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才听三祖父说,那个小头目是他把兄弟,他接过钢洋就是帮了大忙。为爷爷赢得了一天一夜的时间。
那天早晨,抓逃兵的人把三祖父押上路的同时,爷爷也骑马飞奔凤凰城而去。他记得母亲说过,凤凰城有个开饭庄的三爷是他叔叔。他没有见过他,也和他没有亲情,现在事急,只有去求他帮助。他不知道那个陌生的三叔会不会帮他。但他没有什么人好求。这是仅存的一线希望。
爷爷一路打马飞奔,傍晚时到了凤凰城。他很容易就找到了凤城饭庄,见到三爷。三爷不知他是谁,三爷正端着一把壶喝茶。爷爷硬着头皮自报家门,喘吁吁请他想办法。三爷惊得跳起来,一把抓住爷爷的肩喜极而泣,他没想到相隔几十年之后,柴姑的儿子会来找他。他心里一直觉得对不起柴姑,却又无脸再去草儿洼。三爷简略地听说了事情经过,来不及细问柴姑的情况,拉着爷爷立即去了县衙。
三爷的凤城饭庄常有显贵来吃酒,他和县太爷有些交情。县太爷果然很给面子,当即写了一封信交给爷爷。爷爷谢过县太爷,和三叔出了衙门。三爷和爷爷执手相望,说:“赶快去救你兄弟!以后有事再来找我,记住了我是你的亲叔!”
爷爷那一刻流泪了。爷爷点点头,把信揣进怀里,立刻打马出城,往鲁西南边境飞奔而去。这一夜,几乎是马不停蹄。沿途都是生路,有时跑迷了,只好叩开人家的门打听。几经辗转,赶到时天刚微明。军营外一里多的一处山冈上,三祖父和抓逃兵的一干人马正在焦急地等候。原来他们早就到了,却没有进兵营去。幸亏三祖父的那位把兄弟从中说情。如果进了兵营,而人情又没求来,便只有死路一条了。
爷爷看到他们,纵马跃上山冈。扬扬手里的信喊道:“我已经求了人情来!还烦诸位稍候,我去去就来!”拱拱手调转马头,直奔兵营去了。这一天一夜跑得人困马乏,爷爷滴水未进,已是心力交瘁。但没人能代替他。那匹马跑到军营门口时,口吐白沫突然扑倒,生生累个半死了。
果然县太爷的面子大。
这位军队长官曾带兵在凤凰城驻扎过,和县太爷交谊颇深。开信后当即允情,派了一个军官随爷爷来到那座山冈上,命令松绑把三祖父放了。
爷爷拉上三祖父千恩万谢,一同辞归。爷爷几乎瘫了一样,三祖父架着他,一步一步往家的方向走。走出很远了,突然听到一声枪响。
父亲后来说,三祖父回来后,呆呆傻傻几个月,后来才渐渐好起来。但大瓦屋家从此断绝了武力反抗的念头。三兄弟三杆快枪换成了三杆烟枪,从应付土匪开始,逐渐都染上了烟瘾。
人人都说,大瓦屋家的败落神仙也没救了。
但爷爷其实还没死心,老想着家里出个有本事的人,好能保护这个家,受人欺凌的滋味到底难受啊!
父亲是长门长子,希望便又寄托在他身上了。爷爷决定让父亲上学。学而优则仕,这是古今多少平民家庭的幻想,多少有抱负的少年苦苦追寻的一条路。
然则云泥殊路,又谈何容易!
对于爷爷来说,这几乎是一个渺远的希望,是绝望中的挣扎,是漫漫黑暗隧道中一丝微弱的光点,是他苦难一生最后的赌博。
父亲上了三年私塾。
父亲悟性很高,是那种漫不经心的聪明。他少年时并没有什么大志,只是随心所欲地生活。家族的屈辱磨难,于他并无多大关系。爷爷的用心他还不能理解,也不能接受。他认为那都是大人的事。两次被绑票,事后说起来,他都只觉得好玩。父亲最早学会的话是:“奶奶。”奶奶就是第一次被绑票时寄养的那个老妇人。那位老妇人没有家庭儿女,孤身一人度日。她很喜欢父亲,每天拌疙瘩汤给他喝,白面或者杂面疙瘩,每天倾其所有喂养父亲。父亲一生爱喝疙瘩汤,就是从那时候养成的饮食习M。家里人找到父亲时,老人家大哭一场,她舍不得让他走。后来,老妇人还来看过父亲。父亲长大一点后,又由家里人带着去看望过老人家。毕竟她对父亲有养育之恩,父亲对“奶奶”很有感情。
父亲上私塾后,不知怎么迷恋上了戏曲。
那时乡间社戏很多,有大台戏,也有地摊曲种,梆子、四平调、折子戏、花鼓、拉魂腔、评书,各有各的迷人之处。特别农闲时节,这村那村都有锣鼓声。哪天晚上有野台戏,父亲是必定要去听的。白天有地摊曲艺,他也常去听。胳肢窝里夹着书,杂在大人堆里席地而坐,托住腮听得入神,时常误了上学。有时干脆就不去先生那里,吃完饭直奔戏场。家里以为他去上学了,先生以为他在家,两头都被蒙着。但这把戏不久就被发觉了。父亲被扒光了衣裳,爷爷用皮鞭打,打得在地上翻滚,血痕横一道竖一道的。父亲记住几天,不久又去听戏。于是爷爷又打,打得血肉横飞。父亲老是想不通,书念得并不差,为什么就不能听戏呢?他固执地这么想,也固执地这么做,终于改不了。他身上的鞭痕一道一道的,有时走路都困难。可他还是要去听戏。爷爷那么暴烈的脾气,都无法改变他。看他摇摇晃晃又去了戏场,大人们只好摇摇头,谁也不知道他怎么会这么固执。
一个乡村小子对戏曲艺术的迷恋几乎是不可思议的。流浪艺人怀里的马头琴,游方和尚手里的木鱼,都能引起他极大的兴趣。他时常懵懵懂懂跟在他们身后,从这家走到那家,从这村走到那村。痴痴的,呆呆的。终于,流浪艺人走远了,从荒草野径中消失在旷野尽头。那时父亲便爬上一棵树摘一片树叶,含在嘴里吹起来,吹得呜呜咽咽的,孤独而宁静。他就这么吹着,溜达着,追逐着飞鸟、野兔,随手捡拾一片碎瓦放在口袋里。直到日暮黄昏,才蹒跚着回家。
等着他的又是一顿鞭子。
爷爷到底不能容忍他的固执。让父亲退学了。
爷爷心里很难受。
他的望子成龙的殷殷之心,像被扎了一刀。这意味着最后的一点亮光熄灭了,他的家族只能继续败落下去,再也无法挽回。而父亲自小喜欢捡拾碎瓦的癖好,则几乎是一种预言。爷爷同样不能改变他。
父亲喜欢碎瓦片,他走路往天上看时就是看鸟,往地上看时,就是寻找瓦片。他捡拾的瓦片一堆一堆的,多了就埋起来,埋在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地方。这里埋一堆那里埋一堆。碎瓦烂砖多是黄河决口以前的,各个朝代的都有。一片碎瓦从土地里踢出来,他能准确地判断它有多少年了,属于哪个朝代。爷爷看着他专注地掩埋碎瓦片时,光想哭。
父亲退学了。
父亲成了小小的农夫。
其实他从八九岁就能吆牛耕地、驭马耙田。他喜欢农事。喜欢旷野。喜欢庄稼。喜欢日出日落。喜欢风雪秋雨。他天生就是个农夫。他的性格中没有掀天揭地、兴邦济世的气质,他只是温和、平静而执著地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他依旧喜欢捡拾碎瓦片。路上碰到捡起来,耕地翻出捡起来,回到家归拢成堆,逐一扫去泥土,翻来覆去地看,有的又扔掉了,有的就保留下来。
这有什么意义呢?
一片碎瓦,一块烂砖,破旧而丑陋。但在父亲眼里,全是无价之宝。
“喂牲口去!”
爷爷在背后突然暴喝一声。
父亲一哆嗦,冷丁的。赶紧藏好他的碎瓦片干活去了。他最怕爷爷这样突然的暴喝。
有好多事其实不必一定要父亲做的,农忙时家里总要请很多佣工,他满可以享受小少爷的生活。但爷爷不允许,既然念书不成,就要把他调教成一个真正的庄稼人。
事实上,三个祖父从来都是和佣工一样干活的。特别爷爷是一个庄稼好把式,一个优秀的庄稼人。直到他死,都没有停止过劳作。
父亲很快学会了所有的农活。
父亲依然喜欢捡拾碎瓦。
父亲还是到处听戏。
他温和而平静,从容而悠然。
父亲又是孤独的。他不爱说,却喜欢唱。在乡村小路上,在风雪旷野里,在莺飞草长时:“冀荚更新,流光过隙,桑榆日近西山,有女无家……”
爷爷怀疑他迷上了哪个小戏子。
这类事是时常发生的。
唱戏的女子多风情万端,且多穷家女,可爱而又可怜。在戏班里真正唱出名堂的并不多,很多就是为了混一碗饭吃,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稍有松怠,师傅动辄一顿鞭子,打得红粉飞花,皮开肉绽。到得前台,演一出公子落难小姐养汉,叫一声:“苦啊——”哭得泪人一样,颤颤摇摇,摇摇颤颤,叫人心疼。听戏的人只沉在戏文里,唱戏的女子却借戏中人倾尽苦情愁肠,其间滋味有谁解得?遇上痴情的后生,这村跟到那村,一路尾随看戏,看得人都呆了,台上的女子直和那后生眉目传情,飞眼闪闪,越发显得水灵。终于有一晚,上得台来,只顾眉目传情,神魂颠倒,把戏词都忘了,引得一阵倒喝彩。下台被老板一顿鞭子,打得哭爹叫娘。那女孩子卸了妆溜出后门,后生等个正着,一把牵了就走。于是一件梨园绯闻不胫而走,成就了一对小冤家。
自然,唱戏的女子也有上当受骗的,被人玩弄又被抛弃,那结局就惨了。
那时人们都爱听戏,却又普遍瞧不起唱戏的。为什么瞧不起?没什么道理。其实戏班子又到处受欢迎,哪里搭台唱戏,周围村庄的人这一个白天都像过节,晚上骑驴乘轿,扶老携幼,说说笑笑,从四面八方汇集来,为多少人带来欢乐。
但人们还是瞧不起唱戏的,称他们为下九流。明明是后生拐走了女戏子,偏说女戏子迷惑了后生,真是好没名堂!
爷爷也是没名堂。
他急急忙忙为父亲操办婚事,就是怕他被小戏子拐跑了,学坏了。
父亲和母亲的婚事,还是多年前由外祖父定下的。
当年潭生去苏州府打官司,草儿洼前头的官道是必经之路。潭生在村前歇脚,意外地听到这就是草儿洼。对草儿洼和柴姑,他一直记在心里的。在桃花渡时,听父亲多次说起过。那时潭生还不太理解父亲的心情,现在蓦然看到旷野中这个遥远的村子,忽然有一种荒凉的亲切感,他决定进村去拜望柴姑。
潭生很容易就找到了柴姑。柴姑不知他是谁,只觉得这个陌生人有些面熟。
潭生说:“我是黑马的儿子。你还记得黑马吗?”
当时柴姑怀里正揽着一个小男孩,也就两岁的样子。这小男孩就是她的孙子柴知秋,正是被土匪绑票后刚找回来不久。听到陌生人的话,一时愣住了。她直直地盯住他,一时陷入遥远的回忆,仿佛那已是隔世的事了。柴姑喃喃地说:“怎么,你是黑马?”
“我叫潭生。就是黑马的儿子!”
“哦哦,黑马的儿子……你父亲还活着吗?是他让你来找我的?他现在哪里?”
“是。是他让我来看你的!”
柴姑抓住潭生的手,突然就哭起来。一切都像做梦一样,相隔这么多年,她没想到又有了黑马的消息。如果黑马当初不走,她的命运也许会是另一种样子。每当她遇到灾难孤立无援的时候,柴姑都会想起黑马,希望他从天而降来救助她。但一次又一次,黑马没有出现,黑马从她的生活中永远消失了。现在面对黑马的儿子,柴姑真是百感交集。潭生被深深地感动了,他从柴姑的哭声里感到了柴姑和父亲黑马非同寻常的关系,也感到了时光和世事对人的改变。过去听父亲说柴姑是怎样一个了不起的女子,但面前的柴姑不仅已没有了当年的风采,也没有了当年的孤傲和野气,她已经变成一个完全意义上的乡村老太婆。
潭生在草儿洼住了七天,陪柴姑说了七天的话。柴姑向他述说了黑马离开荒原后她所经历的一切,说她怎样被土匪抢劫,草儿洼怎样被土匪烧杀,她怎样被掳去强奸,儿孙们怎样被一次次绑票,土地怎样被一片片割卖。她说得很慢,一件件都说得那么清楚。她述说时显得很平静,但看得出她的内心多么苍凉,那是一种无边无际的苍凉。听着她的述说,潭生在心里觉得和柴姑那么亲近。她完全是在向一个亲人诉说,她心里积攒的东西太多,她需要释放和宣泄。现在潭生觉得当初父亲对她的描述和记忆其实是很浮浅的,她后来所建立和支撑的大瓦屋家族和为此而付出的苦难,才是这片荒原的真正的奇迹,她的坚韧和承受力像大地一样深厚。柴姑没有怨恨他的父亲黑马,但潭生却有一种发自内心的负疚感。他想为她做点什么,可是又能做什么呢?这趟去苏州打官司,输赢未见而结局已知,再见到柴姑已是不可能了,他将从此在人间消失,重新归隐桃花渡。于是在临别前,潭生决定把三女儿许配给柴姑的孙子,他希望有一个黑马的骨血来陪伴柴姑,日后回桃花渡也好对父亲有个交代。柴姑自然满心欢喜,一口应允下来。潭生告别柴姑离开草儿洼时,心里一阵阵酸痛。他知道柴姑的苦难远没有结束。
父亲成亲时十五岁,母亲已经二十岁。
爷爷说,大几岁能管住他。
父亲早早结束了他的少年时代。
那是个朦胧而富有幻想的时代,在那个时代里,他只属于他自己,属于他的木鱼、戏文和碎瓦。
母亲从她那个轰轰烈烈败落的家走出来,又走进我们这个同样日渐败落的家庭,也算得曾经沧海了。她的父兄留给她太多的铁血影像。太多的创伤,也给了她超出一般女人的刚强。
母亲嫁过来不久,爷爷就让父亲母亲分家过了。
爷爷只给了他们三亩路边地,全是薄田。
父亲说:“不能多给我几亩吗?”
爷爷说:“这三亩地我也要收回的!”
母亲说:“算了,咱们自己挣钱买地!”
母亲捋下金戒指金耳坠包好藏起来,挽起袖子就下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