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陀没有转身,仍然对着窗外,搓着手念念有词,外头的雨声太大了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好像还在说好、好、好。梁朝东知道他并没听到自己的话,就是听到了也不会跟自己走。他有自己的事要做,特别一到晚上,一遇下雨天,他的行动就诡秘起来。梁朝东对石陀的事不感兴趣,但他突然对他生出一丝同情。面前这个古怪的老总,无论生活中还是精神上,都显得那么孤单,没有人能走进他的生活,也没有人知道他的内心世界。他甚至没有常人的生活方式,起码没发现他对服装对美食对女人对小车对金钱等一切世俗的欲望和追求。一年四季,他永远穿着这件蓝布长衫,在办公室像有巢氏一样坐在木梯上工作,不知疲倦地审阅书稿,累了时就爬下木梯,摆弄那些破锁破相机之类的玩意儿。他永远都是下班最晚的人,又是上班最早的人,让你感觉他好像根本就没有下过班。梁朝东只知道石陀并不和出版社的人住在一起。但他究竟住在哪里,没人知道。他有没有老婆孩子,也没有人知道。这些事大家以前曾议论过,甚至还有人当面问过他,但他从不正面回答,却用怪异的目光盯你半天,说可以不告诉你吗?他当然有这个权利,别人也就不好再问。好在他的一切行为都有些不正常,住在哪里和有没有家庭就不觉得特别不正常了。倒是从他反问你的目光和口气中,让你感到打听他的事情才是不正常的。好在木城有太多值得大家关注的话题,都比谈论石陀有趣得多,而办公室里的石陀,虽然身为老总,却是个无声无息的人。当他一个人在总编室的时候,通常是不会有任何声音传出的,他不会惊扰任何人。只在他蹭痒的时候是个例外。石陀喜欢蹭痒,好像很多天没有洗澡,背上老是发痒。石陀蹭痒的样子,好多编辑都看到过。他蹭痒的样子极为不雅,就是走下木梯,或者离开座位,来到办公桌左前方,一直是这个方向,然后转过身去,蹲成马步,把背靠在左前方的桌子角上,按逆时针方向转动摩擦一阵,再按顺时针方向摩擦几圈。那时他会舒服得咧开嘴,发出极为畅快的呻吟声,好多次让门外经过的人以为房间里有人在做爱。这可是个奇怪的事情!于是赶快拉开门缝往里窥探,却发现石总正蹲着马步蹭痒!那时他一脸舒服而又痛苦的表情,样子十分狰狞恐怖,和做爱时的表情简直没有区别。美编小甲还因此得出一个结论,说人在最舒服的时候,正是最丑陋的时候。但这仍然只让大家谈笑一通就过去了,石陀每天都要蹭痒,你不可能每天都谈论他蹭痒的事。因此通常情况下,除了审稿,你完全可以将他忽略甚至遗忘。
在大家的心目中,石陀是个天才,同时又近似白痴。
但无疑,他又是个谜。
梁朝东见他在窗前看雨手舞足蹈的样子,忽然意识到这一点。是啊,这个人是谁?他究竟是个什么来历?他工作以外的日常生活是怎样的?……
梁朝东并不是个爱打听事的人,可这会儿却突然有一种强烈的冲动,就是要了解这个人。他原以为自己很了解自己的老总,现在却觉得根本不了解他。不了解一个人的隐秘,等于大半不了解他;不了解一个人的内心,等于完全不了解他。
梁朝东决定,暂时不谈女朋友了,秘密跟踪石陀!
他为自己这个瞬间的决定感到吃惊。
这几乎是一个荒唐的甚至是疯狂的决定。
他知道自己一向光明做事,不干这类偷鸡摸狗的勾当。可他明白自己不是为了伤害他,不是。他只是隐约感到这个被称为石总的人,其实距大家非常遥远,他背后一定有不为人知的秘密,从他怪异的日常行为中,似乎能感到一丝苍凉。他想我也许能为他做点什么。他心里就是这样想的。
梁朝东连续跟踪一个多月后,果然有许多意外的发现。
石陀总在天黑以后才下楼,然后在附近的包子铺买两个包子,要一碗鸭血汤,坐在桌前吃完,擦擦嘴离开。
当他重新站在马路上时,会有一会儿犹豫,东张西望,一副拿不定主意的样子,但他终于选择一个方向,大步走去。他走路的样子有些气宇轩昂,特别在下雨的天气更是如此。那时他会显得十分兴奋,手里的伞也不打开,当做手杖拄在地上,发出嗒嗒的声响,他的蓝布长衫一荡一荡的,在夜风中翻卷。蓬乱的头发像一簇枯草,随风飘散。从后背看他走路有点可笑,那完全是一副潦倒而又自负的样子。
木城的灯火越来越明亮,一束束一条条一片片,发出五彩的光,那光在不断明灭滚动,魔术一样变幻无穷。灯光下各色人等开始出现,越来越多。大家走在大街上,有的悠悠然,有的行色匆匆,你不知道他们此刻在想什么,要去哪里。梁朝东很熟悉这样的夜景。过去他是其中的一员,从没有作为一个旁观者观察这些人。现在不同了,现在他是局外人,是旁观者,是跟踪者,面前这些缕蚁般的芸芸众生来来去去,看起来没有任何秩序,实际上都有自己的运行轨迹,其实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这一刻,梁朝东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快意,这感觉是过去从未有过的。
石陀在大街上继续往前走,目不斜视,仿佛大街上的人流、物事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后来,他突然拐进一条小街。
小街灯光稍暗,行人也不太多。走进去大约一百米后,石陀停了下来。梁朝东看到他从怀里掏出一把锤子,然后蹲在路边开始敲打马路。这场景是梁朝东没见过的。他有些吃惊,不知他要干什么,这不是破坏马路吗?
这时也有行人朝石陀看,但也就是放慢了一点脚步,并未停留。
梁朝东站在石陀身后十多米远的地方,真的有些为他担心。疑惑中,梁朝东忽然想起石陀在政协提案的事,这事出版社人人知道,都当做笑话,没想到他一直在暗中实施。可这不是瞎闹吗?这么大一座城市,就凭你一把小锤子,就能敲烂马路、拆除高楼?看来他真是走火人魔了。
这一晚,石陀换了三次地方,敲了两个钟头,直到累得擦汗,才站起身离开。好在一直没人真正管他,也许大家搞不清这人究竟是干什么的,把他当成神经病也未可知。
石陀把锤子重新藏进怀里,拎着伞离开,一脸疲倦的神态。
后来的事就更让梁朝东吃惊。
他原以为凭石总的个人收人,这么多年攒下来,应当能买一幢别墅。他甚至想象过他会有一位优雅美丽的妻子,说不定还是个洋女子。应当还有两个孩子,有男女用人。即使没有别墅,也应当有一套宽敞的高楼公寓房,里头放一套红木高档家具。当然他得有一个单独书房,里头同样有一排排书架,上头有无数线装书、中文书、外文书,这才和他的博士身份相符合。
但梁朝东错了。错得一塌糊涂。
石陀一直走,在大街小巷间穿行。时而会停下来察看一下路口,或者像路旁的人打听什么。看样子他要去一个地方,却记不得路了。
木城的道路的确太复杂了,大街小巷就像蜘蛛网一样,纵横交错,密密麻麻,曲里拐弯。许多街巷梁朝东也没去过。他在石陀背后跟着走,走来走去连他也不知到了什么地方。
石陀显然已经离开了最繁华的主城区。
前面是一条破烂的老街。从街口就可以看出来,都是些低矮的民房,样子非常简陋。这条街和雨丝巷大不一样,那是明清一条街,虽说房子老旧,但有品位,梁朝东经常带女朋友去那里喝茶喝酒。面前这条街简直就是工棚样的房子。石陀来这里干什么?
梁朝东只顾打量这条街,突然发现石陀不见了。几乎是转眼的工夫,他就消失了。这家伙!梁朝东明明看到他进了街口,可是人呢?他赶快紧走几步,小跑一样往前赶。这条街虽说破烂,住的人好像很多。小街是用水泥铺成的,不少地方已经破损,坑坑洼洼。因为刚下了雨,积水一洼一洼的。这时天已经很晚了,可这条街上的人好像没有时间概念,依然在忙碌,来来往往的人很多,也有出租车开进开出。运货的小货车或在积水中行驶,溅起一片污水,或者停在路边卸货、装货。卸下的货物有粮食、水果,还有活猪、活鸡、活鸭,到处散发着一股臭味。装车的货物也很杂乱,有包装漂亮的箱子,也有大捆大捆的废塑料袋、旧木器、旧冰箱、旧电视,乱七八糟什么都有。
梁朝东沿小街走过去,并没有发现石陀的踪影。心里直纳闷,他来这里干什么?总不会住在这个鬼地方吧。这条小街让梁朝东看到了木城的另一面,在灯红酒绿、繁华大街的背后,还有这样的贫民区。这些人深更半夜,依然在为生计忙碌。城里那些时尚光鲜的生活,和他们毫无关系。想到这一层,梁朝东心里有些发沉。
在经过一家人门口时,发现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太太,正颤巍巍端一盆污水往外挪动。梁朝东探头一看,原来她邻街的小屋进了水,心里老大不忍,忙上前接过那盆脏水,泼到街上。老太太连声道谢。梁朝东已是欲罢不能,拎着盆说老人家我帮你弄吧。老太太看他一身干净衣服,说会把你身上弄脏的。梁朝东说没关系,说着进了屋子,一股霉味扑鼻而来。地上积水还有不少,连忙蹲下身子,要用手捧脏水往盆里去。老太太已跟进来,说孩子别用手,水脏,说着拿过一个勺子递给梁朝东,用这个刮水吧。梁朝东接过来一看,好像是个盛饭的勺子,说老人家不能用这个,还怎么盛饭吃?老太太说不碍事,用清水冲冲就干净了。梁朝东只好用它从地上舀水,一点一点的,一连舀了四盆水泼出去,屋里才没有积水。然后把勺子洗干净了交给老人,这才告辞出门。老人家一直送到门口,自言自语道,这是谁家的孩子,咋看着面熟呢。
梁朝东几乎逃跑一样快步走了。老太太说他面熟,肯定是老眼昏花了。他知道自己没来过这里。
不知为什么,为老太太清过积水,梁朝东的心情好了一些,他觉得自己走在这条贫民街上,心里踏实多了。而刚刚进入这条小街时,他有一种心虚的感觉,很怕这里人把他轰出去。仅凭他一身漂亮的牛仔服,他们就可以把自己当成一个人侵者,当成一个窥探者,当成一个天然的敌对者。这里是他们的领域或者地盘,像梁朝东这种一看就知生活在上流社会的人,是不应当到这里来的。
梁朝东还在东张西望,寻找石陀。他相信他还在这条小街上,也许钻进了哪一处房子,说不定已经洗洗睡觉了。这完全可能。这么晚了,他来到这条小街,只能说他住在这里。
可他怎么会住这里呢?
梁朝东发现这条小街两旁,还有很多小巷,不少小巷窄得只能推一辆自行车。房屋低矮而简陋,密密地拥挤在一起。可以想到,这里居住的人口密度极大,居住条件可想而知。
在一条小巷口,昏黄的路灯下站着一个女人,看样子有三十几岁,打扮得古里古怪的,透着低俗和妖艳。梁朝东看了她一眼,并没怎么在意。他想这里的女人大概都是这样穿着打扮的,她也许在等什么人。可当梁朝东经过她面前时,却被她一把扯住了衣服,同时低声说大哥,我陪你玩玩只要二十块钱。梁朝东吓了一跳,忙拨开她的手,说你干什么!现在他明白了,这是个站街女,木城最低廉的妓女了。他知道木城很多地方都有妓女,并且分成很多等级。最高级的四星、五星级宾馆里,一个高级妓女可以开价数千上万。只是没想到在这种地方也会有妓女,价钱会如此之低,为了二十块钱,一个女人可以脱下裤子。但这样的女人,站在这样的破街上,大概也只能要这么多钱。梁朝东没有生气,只是为她悲哀,忍不住又看了她一眼。女人仍在盯住他看,那是一种热切期待的巴结讨好的目光,她伸手又拉住梁朝东,哀求说大哥你就玩一次吧,要不十五块也行,干脆十块!梁朝东拿开她的手,从怀里掏出一张百元的钞票放她手上,说大姐天太晚了,快回家吧。说着转身大踏步走了。顺着来时的路。
他知道今天晚上再找到石陀已经没有可能。
梁朝东在回来的路上,眼里一直噙着泪水。他不知道今天晚上怎么了,居然像个善人一样。他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还有同情心。更让他吃惊的是木城居然还有这样一条街,还有人这样生活,而且堂堂木城出版社的老总也生活在这样的地方。
梁朝东的脑子有点乱了。
可他更加坚定了要跟踪石陀的决心。
此后一连数日,梁朝东每晚都跟踪石陀。前头还好,一直没有跟丢。但发现一个现象,石陀走路从来不回头看,你跟在他身后两米都没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