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下的木城一直在燃烧。
那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冲天大火。几十年了,大火不仅没有一点熄灭的迹象,反而越烧越旺。
大火是从黄昏时分烧起的。那时太阳已经落下,天色渐渐暗下来,整座城市和楼房街道都变得模糊了。这时不知从哪里钻出成千上万只蝙蝠,在马路上空和楼房之间的空隙里吱吱飞行,倏然间阴风骤起。这些长相怕人的怪物总是在白天和黑夜交替之际悄然出现,把白天引渡到黑夜,又把黑夜引渡到黎明。这些神秘的使者老让人产生一种恐惧和惊慌,它仿佛预示着某种未知某种不祥。
这是一天中木城人感觉最不好的时刻。
但这样的时刻很快就过去了。就在人们有些犹疑、有些恐惧、有些沮丧、有些不知所措的时候,几乎在一瞬间,大火在全城范围内突然腾地烧了起来。一条马路就是一条火龙,一簇建筑就是一片火海,夜色越是浓重,火光越是明亮。耀眼的火光把黑暗从城市的每个角落里赶出来,逼退到深邃的夜空,星星月亮都被遮蔽了。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木城每天都演绎着同样的场景。
木城人为此骄傲,把每个这样的夜晚都叫做灯火辉煌。
木城人害怕黑暗,害怕夜晚,但他们并不在乎星星和月亮。星星和月亮早已退出城里人的生活,他们有电和电灯就足够了。造型美观形态各异的各式灯具,安装在家庭、马路、大楼和公共场所,色泽绚丽,五彩缤纷,的确比星星和月亮都漂亮得多也明亮得多。在木城人眼里,星星和月亮都是很乡下很古老的东西,在一个现代化的城市里,早已经没有了它们的位置。
当然,木城人也不在乎春秋四季,他们甚至讨厌春秋四季。因为四季变换对城里人来说,除了意味着要不断更换衣服,不断带来各种麻烦,实在没有任何意义。比如春天一场透雨,乡下人欢天喜地,那是因为他们要播种。城里人就惨了,要穿上雨衣雨靴才能出门,烦不烦?刚走到马路边就发现到处汪洋一片,车子堵得横七竖八,交通事故也多起来,碰坏车撞死人,你说城里人要春雨干什么?夏天到了,酷暑难耐,再加上马路楼房反射日光,上百万车辆在大街小巷排成长龙排放热气,整座城市就像一个大蒸笼,一蒸就是几个月,木城人有理由诅咒夏天。至于日照对农作物的作用,真的和城里人没什么关系。秋天更是个扯淡的季节,雨水比春天还多,麻烦自然也就更大。天气又是忽冷忽热,弄得人手忙脚乱,不知道穿什么才好。医院的生意格外红火起来,里里外外都是些受了风寒的人,打喷嚏流鼻涕犯胃病拉肚子头疼腰疼关节疼,任哪儿都不自在。乡里人说秋天是收获的季节,城里人收获的全是疾病。冬天来临,北风一场接一场,把人刮得像稻草人,大人不说,光孩子上学就够受罪的了。突然一场大雪,除了早晨一阵惊喜看看雪景,接下来就剩麻烦了。洁白的雪很快被城市废气污染得黑乎乎的,化出的脏水四处流淌,然后又冻得硬邦邦滑溜溜,一不小心摔得人不知东西南北。
不过话说回来,城里人不摔跟斗也不知东西南北。木城人没有方向感,东西南北像星星月亮春秋四季一样,都属于自然界的范畴,他们一辈辈生活在人造的大都市里,对自然界的依赖已大为减少,对东西南北的辨识能力就会退化,这很正常。木城人表示方向的语言是向前走向后走向左拐向右拐,这比说东西南北方便得多也准确得多。木城方圆三千平方公里,像一座巨大的迷宫,高楼大厦林立,大街小巷蜘蛛网一样,外人走进来真会晕头转向,于是就有许多乡下人进城闹笑话的故事。木城人却如鱼得水,因为这是他们的地方。他们穿行在高楼大厦大街小巷之间,就像庄稼人穿行在高粱地里一样自由。高楼大厦就是城里人的高粱地。唔,这话不大得体,木城人不会认同这个土得掉渣的比喻。高楼大厦怎么能是高粱地呢?首先高楼不是高粱,这是很明白的事,其次和“地”毫不沾边。高粱地里的地是土地,而木城到处都是水泥地,分子结构完全不同,而且水泥地要比土地金贵得多。比如在城里,一公里马路铺上水泥起码值四千万,再加上它创造的效益,就没法估算了。假如一公里马路占用十亩土地,这十亩土地用来种麦子,大致可以收获六七千斤,也就卖个四千元。四千元和四千万,相差一万倍,还好意思比吗?由此可知,木城人像不在乎星星月亮春秋四季一样,也不在乎土地。
事实上,木城人已经失去对土地的记忆。
又是一个多雨的季节。
潇潇秋雨笼罩了整座木城,木城就有点风雨飘摇的意思。
然后楼房湿了,汽车湿了,当然马路也湿了。行人也都湿湿的,有些惶惶,仿佛遭了灾。
石陀就很高兴,还有点幸灾乐祸的样子,好像他是个局外人。
于是石陀行走在风雨中气宇轩昂,时不时拍一拍路边的树,溅出一簇簇水珠。他知道树和他一样高兴。
每逢风雨侵袭木城,石陀就会放下手头的事往外跑。哪怕正看着稿件,有人喊一声:“下雨啦!”石陀会立刻穿上他的雨靴,提上伞,踉跄下楼,冲到马路上淋雨去。
石陀走在马路上,并不把伞打开,只像手杖一样提着,往地上一点:“嗒!”人已走出几丈远。
任凭风吹雨打。
他的蓝布长衫先还翻卷着飘,渐渐就坠下来,沉沉的,后来就往下滴水。
迎面走来一个妙龄女郎,深秋季节居然穿着夏装,一袭翠绿长裙裹在身上,也不打伞,半裸着雪白的肩在风雨中悠悠地走,旁若无人。
不断有匆匆走过的路人看她一眼,有些怪异的神态。但很快就走开了,仍是匆匆的。
雨越下越大,人冷得直打哆嗦。
女郎形态毕现。夏裙早已湿透,紧紧贴在身上,纤腰、丰臀、丰胸都显露出来,甚至能看到粉红的乳头。
她居然没戴胸罩!
还有下头……内裤……天哪!……哦,有的,米白色。
石陀明白了,这是木城最时尚的一族。一些大胆而自信的女孩子时兴不戴胸罩,她们认为戴胸罩的女人都老了。而且穿衣服不分四季,高兴了冬天穿夏裙,三伏天穿羽绒服,这叫反季节行为。就像反季节蔬菜。
石陀并没有吃惊,相反,他喜欢在木城看到这样的异类。
女郎似乎正享受天浴,完全不在乎秋雨的寒冷。她走路的样子,一点都不着急。
石陀又看一眼,她的确没戴胸罩,乳房挺拔着,雨水从乳峰顺流而下,像两把喷壶,洋洋洒洒。
此时,雨正下得急。
石陀在她面前站住了。这是难得一见的景观。
他发现她长相体态像个越南姑娘,两只眼睛大而明亮,有些凹进去,左边眉心里藏一颗痣,水灵灵的很俏皮。
越南姑娘站住了。
她发现有人挡了她的路,略显惊奇地抬起头。站在她面前的像个油漆工,身材高大单薄,有点驼背,戴一副深度近视镜,蓝布长衫有些破,正往下流水,形成一圈小小的水瀑。
她盯住他:“干吗挡我的路?”
石陀眨巴眨巴眼:“你知道理论的基本属性是什么?”
越南姑娘愣了一瞬,突然笑了,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你知道男人和女人的根本区别在哪里?”
石陀愕然。
越南姑娘已姗姗而去。走过一段路,回头见他仍愣在那里,于是喊道:“喂!油漆工,我见过你发表演说,什么时候请我喝茶,我要和你理论理论!”
石陀循声望去,声音有些遥远飘忽,风雨声太大了。越南姑娘的背影和美丽的臀正消失在密密的雨帘里。
满大街已是涛声一片。
马路两旁的人行道上落一层桐叶,雨靴踩上去软软的,冒出一圈水泡,同时发出咕叽咕叽的声音。
石陀深深地陶醉了。
踩在桐叶上的感觉像踩在松软的土地上。
他蹲下身,扒开桐叶,从怀里掏出一把小锤子,几下砸开一块水泥砖,露出一小片黑土地。然后把锤子藏进怀里,站起身笑了。
他知道要不几天,这里肯定会长出一簇草,绿油油的一簇草。
石陀迷恋土地近乎病态。
他一直有个雄心勃勃的计划,就是唤起木城人对土地的记忆。他记得作家柴门在一篇散文里说过:“花盆是城里人对土地和祖先种植的残存记忆。”这话给了他信心,他崇拜柴门,也佩服这句话说得精彩,就是说城里人还是有救的。可他一个出版社的老总,和土地的事毫不搭界,又能做什么?每天拿个小锤子偷偷敲马路,尽管很开心,到底成不了大事。
好在石陀是木城政协委员,可以参政议政。于是在每年的政协会上,他总会拿出一个长长的提案,核心内容是:“……拆除高楼,扒开水泥地,让人脚踏实地,让树木花草自由地生长……”这话无异痴人说梦,当然不会被采纳,也一直被大家嘲笑。
但石陀不灰心,下次政协会,他还拿出这个提案,并且在发言中顽强宣扬他的观点,说木城人所有身体和精神的疾病,如厌食症、肥胖症、高血压、性无能、秃顶、肺病、肝病、癌变,以及无精打采、哈欠连天、心浮气躁、紧张不安、焦虑失眠、精神失常、疑神疑鬼、心理阴暗、造谣诬陷、互相攻讦、窥视、告密、歇斯底里等等,都源于不接地气。大地是一个能吸纳、包容、消解万物的无与伦比的巨大磁场。但在城市里,一层厚厚的水泥地和一座座高楼,把人和大地隔开了,就像电流短路一样,所有污浊之气、不平之气、怨恨之气、邪恶之气、无名之气,无法被大地吸纳排解,一丝丝一缕缕一团团在大街小巷飘浮、游荡、汇集、凝聚、发酵,瘴气一样熏得人昏头昏脑,吸进五脏六腑,进入血液,才有了种种城市文明病,才有了丑陋的城里人。
石陀的言论不仅荒唐,简直就是混账话。尤其他把木城人称为丑陋的城里人,一下子引起公愤。政协委员们纷纷站起来指责,说他是偏执狂,说他污蔑城里人,说他企图否定城市建设和现代文明……
眼看会场闹成一团,石陀一脸无辜的样子,市政协主席马万里连忙起身保护,笑着冲大家摆摆手:“各位委员不可以无限上纲,石委员心是好的,他……这个人……啊啊……是不是……大家不必……啊啊……”
会后众人议论,仍是义愤填膺,说石陀在美国念过博士,美国的高楼大厦比咱们还多,这么发达的国家怎么教出个土包子?可见美国人坏得很,他们自己搞现代化,却要咱们走回头路。由此有人很快交上一个提案:《年轻人去美国留学要慎行》。
石陀在市政协会上的言行传回出版社,社长达克耸耸肩,什么也没说。
达克也是经常出国的人,所以能耸得一手好肩。
对石陀每年一次的同一个提案,有关部门都有很客气的答复,当然内容也是一样的,大体意思是:经研究认为,石委员的提案很有创意,但鉴于目前城市住房、居民就业、行路交通、卫生状况等各方面的困难较大,一时还不能拆除高楼扒开马路,等以后条件允许时再予考虑,请石委员谅解,并请石委员继续关心木城市政建设,云云。
领导并不认为石陀居心不良,只是读书太多读得迂腐了,不了解国内现代化建设的必要性紧迫性,不了解中国只有加快现代化建设才能让中华民族强大起来,不了解所谓现代化建设的过程其实就是城市化的过程,不了解中国的城市化建设不是过头不是要拆除高楼扒开马路的问题而是才刚刚起步还要加快城市建设还要征用更多土地修路造楼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