钱的欲望那样,掐灭对年轻女人的欲望。孟夫子说,食色性也,真的没说错。好在这欲望没有燃烧,时断时续的,但也撩得心里痒痒的,感觉竟然十分美妙!马万里突发奇想,想看看他的上级就是木城的书记会不会也这样。一次开常委会,讨论一个什么问题,发言十分热烈。这时一个女服务员进来倒水,女服务员只有十八九岁,个头不高,却皮肤白皙,长得圆鼓鼓的。马万里偷眼观察书记的反应,突然发现书记往女服务员弹动的胸脯上扫了一眼,然后舔舔嘴唇,迅速闪开了目光。马万里偷偷笑了,有点恶作剧的心态。从此他心里坦然了许多,也不再自责,甚至偶尔在闲暇时会享受这种欲望。他想这并不可耻。尽管你不能说出来。其实这是任何一个健康男人都会有的欲望,人人都是好色之徒。好色的走向就是乱来,但好色不一定会乱来。你得适时打住,到此为止。
马万里绕来绕去,给自己绕了个明白。他依然是个呼风唤雨的好市长。他没有被金钱美女这类偶尔让他走神的事拖住。在他任市长的十年间,木城的经济指标翻了两番,大大小小的公司增加了数万家,一座座高楼大厦平地而起,木城呼呼往上蹿高,往横里长大。在他离任去政协的时候,内心是很骄傲的。他觉得他为木城的建设,为几百万市民立了大功,自己是问心无愧的。
但到了政协,却发现委员们看问题的角度有很大不同。在政府工作的时候,大家主要看成绩。而到了政协,许多委员更习惯于从负面看问题,有点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味道。一开始,马万里很不适应,听得一肚子火气,却又不便发作。只在心里说你们这些人呀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让你们当市长试试?比如石陀那个拆高楼扒马路的提案,就曾让他火冒三丈,心想这人怎么像个外星人呀!但马万里在渐渐熟悉了政协的职能,熟悉了政协工作的方式之后,心态才渐渐放缓,在政协和在市政府有很大的不同。在市政府当市长,你得天天表态,对任何事都得有个明确的态度,而且要天天拍板,定下来的事要抓落实,尽快完成。在政协就不必着急,你只要捺着性子听就行了,不能急着表态,急着表态就堵塞了言路。那些委员有点像春秋战国时的门客,尽可以高谈阔论,你不必完全当真。更不须做个什么决议去执行。一切都不用着急,这次会议上谈谈,下次会议再谈谈,今年说一说,明年再说一说。如此而已。弄清这些之后,马万里就没有火气了,开始捺着性子听,渐渐完成了角色的转换。这一步很重要。而当他捺着性子听进去之后,才发现他们说的都有道理,他们发现了问题的另一面甚至另几面,那些看似荒诞不经的提案极具才情和想象力。
他开始享受他们的发言。
他开始意识到,他的委员们真的是一群宝贝。
当他从政协主席和政协委员们的角度回望政府工作的时候,马万里不能心安理得了。他发现了无数的问题,那些曾令他骄傲的政绩,也许解决了眼前的一些问题,却为今后留下了更多的问题。比如很多工程建设,我们经常要的是进度、提前工期和节省材料。可一位政协委员说,在欧洲搞工程建设,是既不能提前工期,也不准节省材料的,只能严格按设计进行,否则会影响工程质量。他还说我们大部分建筑只有三十年的寿命。马万里就很发愁,三十年后,楼房倒了,这么多建筑垃圾往哪里放?比如在十多年的时间里,城区扩大了五分之二,大批农民进城,人口增加了三百万,总数已达八百万。这么多人挤在一起,会带来多少问题?就业、交通、环保、人和人的关系……天哪,越想问题越多。对这些问题,马万里当初不是没有想过,只是没往深处想,那时他关心的是规模和速度。现在细想想,真不知自己是在造福还是造罪了。有一次找石陀单独谈话,有点请教的意思,石陀像个哲人一样沉思半天,说了一句话:蚂蚁才是智者。然后没头没脑地走了。
马万里当初在大学是学数学的,长于计算和逻辑,特别对数字敏锐,这个特长在市长位置上得到充分发挥,很多数字可以脱口而出。但到了政协,却发现用不上了。这里没有数字的概念,甚至没有逻辑,只有一个个闪光点,互不联系,互不搭界,这里闪一下,那里闪一下,闪得你一愣一愣的,放眼望去,一片星光灿烂。
马万里有点晕。
马万里开始亢奋。
马万里像一位好奇的少年,在朦胧而神秘的夜晚,仰望星光,内心充满了喜悦和激动。
马万里走在木城夜晚的街头,仰望夜空,却看不到一颗星星,连月亮也看不到。他算了算,今夜应是上弦月,天气又这么好,怎么会看不到星星和月亮?
马万里是几十年来第一次留心到这件事。
这让他有点吃惊。
马万里站在街头,转望四周,一座座大楼如森林般矗立,你拥我挤,把夜空都挤碎了。霓虹灯五彩闪烁,光焰冲天,又把仅剩的一点夜空碎片遮住了。哪里还能看到月亮和星光!
马万里突然觉得胸口发闷,就像被大楼挤压住一样。恍惚间,一时不知这是哪里。
这就是自己打拼十年建造的木城吗?
他记得几十年前,木城可不是这样的。那时他在木城大学数学系读书,星期天常和同学们一块出来玩。当时的木城没什么高层建筑,最高的楼房不过四五层,马路也显得很宽阔,几乎不见汽车,半天才有一辆,基本上是绿色的卡车,偶尔也会有一辆绿色的吉普。倒是有更多的马车、毛驴车跑来跑去的。城区也空旷得很,大部分人家住的还是平房,平房前头有院墙,甚至还有篱笆院,院内养着鸡鸭狗猫,院外的树上拴了一头牛或者一头灰色毛驴。房屋旁边有大片菜地,再往外,才是残破的城墙。城墙上长了一些灌木,一簇簇的,许多鸟在上头起落栖息。大家经常爬到城墙上去玩,有时晚上也去,坐在高处看月亮,看满天的繁星,空气清新而凉爽。他就是在城墙上和妻子私定终身的。那时大学里不准谈恋爱,但私下里还是有不少人在谈,只是从不公开。同学们互相之间都知道,但都瞒着学校和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