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子按照柴门的纸片留下的地址,到了四川成都,住进一家叫“天鹅”的小宾馆,一晚上才五十块钱,倒也干干净净,有单独的卫生间,房内有两把竹圈椅,一个小茶几,还有一张小桌子,上头有电视,很小,但一应俱全。比在敦煌时强多了。
谷子先是舒舒服服洗了个澡,身子软软地坐在圈椅上喝茶。这么多天的奔波,此时才有点放松,心情也很好。她想在这里休息两三天再上路。现在,她的心态有点从容了,不像刚出来时那么紧张。出差大概就是这样,从这里跑那里,从那里跑这里,人在旅途,不会有家的感觉。但就是不出来,在木城同样没有家的感觉。以前在学校,同学们逢星期天,逢假期,就会回家和亲人团聚,谷子只能仍然呆在学校,她没地方去。她其实是最怕过星期天过假期的,那会让她格外孤独,也是她流泪最多的时候。
有一年放寒假,谷子回到孤儿院。她本想做义工的,帮助阿姨们照顾那些小孤儿。那里曾是她的家,童年的全部记忆都在那里,记忆中,孤儿院还是很温暖的,除了没有父母,孤儿院什么都不缺少。她特别记得那个胖胖的金阿姨,对她特别好,别的小朋友欺负她,总是金阿姨护着。金阿姨还经常在晚上搂着她睡觉,白天牵着她的手,好像特别照顾她。谷子还记得:临离开孤儿院时,金阿姨哭得很厉害,给她买了书包,做了一身新衣服,抱住她亲了又亲,说阿姨已有了三个孩子,不然就收养你了,阿姨工作太忙,实在没有时间,你该上学了,阿姨会抽时间去看你的。
但不知为什么,后来金阿姨并没有去看过她。开始时谷子还很想她,后来就渐渐淡忘了。从上小学到现在,谷子再没有见过金阿姨。谷子曾经偶然想起过她,也许金阿姨调走了,或者有了什么意外,不然她说过来看自己的,怎么在整个小学、中学时代,她都没有出现过呢?
那年寒假,谷子重回孤儿院,意外发现金阿姨好好的,也并没有调走,她已经做了孤儿院的院长。只是十几年不见,金阿姨变老了,也更胖了,胖得有些臃肿,走路都有些气喘。十几年变化太大了,但谷子还是一眼就认出她来。金阿姨却没有认出谷子。谷子变化更大,离开孤儿院时,她才是个七岁的小女孩,现在已经是一个大学生了。当谷子自我介绍,金阿姨认出来之后,一下子激动得浑身发抖,站在那里看着谷子,哆嗦着嘴唇,半天没动。谷子忙上前搀住,说金阿姨你没事吧?金阿姨流出泪来,说谷子,阿姨没想到你还记得孤儿院。后来,金阿姨告诉她,就在谷子上学那年秋天,她的丈夫出车祸死了,撇下她和三个孩子,还有一对公婆,生活变得极为艰难。在最困难的那段时间过去后,金阿姨说曾想起对谷子的承诺,去学校看望过她,但没有露面,只偷偷看了她几次,并且和谷子的老师见了面,问了一些她的情况,老师说谷子学习挺好,就是有点孤僻,不大合群。金阿姨本来也想见见谷子的,和她谈谈,但后来改变了主意,她想应当让谷子忘掉孤儿院,忘掉自己是个孤儿,这对她的成长也许会有好处,就强忍着没有见面。金阿姨说这么多年过去了,谷子你没有怪罪阿姨吧?
谷子已是泪水盈盈,说金阿姨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可我是孤儿哪会忘掉。小的时候,倒没有那么强烈的感觉,越大反而越有这个意识。因为懂得多了,想得也多了,见到人家都有父母家庭,总会纳闷自己为什么会是孤儿,我的父母是谁?为什么抛弃我?他们现在哪里?总是忍不住去想,越想越觉得心里苦得厉害,整个人像被闷在葫芦里。
金阿姨叹口气,说是啊,人长大了,懂事了,苦恼就会多起来,人生都是这样的。即使有父母,也不能总在身边,很多事情还是要你自己去面对,你总要独立生活在社会上的。谷子你是大学生了,应当想到,当初你的父母把你送到孤儿院,肯定是无奈的,我希望你能想开一些。
谷子当时沉默了好久。她知道金阿姨的意思,就是让她不要恨自己的亲生父母,要学会坚强。可她到底还是忍不住,向金阿姨打听她当初是怎么来到孤儿院的,是谁把她送来的,有没有人见过她的父母。其实,这次她来孤儿院做义工,真正的目的还是想打听自己的身世。她含泪说出自己的愿望,并且一再表示,她并没有想过要恨自己的父母,只是太想知道他们是谁。当她说完这些之后,泪水就扑嗒扑嗒落了下来,那时她想了解自己的父母是谁,还要求人,差不多就是低三下四。内心真是十分委屈。
金阿姨重重地叹一口气,说谷子你的心情我理解,可孤儿院真的无法回答你的问题。我只知道你来孤儿院的时候是冬天的一个夜晚,当时正下着一场大雪,孤儿院的孩子们都睡了。这时,有位值班阿姨隐隐听到外头有婴儿的哭声,职业的敏感让她意识到,又有人趁着天黑把孩子丢弃在孤儿院大门外了,这是孤儿院门外经常发生的事。她急忙冲出屋门,冲过院子,拉开大门,在漫天大雪中,果然看见一个红色的包裹,婴儿的哭声正是从包裹里传出的。那位阿姨急忙抱起婴儿,本能地四处察看,当时已是深夜,街上空无一人,只有飞舞的雪片在路灯下挤成一团,然后一块一块地往下掉落。那夜的雪真是太大了,大得吓人,就像天塌下来一样。包着你的红色包裹,显然是刚放在那里的,不然早就被大雪埋住了。那位阿姨抱着你到处看,没有看到人,可她相信就在不远处的黑暗中,一定有个人在偷偷观察,看看你被孤儿院的阿姨捡起来没有。后来那个阿姨冲着雪夜大声喊叫:这是谁的孩子?你不能这样!你不应当丢下孩子不管,你以为把孩子送到孤儿院就完事了吗?你会良心不安,一辈子都会不安!……可是,大街上静静的,只有落雪的簌簌声,那情景很凄惨,就像世界上的人全死了。那个阿姨知道喊也没用,他们把孩子丢在孤儿院,肯定是经过反复思考才决定的。可她还是很恼火,很愤怒,因为她知道这个无辜的孩子从此将失去父爱母爱,将会孤独地面对人生。后来,阿姨只好把你抱回孤儿院……
谷子已哭得满面泪水,她总算知道了一些自己的来历,尽管还远远不够。
但那是一个雪夜。雪夜是有些凄美的。
飞舞的雪片在路灯下挤成一团,然后一块一块往下掉落。
看上去就像天塌了一样。
那个阿姨四处张望,没有看到人。
但她知道就在不远处的黑暗中,一定会有个人在偷偷观察。
那就是我的父亲。
或者是我的母亲。
也许,他们两个人都在。
可他们躲在一个隐蔽处,就是不出来。
阿姨在拼命喊叫,让他们出来。
可是大街上静静的,只有落雪的簌簌声。
就像世界上的人全死了。
……
就是这些。
大体就是这些。
那是一个雪夜。
我来到了孤儿院,躺在一个红色包裹里。
我会永远记住那个雪夜。
那个雪夜决定了我一生的命运。
谷子不哭了,她擦擦泪水,冲金阿姨笑了笑,说金阿姨,那个把我抱到孤儿院来的阿姨,就是你对吗?
金阿姨含泪点点头,也笑了,说谷子你真聪明。
谷子说金阿姨,我的名字也是你起的吗?
金阿姨说你猜得没错。你是大雪夜来到孤儿院的,那一夜对你来说是一个灾难,但对于年成来说是个好消息,就像大地上铺一层厚厚的棉被,瑞雪兆丰年啊,预示明年会五谷丰登。我老家就在农村,虽然嫁到城里来了,可我的很多想法,还是来自土地,就给你取了个名字叫谷子。这名字有些土气,还有些人把土气当成贬损人的话。其实“土气”是个好东西,土气土气,是说大地是有气息、有灵魂、有生命的呀!一个人有了“土气”,人就厚了,就有了根基,就有了营养,就会不怕风雨,多好啊!
谷子点点头,说谢谢金阿姨,你给我起了个好名字,我喜欢。
金阿姨很认真地说,谷子你回去吧,不用在孤儿院做义工了,你有这个心就够了,你还有大事要做。我还是希望你不要老想着父母的事,不然悲悲凄凄的,人家会把你看成个软弱的人。女人内心里要宽广。就说我这么多年,一个女人撑着一个家,上有老下有小,还当个孤儿院的院长,多少事啊,可我不说苦,不说累,就这么扛着,女人的肩膀能扛一座山……
谷子后来再没去过孤儿院,但她学会了坚强。那一次金阿姨教给了她很多东西。金阿姨没有多少文化,但金阿姨真是个内心很宽广的人,她会让你心里敞亮,好像没什么事情能压垮她。只是面前偶尔会出现一个景象:胖胖的金阿姨扛着一座山在走路,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头发也凌乱着。这影像让谷子有些难受。
寻找柴门,也让谷子感到像扛着一座山,虽然分量不轻,但没感觉那么沉。她已经学会为自己减压。
谷子在成都住了三天,在城里头转了转。她发现成都有很多茶馆,好多人下了班就去茶馆里坐坐,喝茶聊天,或者打牌下棋,甚至大白天也去,好像不上班一样,没什么事让他们着急。这气氛感染了谷子。她去了成都几处景点,在杜甫草堂玩了半天,杜甫草堂环境很好,很幽静,但那座草堂显然是后来盖的。谷子坐在草堂前的石头上,转头看着草堂有点奇怪的感觉,原来历史也是可以复制的,一切都是真真假假,扑朔迷离。
那么,柴门呢?
谷子恍惚间又回到原点,世上真有柴门这个人吗?
谷子从成都往木城打了长途电话,一直打到石陀的办公室。她向石陀汇报了在敦煌扑空的情况,以及将到阿坝寻找柴门的打算。不知是电话传音效果不好,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谷子没听到石陀一句清晰的话,只听到一些含糊不清的嗡嗡声,仿佛伤风感冒了一样,而且响着响着电话就断了。这让谷子很不爽,心情一下子又灰暗起来。出来前石总那么热切催她上路,出了门就不管了,让她一个人在外头到处乱撞。一个刚离开大学校门的女孩子,这么东奔西跑,你就放心吗?谷子其实很想听到一些安慰和鼓励的话,或者说找不到就算了,回来吧。那样她会感动,会更加起劲地去寻找柴门。可现在,谷子感到的是冷清和冷落,感到的是自己并不重要。她甚至怀疑寻找柴门是不是也那么重要。是啊,找到了又怎么样?找不到又怎么样?和自己没一点关系,和出版社的生存也没关系。难怪达克社长要反对了。这只是石陀倾心要做的一件事。可倾心要做,为什么又这么漫不经心呢?一个电话没打完就断了,你就不能再打过来?
谷子回到宾馆房间,枯坐在那里胡思乱想,过一阵又觉得自己是不是想得太多了,也许本来就是一个电话信号不好的问题,是自己想得太复杂了,这可能是自己太孤独无助的原因。后来她又有点担心起石陀来,她知道他很多行为都反常,平时好像也没什么人关心照顾,电话里声音嗡嗡的像是感冒了,但愿不要害什么大病。谷子曾想再打个电话给社长达克,一来汇报一下寻找的情况,二来顺便问问石总的身体怎么了,但想想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她想起达克对寻找柴门一直持反对态度,再向他打听石总的情况,就显得唐突了。于是她又想起梁朝东,那个被大家称为梁子的家伙,一直给谷子的印象不错。他不知疲倦的恋爱方式让她觉得特别好玩,她不想说他对,也不想说他错。她感到那只是他的一种娱乐方式,他只是在玩儿。他和那么多女孩子谈恋爱,但从没听说发生过性侵犯、堕胎之类的丑闻,就是说他和那些女孩子在一起玩,一直保持着一个度,他把恋爱谈得很“干净”。谷子甚至怀疑梁朝东是不是在谈恋爱,他以为自己在谈恋爱,其实不是,他只是喜欢和女孩子在一起,就像《红楼梦》里的贾宝玉。可他显然又不是贾宝玉,看他平时很阳刚的样子,很有男子气,连那么阴沉的达克社长都对他另眼相看,那个喜欢在达克身后屁颠颠的小甲,甚至有点怕他。梁朝东身上似乎有点邪气,可她觉得他骨子里却是很正气的人,他让谷子有一种信赖感。而且凭直觉,谷子感到他和石总关系不错。如果给梁朝东打个电话,了解一下情况,肯定不会有任何问题。对,就给梁朝东打个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