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本夫选集（第二卷）天地月亮地

第41章 变化(1)

　　柴老大回到草儿洼以后，好像从地狱回到人间，整个人都变了。

　　他的神情不再呆滞，目光不再茫然，有人向他打招呼还会点头笑笑，站下说些天气、庄稼之类的话。

　　最明显的变化是对天易。

　　他时常在校门口转悠。一边放羊一边向校门口张望，有时一等就是半天，直到天易放学出来。那时他就远远地看，见天易背个书包离开同学沿墙根溜达着，渐渐消失在视野里，脸上便有一种心满意足的表情。仿佛看天易上学放学是一种绝大的享受。

　　有时他也带两个烧饼或者麻花，堵在门口悄悄塞给天易。这时天易已和他熟了。在消除了最初的陌生感之后，天易很快就发现，这个撅着山羊胡子的老头不仅不再可怕，而且变得亲切了。天易明显地感到爷爷那么想和自己亲近，他的亲切的目光他的谦卑的笑脸几近巴结，他揣在怀里的热乎乎的烧饼则近乎贿赂了。

　　柴老大做这一切时，当然都是瞒着柴知秋夫妻的。一次星期天，他还偷偷把天易带去老三界大集上玩了一天。来回的路上，让天易骑在他的毛驴上，他则在旁边赶着，插在脖梗里的旱烟袋一晃一晃的，那时天易的感觉好极了，唯一遗憾的是爷爷虽也兴致很高，却没有唱点什么，只是间或吆喝几声小毛驴：“碍！碍！”如果父亲在这种情景下，一定会唱点什么的。但爷爷不唱。

　　天易一生都没听爷爷唱过戏文。其实天易娘很快就觉察到柴老大对天易的亲近。但她佯装不知。她能说什么呢？

　　祖孙亲近本就应当是正常的事。她不能反对或制止他。她知道在柴老大的眼里，儿子是个没出息的叛逆者，并因此造成父子如同路人，他已很难再向儿子妥协。但孙子没有过错而且孙子在认真上学，这让他十分高兴。

　　后来天易渐大，逐渐了解这部家史后，他开始努力理解爷爷。

　　他为爷爷感到悲凉。

　　他的古怪和暴戾的性格以及由此对父亲的疏远，都含着一个老人的无奈和绝望。在他时常远远地看着天易的目光里，似乎含着他的酸痛和叹息：这孩子会有出息的，可惜太晚了！

　　到天易上中学以后，柴老大再也不能掩饰对孙子浓浓的爱心，仿佛他贫瘠了一生的精神荒漠终于有了依托。尽管这精神依托再没有任何意义。每次天易从凤凰城回到草儿洼，柴老大就悄悄凑上来，怯怯地和天易搭讪，问一些城里的情况，让天易说一些和他毫不相干甚至他完全不懂的事。他听得兴致勃勃，带着崇拜的目光，不时插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在孙子面前，他毫不掩饰对那些新鲜事物的无知。他的慈爱得令人发抖的目光，像看待一个极有身份极有见识的人。天易最受不了的就是这个。爷爷一生中经历过无数艰险困苦，无数屈辱磨难，不曾真正向任何强暴低头，在孙子面前却显得那么瘦小，那么卑微。有多少次，天易老想大叫一声：“爷爷，我是你的孙子呀！”

　　那个古怪、暴戾的老头不见了。

　　他走路不再那么快。脸也不再那么阴沉。

　　没有了大瓦屋，没有了财富，没有了土地，也没有了脾气。

　　爷爷变得平静而安详了。

　　天易看得出，在爷爷浓浓的爱心里，既有迟到的安慰，也有他对往事无言的忏悔。

　　他对父亲曾有过高的期望，那几乎近于苛求。当年父亲即使认真读书，又能怎样呢？大厦将倾，独木难支，没有谁能有回天之力。柴老大想明白了。柴老大是在监狱里完成这个过程的。不知他的最终彻悟和那个神秘的女囚有没有关系。

　　这年整整一个暑假，天易几乎都是在蓝水河边度过的。

　　罗爷检查他的学习成绩，发现他的成绩非常好。罗爷从小在庙里长大，读过不少书。只是草儿洼没人知道，他也从不向人说起。

　　天易上学已经入迷，转眼已经三年级了。

　　他对吵吵闹闹的环境仍然不喜欢，但他对那些字非常入迷。一笔一画组成一个字而且都有读音，他觉得很奇妙，写字认字就成为一件很有趣的事。

　　罗爷的庵棚下有一张小桌，天易每天趴在上头做作业。作业做完了，罗爷又为他找来一些闲书，天易就比着写字，不认识的由罗爷教。蓝水河边就有了琅琅书声。

　　四五年时间，蓝水河边已发生了很大变化。大片荒滩已陆续栽上了树木，风沙不再那么肆虐。罗爷的苗圃场更像一座巨大的植物园，花木扶疏，树影婆娑，到处青枝绿叶，鸟儿们成群地起落。这里成了天易的乐园。他在林子里钻来钻去，跟着啁啾叫的鸟儿们东游西荡。一时高兴得飞跑起来，鸟群便轰一声飞起。跑得累了热了，天易就走到蓝水河边，一头扎进去，扑咚！溅起一簇水花。

　　蓝水河的鱼群依然那么稠密，只要天易一扎进水里，它们便游过来围住他，发出咕咕的叫声。

　　天易游啊游啊，一直往深处游去。

　　忽然，天易在蓝水河底发现一个洞口。洞口像一座拱门，是用条石垒成的，被水草遮掩着非常隐秘，不游到跟前就看不出来。天易有些奇怪，小心翼翼扒开水草，探头往里看，不由大吃一惊：洞口里是一片更加辽阔的水域，似乎比蓝水河阔大得多。隐隐看到很多条巨大的鱼和说不上名字的水兽在水域里游动，只是它们游得都非常缓慢，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那些水兽尤其特殊，鳞甲差不多是黑颜色的，表面疙疙瘩瘩，有的头上还长着一双短角。它们蹲伏在水里，昏昏欲睡无所事事的样子，好像已在这里蹲伏了一万年。

　　天易的心在剧烈跳动。

　　这个意外的发现让他激动不已。

　　显然，这是一片未知的水域，村里人传说河底有无底深渊，就是这里吗？可是连罗爷都从未说过。那么就更没人进去过。

　　闯进去肯定会有危险的。他还不知道这片水域究竟有多大，到底通向哪里。那些巨形鱼和怪模怪样的水兽是怎么回事，它们像一些阴险的狩猎者，也许正等待捕获物送上门来。

　　洞中的水域波澜不惊，好像凝固了一样。只有几处在冒水泡。

　　这是一个沉寂的无声无息的水底世界。

　　这个世界显然已十分古老。

　　天易到底经不住诱惑，终于一耸肩扎进洞口。

　　他先是试探着往里游，游得很轻，两手分开水悄悄往里去。他怕惊扰了那些巨鱼和水兽。但它们还是很快发现了他，附近的几条巨鱼都转过身来，水兽们也睁开了眼睛，看住他。好像在探究这个小东西从哪里来。好在仅此而已，它们并没有做出更激烈的反应。天易正要继续往前划，这时一条巨鱼靠上来，相距几丈远已能感觉到它沉甸甸的分量，水涌来的力量使他不由自主往后退。那条巨鱼围着天易绕了半圈，忽然张口把他含在嘴里。天易吓坏了，不知怎么一下就被它吞进去了。他想这下完了，他已完全失去了反抗能力，只要巨鱼再喘息一下，他就会像一条小虾一样被吞进肚子里。但巨鱼没有吞吃他，只在嘴里含了一会儿，便一下把他喷出几丈远，然后摇摇尾巴走了。它只是和他开了一个玩笑，或者只是给了他一个警告。再看那些奇形怪状的水兽，全都蹲伏在那里看住他毫无表情。天易冲它们笑笑表示友好，它们依然毫无表情。于是他想这是些反应迟钝的家伙。他在心里鼓励自己说，都到这里了，无论如何要看看这些守护者在守护着一个什么秘密。他装作轻松的样子蹬蹬腿又往前去，一路都是水草，巨鱼、水兽，也有些极小的鱼虾，也都奇形怪状。但忽然天易惊呆了，他发现前头的水草下掩藏着一条独木舟，不远处还有一条！独木舟已经腐烂了，但还可以看出它们的形状，上头长满了暗绿色的水苔，静静地搁浅在水底，仿佛已经搁浅了几千年。天易十分纳闷，这些古老的独木舟怎么会在这里，它们是从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沉进洞里的？天易左顾右盼，接下来的发现更让他纳闷：在广阔的水域下，散散落落堆放着无数人间的东西，有坛坛罐罐，有木轮车，有锈迹斑斑的刀剑，有牛马的骨架，有石磨，有棺材，有大木船。大木船依旧完整，有客船也有渔船，全都歪歪扭扭斜在那里，看上去很有些年代了。天易好奇地凑上去，扒住一条客船往里看，船屋里床铺桌凳书箱全有，壁上还悬一把剑，只是没有人。不知为什么，天易觉得里头应当有人的，一个英俊的书生或者一位小姐，或者书生和小姐同在一舱，正对面饮酒。天易伸头仔细探寻，还是了无人迹。但天易有了新的发现，在方桌下的地板上躺着一本厚厚的书和一管笛子！现在他大体能猜到船主人的身份了。可是人呢？哪怕有一副人骨也好。但没有人骨，也许被水冲走了。天易很想进去看看那本厚厚的书，就扒住船沿往上爬，可是船体忽然剧烈摇晃起来，一下把他摔出好远。再试，又被摔出去。真是怪了。你不想上去时，大木船静静地一动不动，只要有这个念头只要扒住船帮往上爬，它就猛烈摇晃，周围的巨鱼和水兽已渐渐围拢来，极不友好地看住他。天易知道他不能也无法再试图上船了，那是一个不能触动的秘密。

　　天易有些害怕了，前头的水域仍然没有尽头，他无法知道这片水域究竟通向哪里。他怕自己游不回去了，就转头往回游，浑身皮紧紧的，有一种进入冥界的恐怖。在他掉头回游快要接近出口的时候，突然又发现了一个蓝光闪闪的东西：在水草的掩藏下，是一挺机枪支在那里！天易是在连环画上认识机枪的。怎么会有一挺机枪？瓦蓝瓦蓝的，还很簇新。天易猛然想起当年那个打日本人的故事，一挺机枪响了半夜，蓝水河边倒下一百六十多具日本鬼子的尸体，人们怀疑是罗爷干的，但罗爷始终没承认，也始终没找到那挺机枪，莫非就是这挺机枪吗？真是不可思议！

　　天易激动得血液都要凝固了，他猛地扑上去，想扒开水草把那挺机枪抱过来，却突然感到一道蓝光闪过，然后就失去了知觉。

　　那时水域里起了一阵骚动。

　　天易再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蓝水河边的草地上，头枕在母亲的大腿上，周围站了许多人。罗爷也在。

　　他摸摸脑袋，头很疼，头发还是湿漉漉的。

　　他依稀记得自己刚才在蓝水河里，并且钻进一个洞口看到一片辽阔的水域和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可他不记得怎么从洞口出来到了岸上的。

　　天易眨眨眼坐起来，看着周围的人们，讷讷地说我怎么了？母亲在哭泣说你丢了七天了，你到哪里去啦？

　　天易说怎么会？我觉得就一小会儿，怎么就七天了呢，不会的。

　　众人七嘴八舌都在问天易你跑哪去了你说呀？天易正想说可是忽然觉得有一个虚渺的声音在他耳旁说，天易你别说天易你不能说天易你永远都不能说出去。于是天易摇摇头，没说。

　　众人还在追问，罗爷分开人群抱起天易说他不记得了别问了甭难为他了天易只是做了一个梦。

　　难道真是做了一个梦？也许。

　　因为在后来的很多年，天易曾无数次潜进蓝水河，再去寻找那个洞口，却再也没有找到。

　　有一次他悄悄对罗爷说我见到那挺机枪了。罗爷一激灵说甭瞎说！天易说我真的见到了，罗爷就压低了嗓音严厉地说再不要说这话有些秘密只属于一个人要保藏一辈子的。

　　看来罗爷什么都知道。

　　后来天易一生再没向任何人说起过这件事。但他一生都相信，他见到过那个神秘的洞口。

　　那个洞口只向他打开过一次，便永远地关闭了。

　　这一年秋天将尽的时候，草儿洼村外的官道上走来一个年轻人。

　　年轻人挎着一只军用挎包和一只绿色水壶。他的腿有点瘸，走起来显得吃力。但看起来情绪不错，四处张望着拧开壶盖喝了一口水。几年离家，他发现草儿洼发生了很大变化。最先看到的是环绕村子的树木，树木虽说很杂，却长得旺盛，柳树都有胳膊粗了，旷野也栽了一排排的树木，像士兵样非常整齐。他喜欢整齐的东西。

　　村长方家远正推着一车粪往田里送，老婆在前头拉。忽然老婆回过头，说：“家远！你看那是不是杨山？”

　　方家远一抬头，愣了愣，大声喊起来：“杨山！”丢下车子就迎上去。

　　杨山也认出了方家远，快步走过来双手握住方家远，兴奋地说：“村长！你送粪哪？”

　　方家远当胸给了他一拳头：“你小子长这么大个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