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梁朝东又带一位年轻女子来到编辑部,刚出电梯,就被钱美姿发现了。钱美姿像被蝎子蛰了一下,浑身一哆嗦,然后跳起来,冲向楼道,向两旁的编辑室大喊大叫:“快来看呀,大美人!大……大美人!大大大……”那是发自内心的赞叹,以至弄得她惊慌失措,语无伦次。就在那一瞬间,梁朝东原谅了这个举报过自己的女人。因为他发现,这女人其实很浅薄,偶尔会露出可爱的一面。那也是她曾经的底色。只是不知什么原因,把她变成这种样子。
在钱美姿惊恐的喊叫中,许多人从房间里跑出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当发现梁朝东又带一个女子走来时,才松一口气。有人训斥钱美姿,说你嚷嚷什么,像见了鬼似的!
但接下来,楼道里鸦雀无声了。
他们发现走在梁朝东背后的那个女子,几乎惊为天人!那女子差不多有一米七的个头,一身宝蓝色牛仔遮不住魔鬼样的身材,走路极富弹性,棕色的皮肤性感十足,长发及腰,随着身体的走动,长发也飘来晃去,而梁朝东走在前头,眨巴着小眼睛,一脸都是快活。
这小子真是神了!
突然,寂静的楼道又喧闹起来,说梁朝东你艳福不浅啊!说梁朝东她是谁呀?说梁朝东嘿嘿嘿!……大家吵吵闹闹,跟着梁朝东和那女子进了他的办公室,一时间斯文全无。这样一个女子已不能用漂亮、俊俏、美丽来形容,那太俗气,也太平淡,甚至也太平静。她的具有异域特征的容貌和身材,不仅具有摧毁男人矜持的力量,而且会让所有的女子产生一种绝望感。即使像钱美姿这样嫉妒心很强的女人,也不能不举手投降。
这时,达克也闻讯而来。他本来是要批评大家的,梁朝东带姑娘来出版社又不是第一次,放下工作看什么稀罕?可他挤进来只看了那女子一眼,立刻就乱了方寸。他尴尬地冲那女子笑笑,转身冲梁朝东肩胛就是一拳,说梁子行了!到此为止,不要再挑挑拣拣了,赶快结婚吧,我给你们当证婚人!
大家又是一阵哄闹。
美编小甲说我送你一幅画布置新房!许一桃说梁子,咱们二编室全体人员帮你操办婚礼!钱美姿说我负责帮你发请帖!……
那女子充耳不闻,似乎置身事外,只是睁着一双清澈的大眼睛,忽闪着长长的睫毛,这里瞅瞅,那里看看,好像对出版社里的一切都觉得新鲜。对大家所说的话,好像根本就没有听到。对一屋子吵吵嚷嚷的人视若无物。
许一桃疑惑起来,把梁朝东拉到一旁,小声问这姑娘怎么回事?是不是精神有问题?你们是不是在搞对象?
梁朝东狡黠地眨眨眼,说许姐我啥时说过和她搞对象啦?
许一桃说那你怎么领她来出版社?
梁朝东说领她来出版社也不一定就是搞对象啊,我们只是一般的朋友相识,在一起喝过茶,玩过几次,人家哪瞧得上我?
许一桃说她叫什么名字,是干什么的,你都了解吗?说着又转头看了那女子一眼,有些不放心的样子。钱美姿也凑上来,说是啊,我怎么看这人像个高级舞女什么的。
梁朝东嗨了一声说你们想哪去啦,实话告诉你们吧,她叫黄鹂,是一名警察!
这话一屋子人都听到了,所有人都大吃一惊,她怎么会是警察!眼前这女子的神态装束和气质,和印象中的警察相距也太远了。
梁朝东又重复一遍,人家就是警察,说是要找石总,让我带个路。
大家面面相觑,转眼间走得精光。
达克不好像其他编辑一哄而散,留下来又有点尴尬,而且人家是来找石陀的,这又让他生出一丝醋意。但达克到底是当领导的,对黄鹂笑笑,说黄警官,你可不像个警察啊。黄鹂看他一眼,问梁朝东说这位是谁?梁朝东赶忙介绍,说这是我们社长达克。黄鹂看看他的一身西服,说你不适合穿西服。达克一愣,这话有点像警察了。可这话让他不舒服。这样的话许一桃说过,石陀也说过,好多人都说过,都说他不适合穿西服,原因是太瘦。达克压抑着不快,准备和她开开玩笑,就笑道,黄警官对男人的服装很有研究啊?黄鹂说这点破事还要研究吗?一眼看上去就够了。达克一怔,这女子真不可小瞧了,就笑道,你看我穿什么衣服最合适?黄鹂又看他一眼,摇摇头,说你穿什么衣服都不合适。达克突然哈哈大笑,说我总不会不穿衣服才合适吧?黄鹂认真地点点头,说那倒没准,你不妨试试。
梁朝东知道黄鹂的厉害,忙解围说,黄大姑娘你开什么玩笑?我们社长不穿衣服上大街,被派出所抓起来怎么办?黄鹂也笑了,说我肯定去解救!
达克不敢再把玩笑开下去了,他发现自己根本不是对手。这个警察女郎亦正亦邪,话里有股冷漠和邪劲,还是离她远一点好。于是笑道,梁子,你带黄警官去找石总吧,中午不走我请客!冲黄鹂点点头,赶忙退出房间。
美编小甲在走廊里碰到了,说社长你怎么额头上汗都出来了?达克推了他一把,说去去去!
达克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关上门,突然朝椅子上踢了一脚,然后又拉过来,颓然坐下。
一切都不顺心。窝囊。
哪怕一点小事。就像刚才,本来是凑凑热闹的,却被一个陌生的女子耻笑一通。并且又是该死的西服!他不明白自己穿西服碍着谁了,太瘦就不能穿西服吗?他照过镜子,很精神,很挺拔,自我感觉良好。而且说到底这是一件小事,只是一种穿戴,一种喜好,应该和别人无关。可他们却一再告诉你:你不适合穿西服!这太可笑了。这就是中国人。达克看到不满意的事,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这就是中国人!中国人老是要管别人的事,对别人的事评头论足,这成为中国人生活的重要内容。结果是把别人弄得很累,把自己也弄得很累。西方人可不这样,西方人不太管别人的事,懂得尊重人,尊重别人的生活方式。达克当年去欧洲,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西方人的简单和透明。但一回到国内,一回到木城,环境一下子就变了。达克也经常会用挑剔的目光看待国人的生活方式,不由自主地会干涉别人。这让他很烦。我怎么会变得这么俗气。原来说到底,自己也是中国人。除此之外,他知道自己内心还有很多欲望,和普通的中国人没什么两样。比如被提拔一下,到出版局当个局长什么的,起码也当个副局长。他觉得自己有理由这么想,他在木城出版社已经干了二十几年,效益一直不错。此外潜意识里还有一个缘由,就是达克的父亲曾是木城出版社的创始人,解放初在极为困难的条件下,打拼出一片天下。现在出版界的不少领导,都曾是他父亲的老部下。说得直白一点,这里本来都是他达家的地盘。可达克并不得志。达克的父亲达尔古“文革”中自杀,他是在分管文教出版的副市长的位置上自杀的,当然后来得到平反,达克也顺理成章进了出版社,十年后做了木城出版社的社长。那时他刚过三十岁,是木城乃至全国出版系统最年轻的社长。人人都以为他前途无量,他自己更是这么认为。但从此却停步不前。好像所有人都把他忘了。达克既然无法到出版局主政,就只好经营出版社,把出版社当成自己的地盘来经营。达克知道,很多东西在自己身上是矛盾的。比如既崇尚西方式的简单透明和生活方式,经常会去吃西餐,喝咖啡,约见一下外国朋友,耸耸肩,吹吹口哨,家里收罗了各种品牌的洋酒和餐具、烛台等。但他同时又对权力和地位十分在意,这就是中国人最核心的欲望了。他知道这很俗。可他又一直对不能承袭父亲在出版局的地位耿耿于怀。他认为出版局都是些忘恩负义的小人,甚至开会时看到局长们坐在主席台上就不舒服,他的眼前老是出现幻觉,就是坐在正中间那个位置的是他父亲达尔古或者就是他自己。那时他会如坐针毡,烦躁不安,感到胸闷气短,然后突然起身离去。出版局下属八九个出版社,比如少儿、科技、教育、外文、美术、文艺等,各出版社的头儿到局里开会,没人敢中途离开。只有达克敢。达克是资格最老的社长,又是老局长老市长的儿子,没人敢轻易批评他,但也很少有人搭理他。在局长的心目中,达克是个傲慢的家伙,一个追求西方生活方式甚至带点痞子气的人。这种人你得捺住他,不能让他出头,否则谁都驾驭不了。他会将所有人都踩到脚底下。就这么着吧,有个社长干着,也对得起老局长了。反正业务上有石陀撑着,只要石陀不断出好书,木城出版社就垮不了。他们知道石陀迂腐,可他们喜欢石陀。这一点,达克也看得出来。这正是达克最不能理解的,那完全是一个精神不正常的人,却得到上头的百般宽容和赏识。这世界真是乱套了。
达克每夜都失眠。要靠安眠药才能睡着。
没人知道他内心多么压抑。
梁朝东带黄鹂走进总编室的时候,石陀正趴在办公桌上摆弄一把老式锁。这是刚从古玩摊上买来的。石陀平时没什么爱好,看书稿累了,就从木梯上下来摆弄锁,或者一块老式表,一口老座钟,一款老相机。他喜欢这些玩意儿。因为这些玩意儿里头藏有无数玄机,这让他十分痴迷,打开一把老锁,或者拆开一块旧表再装上,都会让他感到极大的快乐。他已经收藏了很多这类老玩意儿,足足放了半拉橱子。事实上,他并不仅仅爱拆这些老玩意儿。新玩意儿也爱拆。一块新表,一款新相机,凡是不能一眼看明白的,他都喜欢拆开来看看。出版社谁的手表、相机坏了,都是送他这里修理,那时他会像个得到新玩具的孩子,高兴得手足无措,直冲你笑。人家前脚刚走,他就会马上关好门,趴在桌上拆解。他也有修不好的时候,拆开来却装不上,于是急得满头大汗,下了班也不回去,就趴在桌上久久观察思索,或者翻阅资料。实在弄不懂了,次日会带到街上的专修店,向老师傅请教。当然,一切花费都由他自己掏。当他把修好的手表相机奉还原主的时候,还直对人家说谢谢谢谢!
石陀因为太专心摆弄一把旧锁,并没有注意到有人进来。
梁朝东喊了一声石总,石陀也没有听到。黄鹂赶忙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再喊,又挥挥手让他出去。梁朝东看看仍在埋头修锁的石陀,冲黄鹂使个眼色,自己悄悄走了出去。
黄鹂并没有惊动他,静静环顾高如墙壁的书橱,有些吃惊的样子。这时,她发现了靠书橱的那张笨重的木梯,微微笑了。于是悄悄走过去,轻轻晃动了一下,很稳固坚实,就悄悄爬了上去,一直爬到最上层,坐了下来。木梯两旁有外加的两块木板,就像飞机座位的小桌板,显然是放东西用的,可以放书稿,也可以放茶杯。黄鹂感觉不错,从这里可以居高临下看他整个办公室。石陀就在下头摆弄东西,不大能看到脸,只看到一头蓬乱的头发,仍旧是那件蓝布长衫,看上去像个油漆工。她就那么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静静的。这个人一点也没变,还是那个样子。这架木梯大概是他常坐的地方,坐在上头看书稿,坐在上头发呆发傻。座位后头还有个靠板,说不定还可以打个盹。这应当是他的行为方式。这样的生活方式距她很遥远,甚至有点古老了。可奇怪的是她觉得距他很近,好像有一种叫气息的东西和他相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