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全林决定去木城走一趟。主要是为寻找天易。
方全林本来是走不开的。
他是一村之长,有太多的事情要他处理。短短几年光景,草儿洼的年轻人差不多都走光了。连一些身体好一点的中年人也走了,说外出打工挣不了大钱,到工地上搬搬砖、做做饭、看看门,挣点小钱总行吧。实在没人要,捡破烂也比种田强。城里人多,破烂也多。就王长贵那个熊样,瘸一条腿,捡破烂一年还能捡万把块。走啊走啊,大伙吆喝着就走了。
草儿洼的人有往外走的传统。解放初,方全林的爹方家远当村长的时候,就吆喝着往外赶,讨饭、打工,一群群外出。那时村里正闹饥荒,男人出去,女人也出去。女人有女人的办法,松松裤带,就能填饱肚子,还能挣些钱回来。当年的小鸽子就是靠这个买了十几亩地。但那时大伙的心不散,心思还在土地上,外出挣钱回来,还是为了盖房置地,草儿洼是他们永远的家。可现在不对了,外出打工的人,头几年挣了钱还回来盖房、买化肥农机,后来就不在房屋土地上投钱了,因为他们看到外头的城市,渐渐就不想回来了,不回草儿洼还盖新房干什么?还在土地上投什么鸟钱?不如攒起来,有一天也在城市里落户安家。差不多十年了,草儿洼再没有添一口新屋,看上去一片破败景象,老屋摇摇欲坠,一场大风大雨,总会倒几口老屋。方全林最怕这个,砸死人可不是好玩的。所以一看天气变化,要有大风大雨,就赶忙动员住在里头的妇女老人搬出来,不同意就生拉硬拽,临时找个地方把家安置进去。有几次下大雨前脚刚把人拉出来,后头房屋就倒了。
方全林太忙。
村里年轻人走光了,就剩些老弱残疾和妇女,方全林就成了收容队长。谁生病了要张罗着看病,哪个老人死了要张罗出殡,谁家老屋倒了,要张罗搭建临时住所。另外还有些尴尬事,也让方全林不得清静。比如经常有女人半夜敲门,说是听到有什么异常动静,让他去家里看看。女人吓得发抖,你当然得去。可是到了地方,院里院外搜索一遍,鬼影也不见一个。方全林就对女人说睡吧,没啥事。那女人却不让走,还是说害怕,扯住胳膊往屋里拖,说村长你得和我做伴。方全林当然不能进去,他知道进了屋就不是做伴的问题了,忙挣脱了说你去睡吧,我在外头给你巡逻。急急地走了。可是回到家刚睡倒,大门“嘭嘭嘭”又响。方全林不敢怠慢,他怕哪个老人不行了,慌忙穿衣起床,出来开门一看,是又一个女人,哭着说有个人进了她的屋子。方全林说你没关门啊?女人说关得好好的,还从里头插死的。方全林说插死门怎么会进去人?女人说我看得清清楚楚,一个黑影来到我的床前,直喘粗气,我吓得尖叫起来,黑影就钻床底下去了。方全林说人呢?女人说我一骨碌爬起身把他锁在屋里了。方全林说奇怪了,说走吧我去看看,顺手抄起一根棍子。到女人家,满屋子乱捅,床底下箱子后头凡是有旮旯的地方捅个遍。方全林松一口气,说你是幻觉,没人进来,别自己吓唬自己,说着快步出了屋子。女人在后头追,说村长你别走……哎呀村长帮帮忙!……我裤裆里爬进一条虫子,痒死啦。方全林回头把棍子扔给她,说用这个捅,哪里痒就往哪里捅,捅几下就不痒了,然后落荒而逃。
草儿洼的女人们都疯了。
她们没法不疯。男人外出打工,一年年不在家,虽说能挣几个钱回来,可那种分离之苦、思念之苦,实在让人难熬。还有的在外混几年,回来就离婚,甩下一沓钱走了,而后再不回来。草儿洼几乎所有的年轻女人都在忍受着煎熬,感受着危机。她们变得压抑而又疯狂,痛苦而又愤怒,谨慎而又大胆,女人的性情全变了。她们聚在一起时就是谈男人骂男人,满口脏话。她们互相同情又互相嘲讽,互相倾诉又互相戒备。
她们最佩服的男人就是方全林,他不仅是个好村长,而且是个好男人。老婆死了近二十年,方全林始终没有再娶,一个人把儿子玉宝带大,而且在村里没有任何绯闻。这让草儿洼的女人们佩服而又不解。一个四十多岁的鳏夫,怎么就熬得住呢?可他就是一点动静也没有。偶尔他也和女人调笑几句,但多数时候是沉默的,有一种不言自威的稳重。女人们敬重他,又有点儿怕他,更想勾引他。这是个值得勾引的男人,即使最正派的女人都有这个心思。勾引方全林成为草儿洼女人们最高的目标。当然,勾引的方式各有不同,有的拉拉扯扯,有的以眉目传情,有的不露声色。但方全林就是不上钩,多少年保持着金刚不坏之身。自从男人们纷纷外出打工之后,方全林明显感到威胁在增加,女人们的攻击性更强了,让他越来越难招架。但他知道真正的危险来自他自己,因为他分明感到沉睡了多年的欲望在苏醒。深夜的草儿洼一片死寂,连狗叫声都听不到,太静了。那时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他知道他可以自由地在村里游走,那些狗不会因为他在黑暗中出现而叫唤,村里所有的狗都认识他并和他有良好的关系,它们熟悉他的脚步他的身影他的气味,它们像仆人一样对他充满敬意,因为他从来不会无缘无故踢一条狗,他不耍村长的威风,他喜欢像主人一样爱抚它们,那么他在村里行走就不会有任何障碍。老人们都太老了,孩子们又都睡得太死。他可以任意挑选一个女人轻轻敲开她的门,或者干脆直接把门拨开。她们的门闩一律从左往右拨,两扇老式木门间的缝隙很大,一根指头可以伸进去,或者随便捡个木片也行,从左往右,一点点,拨动。这时你忽然感到大腿外侧热乎乎的,忙扭转头看,原来是这家的大花狗在舔你的裤子,仿佛在鼓励你进去吧进去吧我家女主人正想男人呢我见她睡觉前洗P股的。你明白它的意思,弯腰拍拍它的头,大花狗就会很知趣地走开并且低声嘟囔了一句我可啥都没看见。是的,它对将要发生的一切准备佯装不知。
这虽然有点无耻,可它又能怎样呢?人家是村长而且是个好村长,前些日子还曾给过我一块骨头,何况管闲事太多会遭灾的,那么就只能这样。于是你继续拨门,轻轻的像老鼠啃木头的声音,门闩也像狗一样退到一旁去了。这时,你吁一口气,轻轻把门推开,木门有点古老自然也有点守旧,发出不满的一声哼哼,你心跳了一下。还好,女人并没有觉察,屋内没有任何反应。女人在田里忙了一天,太累。这家的男人不在了,所有的农活和家务都要她干,女人睡得太沉了。你进了门往右拐,你知道她睡在哪里。你熟悉每一家的摆设,你甚至熟悉每一家的家具是用什么木头做的。进了卧室,看到一抹月光从窗棂照到床上。孩子睡在里头,正酣。女人睡在外侧靠床沿的地方,被子松松地盖到胸口,是一床薄被,两个指头就能挑开。顿时一股暖暖的被窝的气息让你沉醉了,特别是这气息的主要成分是女人肉体的香味,你已经久违了,你不能不沉醉。草儿洼的女人习惯裸睡,这女人也不例外。她只有三十多岁,依然显得年轻,尤其在月光下。月光修饰了她被风雨吹打得有些憔悴的面容,此时像一张虚光照片,朦胧而娇美。她的袒露的肩胛、胸乳和腹部在月光下发出白嫩的光泽。此情此景让你血脉贲张,你不由得伸出手去,抖抖地在她身上轻轻抚摸,温软滑腻的手感让你消除了最后的紧张。她的眉心跳了一下,依旧双目微闭,显然还没有醒来。你一时不知如何继续了,是轻轻唤醒她,还是就这么偷偷行事?尽管你相信即使她醒来也不会拒绝,但你还是决定不打扰她,这不能算是偷奸,是她委实太累了。你是村长,你不能不关心你的村民,你不忍心唤醒她,这样不就很好吗?毕竟还能避免一些尴尬。于是你轻轻扳动她的身子,将她的双腿移过来又轻轻分开。一切都很顺利,真他妈的顺利,你感到的美畅无法言说,连连在心里赞叹:真是的真是的!你看到她双目依然微闭,眼角却流出泪来,在你忍不住最后撞击的时候,女人紧紧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叫出声来。你终于明白,她其实一直醒着。从你拨开门她就醒了。开始时十分惊慌。但当你走进内室时,她认出是你,就紧紧闭上双眼。她在紧张兴奋和不安中等待着你靠近她的床。也许她已经等了无数个夜晚。
于是你狼狈逃窜了……
你躺在黑暗中掴了自己一个耳光,然后猛地坐起身,因为你感到下身一片狼藉。你知道你刚才哪儿都没去,一直躺在自家的床上,屋子里空空荡荡,没有任何女人的气息。你没去拨那个女人的门,更没有去偷奸任何一个女人,但你觉得自己很肮脏,这和去了没什么两样。因为你躺在床上时曾把全村的女人想了个遍,最后选择的是一个全村最俊也最无助的女人,并和她进行了神交。这个女人叫扣子,丈夫在结婚不久就死了,是外出打工时被火车轧死的。扣子没有改嫁,所有人都以为她会改嫁,可扣子就是不肯改嫁,她喜欢她曾经的男人并深深地怀念着他。半年后扣子生下遗腹子,就更不肯改嫁了。她平日里低眉顺眼,看见男人迎面走来总低着头,没有任何口舌是非。但有一次村长方全林去她家时,扣子脸红了。就那么一次,方全林知道她的内心不是一潭死水。多少女人公开挑逗,方全林没有动心,扣子却不能让他忘怀。他已经多次在想象中和扣子上床,也在臆想中和其他女人上过床。方全林知道他必须离开草儿洼了,这阵子欲火太盛,哪怕离开一阵子也好。不然他会做出对不起大伙的事。方全林不想对不起大伙。男人们把家把女人孩子交给他是信任他,他不能做下三烂。他得像过去一样做个好村长。
但真正促使方全林离开草儿洼,还是因为天易的事。
这是一件大事,也是一个承诺。
方全林是个讲信用的人。
天易失踪很多年了,天易是大瓦屋家的人。天易的爹柴知秋活着的时候就一直在找,却始终没有结果。大瓦屋家族的人并没有太当回事,说天易从小就痴痴迷迷的,老爱走神,走失是早晚的事,当初就不该送他去县城上学。大瓦屋家族人丁兴旺,到天易这辈有堂兄弟二十多个,走失一个像羊群里走失一头羊,不算什么。尽管天易是长门重孙,是这二十多堂兄弟的大哥,可是他在实际上并没有显得那么重要。因为他从小就游离于他们之外,甚至从不和他们玩耍。他几乎是跟那个古怪而又传奇的罗爷在蓝水河边长大的,他和那个精怪般的老人似乎有一种天生的缘分和默契。他和罗爷一样生活在人间又超然于世外,所不同的是罗爷打赢过第一次世界大战又经历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然后对世事不屑一顾。而天易几乎从一出生就属于另一个世界,他早慧而又愚钝,早熟而又懵懂,他喜欢在夜晚追赶星月,在蓝水河里和奇形怪状的鱼们嬉戏,喜欢伏在地上谛听大地的呼吸。他和他的一群堂兄弟们几乎是生疏的。后来他去县城上学,就更远离了他们。其中有些堂兄弟还是在天易失踪之后出生的,他们根本就没有见过天易,只是稍大才听说过有关天易的事,知道曾有过这么一个大哥。天易根本就不在他们的生活之中。
但大瓦屋家的上辈人却不这么看。天易的曾祖母也就是大瓦屋家族的老祖宗柴姑,生前最爱的就是这个重孙,一天看不到就会念叨,他时常倚住门框悠悠打量她的目光让她惊悚,她相信这个重孙在血脉里有她的真传。天易的爷爷柴老大不喜欢柴知秋这个长子,因为他没有大志没有血性,可他喜欢天易这个长孙,因为长孙喜欢读书,还因为他的寡言和专注,他认定天易终有一天会为大瓦屋家族争得荣耀争得尊严。柴知秋当然更疼爱天易,只是因为天易是他儿子。他对儿子并没有多少期望,他知道天易从小体弱多病,性情孤僻,动不动就犯傻,小脑袋里全是些稀奇古怪的念头,就格外怜惜和呵护。他不想让儿子有多大出息,只想儿子能在自己身边平安一生。柴知秋一生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听了妻子的话送天易去县城上学,让他远离了自己的视野。当初为啥送他去县城上学呢?上不上学有啥当紧?
天易是从北京失踪的。
那时正闹“文化大革命”,天下大乱,天易去北京大串联,然后就不见了。
天易一下子就不见了。
柴知秋夫妇俩一直在寻找,发了疯一样。
柴知秋寻找了十年。
柴知秋寻找了二十年。
柴知秋寻找了三十年。
他几乎找遍了当年和天易一块进京的学生,也找过带队的一位领导,没有任何结果。柴知秋甚至还去过木城寻找。因为他曾听说,天易可能是被一个教俄语的女老师领走的。那个女老师的家就在木城。但那次柴知秋到了木城,只在火车站前的广场上站了三天三夜,这么大个城市把他吓坏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寻找。
柴知秋老了,心力交瘁,他再也找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