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当然不能去帮她砍秫秫,给你家当短工啊?何况那几亩秫秫地原本是他卖给她的。秫秫长得又粗又壮,穗子沉甸甸的,在自己手上时庄稼长得又瘦又小,到她手上不知怎么就发庄稼。杨耳朵拉不下这个脸。他现在最恨的就是大瓦屋家,就是柴知秋夫妻。两次卖地都是卖给他们家的,当时以为捡了便宜,现在他后悔了。他对天易娘尤其痛恨,这个娘儿们太有心计,时不时送点粮食,看似好心,其实盯着你的几亩地呢。
天易娘喊他帮忙砍秫秫,其实是好心。她看他家少吃的,曾送过两次粮,杨耳朵没要。杨耳朵说:“我还有一亩多地,不卖了,你别总打我的主意!”当时天易娘红了脸,说:“杨大叔,是天易他爹让我送来的,没有别的意思。你收下吧。”
杨耳朵不冷不热地说:“柴知秋还记得我的好处?”
“咋不记得?他小时候被土匪绑票,还是你抱回来的,他总念叨,你老人家是俺们家的恩人呢。”
“我可当不起恩人。粮食你提回去,我不要!”
天易娘好心好意碰了钉子,实在想不通为什么。
柴知秋说:“请他来帮忙砍秫秫吧,他是不好意思白拿人家的粮食。杨大叔一生都这样,算个有志气的人。”
结果还是不成。
柴知秋并不缺少短工。
他必须觅短工了。
三十几亩地,夫妻俩无论如何弄不了,特别农忙时节。萍儿已经下学,就是因为家里太忙。萍儿只上了两年学,却上到四年级。萍儿聪明,她是上一级蹦一级。萍儿虽说不愿下学,但不敢违抗父母。
杨山再有几天要去城里报到了,八哥跑来提亲,要把小云说给他做媳妇。
小云已经下学两年多了,报考县剧团没有考上,后来跟一个草台班子跑了一年多,到处唱戏。最近不知怎么又回来了。
小云的名声一向不好,在学校时和刘老师黏黏糊糊,人们早有传闻。小云的爹是个瘸子,根本管不住她,骂时她不响,要拿棍打时小云撒腿就跑,小云跑得很快,她爹追不上。有时晚上堵在屋里抓住了头发打,小云也不喊叫,就在黑暗中和爹撕扯,抓得爹一脸是血。家里终于不再管她。
小云的心太野。
但小云平日却文文静静的,人见人喜欢。都说这孩子有点邪门,都让刘老师带坏了,说小云一对奶子那么耸耸的就是让刘老师摸大的。又是八哥出来辟谣,说你们这些人就爱胡说八道,人家刘老师就是教小云唱唱歌唱唱戏什么的,有时候也在宿舍里说说话,可从来没有动手动脚过。有人说你去屋里看啦?八哥说我去过几次,都坐得规规矩矩的。那人嘻嘻笑起来,说他们原本坐在一起的,听到你脚步声才散开的。八哥啐他一口说好像你见了似的,这么说人家一个闺女缺德不缺德?
其实八哥说的是实话。刘老师很喜欢小云,因为小云不但人长得漂亮,而且善解人意。刘老师是个很有情调的人,比如拉二胡比如爱干净比如喜欢散散步比如看到黄昏的炊烟和晚霞会忧伤比如怀才不遇会叹息,但没人能理解他,连马校长也不理解。马校长只专心于两件事,一件是专心教书,一件是教完书专心拾大粪晒大粪往家里拉大粪。刘老师觉得和他无话好说。但小云理解他,小云喜欢他的干净喜欢听他拉二胡喜欢陪他散散步喜欢在晚霞满天和乡村的炊烟袅袅中和他一块忧伤。他们在一起其实并没有说过多少话,更多的时候是默默相伴和四目相对。他们只拉过一次手,没有任何出格的举动。小云很崇拜刘老师。在刘老师心目中,小云是个多情而美丽的女子。他们的关系仅此而已。
小云有过想嫁给刘老师的念头,刘老师也有过想娶小云的念头。但都没有出口。障碍并不在于他们是师生,主要在于他们对各自的前程怀着不同的憧憬。他们都不想把一生定格在这里,好像一切都还没有开始。
于是小云离开学校去闯荡了。
那些日子是刘老师最郁闷的一段时光。小云走了,他一下觉得心里空荡荡的,放了学不是关在屋里拉二胡,就是一个人到林外散步。小云走后,二胡拉得断魂。八哥听了光想落泪,心想这个刘老师真是个情种,二胡拉得这样是想人呢。那天晚上,八哥就从小门去了隔壁的学校,她穿一身单衣是刚刚洗过的,她知道刘老师爱干净。八哥推门进去的时候,刘老师仍在专注地拉二胡,眼睛微闭着却有两颗泪珠挂在腮上,手臂和身子都在摇晃一副痛苦不堪的样子,八哥看了直心疼。那一刻八哥有一种献身的冲动,她很想给他一些安慰。可她不会说什么,就悄悄解开两粒纽扣,半隐半现地露出两个肥白的奶子,她希望他能丢下二胡朝她扑过来,那时她会抱住他的头将他揽在自己胸前再拍拍他的腰,他如果要她她会毫不犹豫答应的。那时八哥完全没有Y荡的意思,她只是想安慰他想献身想让他开心。刘老师终于发现了八哥,也发现了八哥若隐若现的胸脯,丢下二胡一下子站起来,显然他很吃惊。但他的神态却迷惘着,好像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他定定地看住八哥的脸又定定地看住八哥肥白的胸脯,八哥被他看得面色潮红局促不安,她不知道自己是打动了他还是吓住了他。但她很快就相信应当是打动了他,因为在她的经验中,草儿洼的男人们只要有机会就对她动手动脚的,只要动手动脚总是伸手先捉住她的奶子。八哥冲刘老师笑了笑,把手微微张开,随时准备迎接他。可是刘老师却原地横移了一步,现出恐怖的表情,好像准备夺门而逃。这时八哥已把前襟完全掀开,灯影下白花花一片。这是刘老师第一次面对一个女人裸露的身体,两挂肥大的乳房如此张扬如此威风凛凛让他惊心动魄!那一刻他觉得非常绝望。看惯了小云朦胧如雾窈窕如柳的身材,现在像突然见到一个怪物。刘老师快速移动着脚步,却不知说什么好。八哥一下明白过来,羞得无地自容,急忙掩上衣襟,转身逃走了。
事后八哥直后悔自己太荒唐,自己只是一厢情愿地去讨好他,刘老师根本就看不上自己!
和年轻貌美的小云相比,自己差不多是一头母猪。
八哥除了后悔,还有深深的沮丧和自卑。
她仍然不恨刘老师。
她奇怪自己恨不起来。
相反她更加尊敬他,他不是那种猪狗样的男人见到任何女人都眼珠子发绿。
而刘老师永远只看中最美的女子。
这才叫好色。真正的好色。
而村里那些男人只是好肉!
八哥为自己超然的评判笑了。那时她坐在床帮上正在洗脚,准备洗完脚再洗腚。这也是刘老师的程式。
这时她唯一的担心是刘老师会轻贱她会不理她。
但没有。
刘老师在几天后见到她时仍像平常一样打招呼,并且还向她致歉:“你看,那晚,都是我不好,我不喜欢这样……谢谢你……”
他还谢谢我!
八哥回到屋里就拍着手笑了。
这时公爹马坡走进来,说你笑什么哪,八哥说你别管,马坡伸手就捉住她的奶子说今晚到我屋里去我得亲亲你。八哥伸手推开他说先把你身上的马粪味洗净再说!马坡讪讪地站住了,他发现八哥比以前漂亮了,这女人怎么回事啊。
八哥为小云做媒是先征得小云同意的。
小云在外跑了一年多,越发水灵滋润了。她已经是个完全发育成熟的大姑娘,只是眼睛里多了一点疲惫和风霜。戏班子解散了,只好回家。可是在家哪里待得住?村里像她这么大的姑娘不是出嫁了就是定了亲,这么一年年拖下去真不知如何是好。小云回来后来看过刘老师几趟,但刘老师似乎不如以前热情了,只是客气地和她说一阵话就有送客的意思。
小云心里很牺惶,很委屈。前途渺渺,连个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了。正在这时候,八哥来找她。小云想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就对八哥说你去说吧,我同意!
杨山是志愿军转业军人,又要在城里安排工作,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再好也没有了。小云很兴奋。
只要能离开草儿洼,小云总是愿意的。
但小云没想到,她会被杨家拒绝。
先是杨耳朵不同意。
八哥到他家把话还没说完,杨耳朵就跳起来:“你个娘儿们小看俺杨山?小云满世界疯不知和多少男人睡过觉了,让俺家吃剩饭哪!”
杨山在旁边,见爹说得太难听,说:“爹,你咋这样说话,人家是个姑娘!”
“啥姑娘?就差没生孩子了!”
八哥很生气,也跳起来:“你别欺负人!拿脏水往人头上泼,人家小云可是个好姑娘。”
“呸!好姑娘还被她爹拿着棍往外赶?”
“你这个人!”八哥指指杨耳朵,气呼呼出了院门。
杨山追出去,赔话说:“嫂子,你别生气,我爹真是的。我看这事以后再说吧。”
八哥回头说:“杨山兄弟,你别听你爹胡说。小云是个好姑娘,你错过了日后要后悔的。这么俊俏的女子哪里去找?小云往外跑是想奔个好前程,眼下新社会,青年人奔好前程有啥错?我要不是地主,又这么大年龄了,也想往外跑呢。”说着又笑起来。她为自己的忽发奇想好笑,其实她哪想过往外跑的事呢。
杨山说:“这事太急,你容我想想。”这天晚上,杨山没睡好觉。
小云的事让他的心有些乱。
对小云他是有所了解的,当初他们是一同入学的,只是没怎么说过话。那时杨山有一种深刻的自卑感,小云长那么漂亮,又得刘老师宠爱,就离得远远的。好多同学都知道小云将来要考剧团,闲言碎语不少。但杨山从来就不这么看,他觉得小云怪勇敢的。因为那时他就立志将来走出草儿洼,脱离家庭脱离贫穷,他在心里把她看成志同道合者。但杨山的性格内向,从来不张扬。
他其实一直暗恋着小云。
七子娶了八音后,他就想如果将来能娶小云做媳妇就好了。但直到参军走,杨山也没向任何人吐露过他的隐秘。因为那时他还不敢往深处想,他有一种悲壮的感觉,说不定死在战场上,就一切都无从谈起。
现在生活终于把小云推到他的面前,杨山又有些犹豫。这几年小云究竟怎么回事还不知道,自己去哪里工作也不知道,工作以后是啥样子更不知道,他不想早早把这事定了。村长说得对,既然出外工作,就要争取干些大事。
主意既定,杨山第二天就提前报到去了。早走几天,家里也省点粮食。
杨山走在村外的官道上,没想到迎面被小云拦住了。
小云一根长辫子搭在胸前,两眼泪汪汪地看住杨山,说:“你为啥不要我?”
杨山一下呆住了,为她的大胆,也为她的美丽。
杨山回来,并没有真正见到过她,只在村道上看到她一个背影。几年不见,小云长得愈发漂亮。她的丰满的身材被裁剪合体的衣服紧紧包裹着,一身曲线毕露,桃形脸流光溢彩,一双大眼在长长的睫毛下忽闪忽闪的分外有神,因为含着泪花,更显楚楚动人。
杨山张皇失措,几乎不敢面对她哀怨的目光,赶忙说:“小云,我,没说不要。”
“那你同意啦?”
“没,这事让我想想,好不好?”
“有啥好想的,同意就同意,不同意就罢,我又不是嫁不出去。”
“你看这事,我刚回来……”
“亏你还当过兵。”
“小云,你不知道,其实我一直在心里喜欢你的。”
“你骗人!”小云把眼睁得更大。
“真的!我在朝鲜打仗时,就老怕见不到你了。”
“你娶我不就得了。”
“你看,就是……”
“你爹不同意,对不对?”
“我爹说话……他当不了我的家。”
“想说啥?人家说我作风不好,对不对?”
“我不信。”
“你信!你的态度说明你信。告诉你,我的身子是干净的,没人碰过我。”
“不是,小云。这事还是让我想一想,过些日子我还会回来。”
“杨山……”小云突然哭起来,“我不勉强你,可是我希望你相信我是个好女子!”说罢,哭泣着掩面跑走了。
杨山呆呆地看着她跑走的背影,一条长长的黑辫子在身后一甩一甩的,忽然觉得这女子很可怜。只是活得太慌张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