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陀前头的行动也都差不多,从大街拐进小街,掏出锤子敲马路。然后七拐八拐,走向那条偏僻的烂街。可一旦走进烂街,石陀就好像变成了隐身人,莫名其妙就不见了。有时就在他身后几步远,几乎伸手可以抓住,但石陀三晃两晃就没了踪影。
烂街成了百慕大三角。
这叫梁朝东心生疑惑,又有些害怕起来。
还有一次更让梁朝东害怕。
那天晚上,他一路跟踪石陀。石陀没有像往常那样去烂街,而是一直出城去了,手里还拿着一枝红玫瑰。当时梁朝东想,原来石总也有情人。他相信他是去和情人约会,谁说他是个书呆子?也懂得找情人,还懂得送一枝玫瑰。
梁朝东相信今天晚上会有收获了。
可是石陀出了城还是往前走,很快下了公路,拐进一条小路,这条小路是通往山里去的。梁朝东认出来了,这座山叫象鼻山。山上是大片森林,有些还是原始森林,几百年上千年的树木都有。千百年来,当地人就以象鼻山的树木为生,后来成为一座城市,据说木城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但经过长时间砍伐,原始森林已经很少了,更多的是次生林。平时这山上很寂静,晚上更是绝少有人来。
石陀和情人约会,怎么会选在这个地方?
一条山道黑乎乎的,越往山上走越黑,几乎伸手不见五指。梁朝东完全没有想到,会跟着石陀深夜爬象鼻山。好在石陀有准备,他在前头走,一路打着一支手电,所以不用担心跟丢了。可梁朝东却受罪了,深一脚浅一脚,一不小心,把脚也崴了,疼得龇牙咧嘴,却不敢出声。
山道的左手有树木,右边是悬崖峭壁,万一踩空会跌得粉身碎骨。前头的石陀如履平地,看来这条路他走惯了也走熟了。梁朝东瘸着腿,一扭一扭往前赶,真是十分辛苦。他几乎要放弃了,心想这是何苦?发现他有情人又怎么样?这应当是预料中的事。凭石总的身份学识,有个情人再正常不过。梁朝东本来也没有什么窥视欲。他放慢脚步,真想回去了。可想想又不甘心。跟了这么长时间,还威了脚,这么回去不是他的风格。梁朝东做事喜欢做到底,做到极致,就像谈对象,要么不谈,抓个女人结婚完事。要谈就谈二百个,谈他个轰轰烈烈天翻地覆,这才尽兴。
现在他对石陀的兴趣,已经转移到那个女人身上。他想这女人也怪,木城到处都是公园、茶馆、酒吧,哪里不好约会,偏要深更半夜把石陀叫到山上来。看来这女人有极大的魔力,居然能把石陀这么个书呆子弄得神魂颠倒,还拿枝玫瑰花,颠儿颠儿往山上跑。这不欺负人吗?
梁朝东打起精神,强忍住疼痛,紧紧跟上去,只觉脚脖子崴着的地方热乎乎的,有点麻木了。他今天一定要看个究竟。
潜意识里,梁朝东还有点担心,就是怕石陀出危险。如果是个老情人,他们经常到这里约会倒还罢了,大不了说他们怪就是了。但如果是个新情人,或者石陀被哪个女人迷住了,而那女人又不怀好意,故意找了这么个山鬼出没的地方约会,乘机把他绑架敲诈,事情就糟了。甚至说不定石陀得罪了什么人,这干脆就是一个圈套,被人骗上山来干掉……
梁朝东这么往坏处一想,顿觉毛骨悚然。是啊,这太不正常了!
梁朝东的头发都竖起来了。
刹那间,他觉得山风阴沉,杀机四伏。树林里随时可能跳出两个歹徒,手持刀子向石陀捅去。
梁朝东一时热血沸腾,他没有想到逃跑。真是怪了。平时,他并不是一个见义勇为的人,有时在街上看见有人打架,都躲得远远的。偶尔发现小偷行窃,他也懒得去管,那时他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偷窃无非是把钱从一个人的口袋里,转移到另一个人口袋里,物质不灭,一样拉动消费。特别看到被偷的人像有钱的样子,他更是会有快意。有一次他甚至带着欣赏的心态,看一个小偷如何施展偷技,还佩服得直咂嘴巴。后来发现就在那一刻,他自己的钱包也被人偷了。他不仅没有追赶,还翻开空口袋笑起来,连说报应报应!
可此刻,梁朝东忽然感到自己是这么重要!他是唯一可以保护石陀不受伤害的人。当然,真要是遇到危险,自己也可能和石陀一样遭难。他清楚地知道,关键时刻,石陀不是一个可以打架拼命的人,他会突然茫然失措。那时就只能靠自己。他甚至看到了自己头破血流的场景。
但梁朝东对自己说,梁子今晚就看你的了!
梁朝东弯下腰,摸起两块带棱角的石头,掂了掂分量,一块一斤多重,一块有半斤多重,正好称手,有这两块石头在手上,梁朝东胆气壮了。
石陀已经走出很远,但仍可清楚地看到他的手电光影,闪一下,又闪一下。看来他很懂得节省用电。
梁朝东一面机警地谛听山林中有无异常动静,一面加快步子跟上去。此刻,他感到脚步轻捷如猿,浑身都是力气。
还好。暂时没有事情发生。
深夜的象鼻山太静了。
夜风沐浴着山林,发出清晰的涛声,越发显出山里无边的寂静。如果没有什么危险和意外,在这样的夜晚这样的山林间和情人约会,的确另有一番味道。这里没人打扰,没有喧闹,没有让人头晕眼花的灯光,没有奇奇怪怪的异味。这里只有山水林木,星月宿鸟,只是太过冷清了点,但这才是真正的两人世界。
突然,石陀打着手电拐进一片黑黢黢的林子。梁朝东一愣,也随后跟了过去。林子很密,一不小心就会碰到树上。梁朝东借助前头的手电余光,蹑手蹑脚随在后头,心里越发纳闷。看来,石陀来这里,是有明确目的地的。也许真有个情人在这里等候,自己前头想得复杂了一些。
果然,前头林子出现一小片空地,石陀站住不走了。但空地上并没有人等在那里。石陀似乎也知道。只见他并不左顾右盼,喘息了一阵,忽然把手电光照在一棵挺拔俊秀的树上,朦胧中看不清那是一棵什么树。手电光又从上往下照,把整棵树照了个遍。梁朝东就躲在空地不远处的一棵大树后头,大气也不敢喘。他看到石陀半跪下一条腿,把手中的一枝玫瑰放在树的根部,一副恭恭敬敬的样子。
梁朝东越发糊涂,半夜三更,他跑到山上来看望一棵树?并且为那棵树献上一枝玫瑰。这人真是神经出了问题。
石陀爱着一棵树?
这怎么可能!
难道这棵树有什么故事?
这棵树是一个女子的化身?
……
梁朝东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石陀已经背靠那棵树坐下了。看来他也累得不轻。
他靠在那棵树上,席地而坐,静静的,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梁朝东心里着急,这个呆子,你怎么不说点什么?哪怕哭一哭也好。
他相信这里一定隐藏着一个很深的故事。这故事一定很凄美,很动人,很曲折。梁朝东真想从树后跳出来,上前问个究竟。他希望听一听,更希望听到他的倾诉。他相信他需要倾诉。
显然这是一个很古典的故事,和自己谈女朋友完全不是一回事,和今天的年轻人谈对象也不是一回事。梁朝东没想到,在石陀内心还隐藏着这样一个故事。因为平时的石陀不管怎么古怪孤僻,但他给人的感觉绝不是一个老土和守旧的人。他的洋博士背景,他的出版社选题才华,他对下属的宽容,他的政协提案,无不说明他实际上是个真正的现代派。甚至连他住烂街和贫民为伍,也说明他是一个不拘表面浮华而内心十分宽广的人。这样的人也会为情所困?
梁朝东真是想不通了。
如果石陀不是来悼念一个女子,寻找失落的爱情,就是真的爱上了一棵树!
但爱上一棵树就是一件更加怪异的事情,将更加无法理解。梁朝东听说过恋物癖,但那也是迷恋女人的东西,比如衣服、鞋子、袜子、胸罩、内裤等等。你恋上一只母羊母狗母猪也好啊,可是恋一棵树干什么?
这不可能,决不可能!
梁朝东云里雾里乱猜,脑袋都大了。
这时,石陀忽然唱起歌来。
开始很轻。
很轻。
轻轻地吟唱。
梁朝东听出来了,是一首苏联歌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一首十分老套的歌曲。
但石陀确实在唱它。
开始很轻,渐渐就放开了喉咙,而且是用俄语,嗓音宽厚低沉,旋律优美。
这让梁朝东又吃了一惊。
他没想到石陀还会唱歌,并且唱得这么动听,还是用俄语!
这么多年,梁朝东还是第一次听到他的歌声。在这深夜里,在木城郊外一座荒凉的山上,一个头发蓬松的男人,坐在一棵挺拔俊秀的树下,独自唱着一首异国的情歌:
我的心上人坐在我身旁
默默看着我不做声
我想对你讲
但又难为情
多少话儿留在心上
长夜快过去天色蒙蒙亮
衷心祝福你好姑娘
但愿从今后
你我永不忘
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
石陀唱了很多遍,或浅唱低吟,或放开喉咙。听得出来,不管怎么唱,他都是用心在唱,唱得声音都沙哑了。
自始至终,石陀没有说一句话。也许任何话都是多余的,都无法表达他的情感。歌声就是表达,就是倾诉,和心爱的人用这种方式交流,才是最好的。
那天晚上,石陀在山上呆了一夜,黎明时才下山。他显得很疲惫,走路有些打晃。
梁朝东也跟着在山上呆了一夜。他一直躲在一棵大树后头。这一夜让梁朝东饱受摧残,不仅受了风寒,腰酸腿疼,鼻塞耳鸣,而且发起烧来。更受摧残的是精神。他完全被石陀搞得晕头转向了,这个平日看起来极为单调乏味的老总,背后的生活却如此的复杂。梁朝东一向是个自信的人,那晚在山上不自信了。他发现自己所了解的木城,自己所了解的人和事,都是非常浅表的,这个城市隐藏着太多的东西。
那天下山时,还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
石陀踉跄下山去,梁朝东也随后往山下走。当时天才蒙蒙亮,走出山口时,光线才渐渐好起来。这时梁朝东看到山下路口处停了一辆出租车,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司机守候在车旁,看样子在等什么人。当时天气有些冷,女司机不时搓搓手,捂捂耳朵,跺跺脚,偶尔往山上瞧一眼。当她发现石陀踉跄下山时,急忙迎上去,弯腰背起石陀,紧走十几步,小心放车里,然后关上后门,这才钻进前门发动车子,拐个大弯,直往木城方向开去了。
这一幕又让梁朝东目瞪口呆。
当时他仍站在山口上,山下路口发生的事看得清清楚楚。真是奇怪了。显然那女子是专门在等石陀的,好像她知道他在象鼻山上过了一夜,而且知道他在干什么。也许她早就来了,可她没有上山去催石陀下山,大概知道催了也没用,就耐心在山下等待。看起来她和石陀是很熟悉的,彼此见面并没有说什么。那女子看起来并不强壮,只是瘦弱高高的,却有一把力气。当她弯腰背起石陀的时候,石陀也没有任何推拒,就由她背着塞进车子,然后接走了。一切都是那么默契。
这样的事发生过多少次了?
那女人是谁?
最重要的是:石陀是谁?
这几乎是个让人心惊肉跳的问题。
梁朝东有点后悔了。
他感到自己也掉进了百慕大三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