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玉芬懒得穿衣服,懒得包扎。她想就让血流吧,流干了血就会死掉,她不想活了。
她就一直那样躺在地上,本来洗得干干净净的身子,被血迹、泪水和泥土弄得脏兮兮的。但后来血不流了,血凝固了,她只是觉得头晕得厉害,显然是失血过多的缘故。
既然死不了,那就算了,还是活下去吧。刘玉芬昏昏沉沉地想。半夜多时,她慢慢爬起身坐起来,伸手摸摸头上,一头秀发都被血浆粘住了,一块一块的。她转头朝门那儿望,还希望能听到脚步声,希望安中华回来,起码帮她包扎一下。但一点动静也没有。她开始恨那个男人了,她不再想和他和好了,她知道这个绝情的男人不可能再回头了,自己被他白白睡了十几年,十几年?从十六岁开始,现在三十岁了,噢,十四年……十四年被他睡了多少次啊?刘玉芬坐在那里,昏昏地算起账来,只要在家,他是夜夜都要弄她的,平均每夜都是两到三次,一年总有七八百次,十年七八千次,十四年,天哪,加起来得有上万次!这个天杀的,上万次!刘玉芬又哭起来。可是哭着哭着又笑了,她忽然觉得这是个很好玩很荒唐的事,居然算出被他弄过上万次!上万次是什么意思?就是说自己大大地亏了,自己被他搂抱着压在身下十四年,弄了上万次,然后像扔一块臭肉一样扔了。可在过去为什么没觉得亏呢?她记得过去每一次都是很快乐的,简直快活得要死。安中华每一次都那么卖力气,干得咬牙切齿满头大汗,而且在最后关头总是大喊大叫:“开会开会开会开会啊开会开会开会啊!……”每次都把刘玉芬逗得笑起来,说这是开会吗?说这是开会的时候吗?说有这么开会的吗?说你怎么想起来的!说着说着就笑得乱动弹,安中华这时已进入癫狂状态,双手按住不让她动,仍在昂首大叫:“开会开会开会开会啊……开会啦!……”
事后刘玉芬曾问他,说安中华你是不是想当官啊?安中华喘息着点点头,但接着又摇摇头。刘玉芬就很奇怪,说那你怎么老是喊开会啊,这事和开会也不搭界呀,我看你还是想当官。安中华喘气均匀后才说,不是我想当官,我也不是当官的料,我就是憋得急了想喊点什么才过瘾。刘玉芬说喊开会就过瘾呀?安中华说你知道在草儿洼啥事最让一个男人过瘾?刘玉芬说不知道。安中华说就是开会!像方全林那样,把几千人喊在一起开会,然后叉着腰讲话,讲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在讲话,几千人坐在那里听。有人不注意听的时候,你还能训他们,说现在正在开会你们在下头嘀咕什么!还有那个谁,你咋打起瞌睡来啦?昨天夜里干什么啦这么没精神?说得众人都笑起来,都转头看那个打瞌睡的家伙。这时方全林又喊别笑啦别笑啦开会开会!然后他接着再讲。这时候会场就安静多了,也集中精力了,都抬头看他开会讲话,鸦雀无声!乖乖,你说风光不风光?过瘾不过瘾?刘玉芬惊奇道,原来是这样啊,那我让你夜夜给我开会。
但现在刘玉芬知道散会了。
安中华不会再给她开会了。
这是个无情的男人,也是个没啥大出息的男人。你有本事真去当个啥官,真去给人开个什么会呀,可是你当不了官。你说得没错,你压根就不是个当官的料,只会在夜里给我一个人开会,还开得咬牙切齿满头大汗,看你那个熊样!真要像方全林那样站在几千人面前,还不把人笑死!你看人家方全林,那才叫男人,满村子喊人开会就像唤鸡赶鸭子一样,讲话有板有眼,咳嗽一声都有回音,还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想熊谁就熊谁,既不咬牙切齿,也不出汗,人家那才叫男人……
刘玉芬昏昏沉沉中,好像把事情想清楚了。安中华这个男人不值得留恋。我现在不是破抹布,也不是一块臭肉,我还香着呢,我还嫩着哪!我要重新找个男人!你想给我开会我也不给你开了,你开了上万次的会还是老一套。生不下孩子肯定是你的种有问题,我会找个男人生孩子给你看的,我不相信会没人要我。我看出来了,你其实现在也想要我,你傍晚狼嚎一样跑出门去一夜不归,是你害怕我的白嫩的身子,是怕忍不住要我动摇你的离婚决心,你个没良心的,从今晚起你做梦去吧再也别想碰碰我的身子了!
第二天一大早,天柱知道了这件事,他把安中华找来,一脚踹倒在地,指住他说安中华你还是个人吗?你离婚不离婚我不管,那是你们两口子的事,可是玉芬磕破头血流一地,你撒腿走了,让她哭了一夜,你还是个人吗?安中华自知理亏,爬起来说我带玉芬去医院还不行吗?天柱说你当然要带她去医院快去啊!
安中华找一辆自行车,要带刘玉芬去医院包扎。可是刘玉芬不去,说你别假装好人了,我死不了,要死昨天夜里早就死了。当时很多草儿洼的民工都围在门口看热闹,七嘴八舌骂安中华不是东西。方全林也在,但方全林没有吭声。他觉得在这个地方,不需要他再说什么了,天柱那一脚踹得真好,这小子欠揍。
后来还是文秀用温水帮刘玉芬洗净了头发上的血迹,又从家里拿来药水纱布,为她做了包扎。伤口流血很多,因为是在头上,其实伤口并不太大。文秀让玉芬躺在床上别动,安慰说躺躺就好了。玉芬抓住文秀的手就哭了,说文秀嫂子我要回家。文秀说别哭别哭,明天村长就回草儿洼,我和你一块走,我也回家,这些男人全疯了。
第二天,村长方全林带上文秀和刘玉芬离开了木城。临走时,刘玉芬给安中华说,你也快回草儿洼吧,咱们办离婚手续,我不耽误你了。安中华哭了,说玉芬我对不起你。刘玉芬说拉倒吧,你这样的男人不值得我再费心思。你快回来啊,我在草儿洼等你。说着跟方全林、文秀上了天柱的吉普车离开苏子村,开往木城方向去了。安中华站在原地呆了很久。他知道他终于可以解脱了,可心里却充满了愧疚。后来还是飞毛拉他走了,说安中华还愣着干啥?假模假样的,赶快上工地吧,大伙都走了!从明儿起,你可以在木城物色对象了,要不要我给你介绍一个?我认识的女孩子多了,大奶子大P股的都有,一看就是生孩子的好料。安中华挣开他的手,说飞毛你胡扯什么,我这会儿心里很乱,你别惹我发火。飞毛笑道发火?你以为我是刘玉芬啊,你也就是能欺负欺负女人。安中华面子有些下不来,就推了飞毛一把,说刘玉芬是我老婆你管不着!飞毛没有还手,说安中华你别动手啊,你打不过我的。你说刘玉芬是你老婆,这话你还好意思说,离了婚就不知是谁的老婆了,我看说不定会成为村长的老婆。村长打光棍二十多年了,他有儿子,不在乎刘玉芬会不会生孩子。刘玉芬又年轻又漂亮,白白净净的,村长搂到怀里还不快活死?安中华你亏大了,安中华你是个傻蛋,你没看到村长走的时候笑眯眯的吗?
安中华被飞毛说得一愣一愣的,一瞬间觉得脑袋要爆炸一样,一拳打向飞毛的胸口。可是一拳像打在树桩上,飞毛几乎没有晃动。飞毛说安中华你已经两次动手了,我知道你是既难过又恼火,想发泄就发泄吧,我今天绝不还手,来吧来吧!
可是安中华没有再动手。他知道飞毛嘴臭,自己说不过他。飞毛还练过武功,打也打不过他。安中华大踏步前头走了,像喝醉了酒。
飞毛大声说,安中华你节哀——!
天柱送走方全林,多少松了一口气。因为他最近很忙,如果方全林不走,不陪他不好,毕竟他是村长,又是来看望大伙的,但老陪着又没工夫。这下好了,方全林不仅走了,还把文秀带走了,这让他少了一些分心事。还有那个刘玉芬,天柱虽说同情她,但闹下去也不是办法,不仅影响了安中华的情绪,还让其他民工骚动不安。安中华经常不回家睡觉,刘玉芬一个人在家,时常有民工夜间骚扰,指望占点小便宜,反正是安中华不要的女人了。刘玉芬经常被吓得尖叫,天明就来告状,哭哭啼啼的,弄得天柱也是心烦意乱。
天柱从火车站回来,开车直奔园林局。天云和文学正等在那里,说论证会已经开始了。天柱说快进去呀!天云说哥,咱们一定要参加吗?天柱说为什么不参加?邀请咱们参加的,走,进去!
天柱三个人进去时,论证会刚开始。主持人就是园林局长老周,老周看他们进来,忙招呼天柱坐前头。原来靠桌子还有天柱的座位牌,上头写着柴天柱的名字。天云和文学就坐在后排了。后排还坐了许多市民,也是邀请来的。这是一个关于木城子午路树木更新的论证会。子午路是木城主干道,道两旁的树木原是悬铃木,又叫法桐,本来也是很好的行道树,长得也茂盛,树龄都在六十年以上,枝叶把路面都盖上了,两旁都成了林荫道,大夏天骑车子走路都不需遮阳伞,市民都很喜欢。但三年前木城遇到百年罕见的雨季,连续五十天下雨,每天不是大雨,就是中雨,整个木城都泡在水里,下水道完全被堵塞了。结果平房泡倒几千间,楼房泡倒几十座,还砸死砸伤几百人。据老年人回忆,子午干道是当年填上一条废河修造的,所以特别宽阔。但地基不实,马路逐年下沉,这条子午路地势很低,那年水淹木城的时候,整条子午路又成了一条河。路两旁的悬铃木泡倒一批,泡死一批,剩余的也是枯萎干巴半死不活的样子。于是市园林局打算把子午路上残存的悬铃木全部刨掉,换上另一种树木香樟树。没想到消息一传出,在木城引起轩然大波。许多市民强烈反对,说大家已经习惯了悬铃木,大家都很怀念子午路上绿荫如盖的景观,要换也只能栽上新的悬铃木,不能栽别的树。这事经新闻单位一炒作,一下子变成一件大事,全木城的人都关心起来。但也有很多人主张,既然原先的悬铃木毁了,就不要再栽种悬铃木了,理由是这种树怕水泡,万一再有那么大的雨水,换上悬铃木还会泡死何必呢?有人说看悬铃木几十年了,再好的东西也会产生审美疲劳,换上一种行道树会有新鲜感,应当接受新东西,园林局的规划没错。更有人说,悬铃木不泡死也早该换了,这树烦得很,春天开花的时候,风一吹满城都是花絮,弄得一城人都咳嗽,半城人皮肤过敏,三分之一的人得鼻炎,四分之一的人肺感染,早就该换了!另一个人说放屁!那些病是城市污染造成的,和悬铃木何干?
这些观点言论,通过报纸、电视台发表出来,子午路就成了万众瞩目的焦点。参与媒体争论的有专家、学者、机关干部、学生、市民、文化人、马路环卫工人,参与面极广泛。正面意见,反面意见,五花八门的意见都有。文学也写文章发表了意见。文学叫冉文学,在草儿洼时就喜欢舞文弄墨,一心想当诗人,但投稿无数,一篇也没发表过。后来跟天柱出来打工,和天云一直跟着天柱东奔西跑。天柱承包绿化队后,就一直让他负责文秘,有时也给报纸投投稿,基本上是报道木城绿化队的成绩。这后一件事是冉文学自己要干的,他对天柱说,咱不能光闷头干活,得把成绩宣传出去,这对咱们巩固在木城的地位有用。天柱笑道,文学你挺会来事啊,到底是文化人。文学就干得更欢实,报纸上不断见些豆腐块大的小文章,他已经很满意了。关于子午路行道树的争议开始后,文学也连写了几篇文章,当然是支持园林局的意见。这个观点和天柱商量过,绿化队属园林局管,当然要支持园林局,何况园林局的意见有道理。
这场争议引起市政府的高度重视,责成园林局牵头,邀请有关专家和市民代表开论证会,尽快统一思想,不要因为一条马路的行道树引起城市混乱。
市政府的担心并非多余。
这些天随着争议的扩展,经常有很多市民跑到子午路上,特别晚上下班后,一拨一拨的人来到子午路打探消息,看看进展。有人声言要保卫悬铃木,大喊大叫,情绪十分激动。那天晚上,还有一个醉汉拎把菜刀来,说谁敢刨走子午路上的悬铃木,就和谁拼命,引得许多人围观,有人还大声喝彩,幸亏派出所民警赶来,才没出事。但这样一闹腾,来看热闹的人更多了,在四十多里的子午路上,一天到晚络绎不绝。自然还是晚上最多,有人估计,足有十几万人。整座木城都在莫名的亢奋中,好像这件事关乎每个人的身家性命。
于是争论从报纸电视扩展到子午路上。这个争议规模就大多了。只要去子午路,人人都有机会发表意见。一到夜晚,子午路上这里一堆,那里一群,少则三五人,多则几十个上百个,既有平静的争议,也有激烈的争吵,还有的动起手来。争论的内容当然是关于悬铃木的生与死,这是个问题。
但后来争论的话题似乎又扩大了。
居然有夫妻感情、邻里纠纷、上下级矛盾、同事不和、街头团伙纷争,五花八门的话题都有,天知道这些人怎么碰到一起的。好像满城人积攒了太多的矛盾,压抑了太多的痛苦和愤懑,都到这里借题发挥来了。可怜的悬铃木也许并没有那么重要,它其实只是一个由头。
有一对中年夫妻是这样吵起来的:
男人说乖乖,子午路这么多人啊?
女人说大家都关心悬铃木呗。
男人说刨掉这些悬铃木怪可惜的。
女人说原先多好啊,两旁的树枝树叶都连起来了,骑车行路不见太阳,到处都是阴凉。
男人说当初我就是在这条林荫道上认识你的。
女人说还说呢,那时你脸皮真厚,每天骑个车子跟踪我,有时候还骑到我前头,有意拦住我的去路。
男人说,那不叫脸皮厚,那叫爱你。
女人说,就是脸皮厚,人家本来都谈好对象了,硬叫你抢过来了。
男人说,那家伙小白脸,根本不适合你。
女人说,人家小白脸现在都混到处长级了,你是啥级啊?
男人说我啥级也不是,我就是下岗工人,怎么啦?瞧不上我啦?
女人说不是瞧不上你,可你也没理由瞧不上人家。
男人说我就瞧不上他,当初被我一拳头打出两丈远,吓得爬起来跑了,根本不敢和我过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