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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上学(2)

  最初的火爆当然是没有了,但渐趋平稳的买卖依然让人羡慕。几千口人一个大村,光食盐的销售量就大得惊人,几天就卖一麻袋,人们的消费是很低的,但再低也得吃盐。何况还有其他小商品,草儿洼也有过得不错的人家。日常进货仍是老三界那个叫三明的小伙计送,来来去去就混得熟了,有时八音留他吃顿饭。一次正吃饭,女裁缝蛋蛋来了,半开玩笑半正经地指住那小伙计说:“我告诉你,给八音送货要给你工钱的,吃顿饭也不当紧,可别有糊涂心思。八音可是有男人的,在朝鲜打仗,你敢碰碰她就把你抓起来!”三明窘得脸都紫了,一口馍噎住憋得直翻眼。八音大笑起来:“咯咯咯咯!……”赶紧给他盛半碗汤水,说:“快送送,别噎死了。”又转脸对女裁缝说,“你吓唬人家干啥?三明也没干什么,是不是?”三明不好意思地笑了,说:“就是。我走啦!”女裁缝说:“快滚!”

  小伙计走后,八音笑道:“蛋蛋姐,是不是心里不痛快?”

  女裁缝往板凳上一坐,重重地叹口气。

  八音说:“王区长走时没来看看你?”

  女裁缝泪珠子就扑簌簌落下来,一时无语。

  她想我又能说什么呀?

  王胡子是前几日调走的,到县里当公安局长去了。这是眼下最适合他的位置了。当区长抓生产,王胡子力不从心。他不知道该怎么抓生产。他的心仍滞留在战争年代,每夜去野地里设伏蹲坑,自己吓唬自己,弄得很没意思。他多次向县里打报告,说我受不了啦,让我去朝鲜吧,我要打仗。县委书记说你去朝鲜能干什么?王胡子说当伙头军也行,只要能听到枪声。县委看他执拗,考虑到他的具体情况,决定让他去当公安局长,每天和犯罪分子作斗争。王胡子接到通知,心里那个痛快!他骑马到各村转了一圈和干部告别,走到哪里都是笑声,王胡子已经好久没笑过了。到草儿洼时,见到方家远和杨耳朵,说我要走了,你们要搞好团结,搞好生产。方家远说:“屁话!像立遗嘱似的。你干吗要走?”王胡子嘿嘿笑了,他知道方家远不想让他走,就说:“你还不知道,我不是当区长的材料,弄弄枪还行。”杨耳朵附和道:“我看走了好!搞什么生产?没劲!走了好!”王胡子说:“你这话说得不对,不是搞生产没劲,是我没那本事。”杨耳朵本想讨好王胡子的,没想到又没说到点子上。他对王胡子的感情有点复杂,他很崇拜王胡子,又有些怕他。王胡子不太把他当回事,却很看重方家远,这让他有些不舒服。王胡子调走,杨耳朵又有些暗暗高兴。王胡子离开草儿洼时,方家远又追到村口,小声说:“你不去看看蛋蛋?和她告辞一下吧。”王胡子站住了,想了想,说:“算了。找机会你给她说一声吧,我走啦!”然后打马而去。

  女裁缝就是从方家远那里听到这个消息的。

  她原以为和王胡子没任何情感瓜葛了,现在才发现,那个男人其实一直在她心里装着,她并不指望也没打算和他破镜重圆,让他回到自己身边。可她对他毕竟并无恶感,她在心里其实为有过这个男人而骄傲。他在这个区里当区长,能时不时看到他的身影,听到他的声音,也就够了。而且她相信,只要自己有难处找到他,他肯定还会帮助她。他是她无形的潜藏的精神靠山,这一点甚至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但现在她意识到了。他突然走了,不辞而别,不仅让她突然觉得十分孤单再也没有依靠,而且让她的自尊心大受伤害。他没把我当一回事!就这样。

  女裁缝落了一阵子泪,忽然恨恨地说:“这辈子都不找男人了!”

  八音笑起来:“你耐得住吗?”

  女裁缝说:“你看我耐得住耐不住?往后任何男人也别想沾我的身子!”

  八音说:“怪可惜的。”又笑起来。笑得有些狡黠。

  女裁缝说:“七子不在家,你不也可惜吗?”

  八音说:“那不一样,他早晚要回来的。”

  女裁缝说:“我看你这些天就有些耐不住了,给人家小伙计眉来眼去的。”

  八音说:“你别瞎说!那个三明我可没看到眼里。”

  女裁缝说:“这话我信。我是说你在玩猫腻。我敢说,你夜里睡觉是摸着自己睡觉的。”

  “你瞎说!”

  “你脸红了!承认不承认?”

  八音的脸果然红了,说:“你怎么知道的?”

  女裁缝说:“我也是女人啊。”

  这一晚,女裁缝没走。她终于躺进了八音的被窝。

  这一夜对两个人来说,都是非同寻常的一夜。

  三爷爷每天都起得很早,早起发现女裁缝从八音家出来,头发还散乱着,就有些疑惑,这女人昨夜睡在八音屋里?就起了警觉。三爷爷平生最讨厌的就是男女不轨的事。他知道女裁缝名声很坏,可别把八音带坏了。

  三爷爷又在路口站了一阵,看八音的门仍虚掩着,不好去敲门察看。他主要想看看有没有男人从里头走出来。等了一阵,天已大亮,路上有行人走动了,才转身去别处,心里却存了担心。对侄媳妇八音开杂货店,他一向并没有多管,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有点事做做。但这一段日子他看出有些麻烦,村里一些男人尤其后生们有事无事总来杂货店,斜倚在柜台上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八音的笑声不时传出。他曾提醒天易娘,让她多照应着。天易娘也是太忙,近在咫尺却是多日不去一趟。而且自从明确知道柴知秋和八音娘的关系后,对八音就多了一点戒备。这小女子没那么简单,看上去像个小孩子,其实是个小狡猾,或者说又单纯又狡猾。她和柴知秋似乎有什么默契,共同哄瞒着她,居然瞒得不露声色。照应她?怎么照应?一天看三趟又能怎样,女人要偷男人和男人要偷女人,都是防不胜防的。但天易娘还是不愿看到八音弄出什么事来,不然将来给七子无法交代。她对八音说:“少和那些男人家说笑,天黑就关店门。”八音很乖地说:“大嫂你放心,我听你的。”果然天黑就关门,白天有男人说笑,八音也很少插嘴了。天易娘再没想到她会和女裁缝怎么样。

  三爷爷没把他最新的发现告诉天易娘。

  但三爷爷有些忧心忡忡了。自从柴老大蹲监狱,二爷爷自杀之后,三爷爷的心情就一直不好。三爷爷曾是大瓦屋家最后的希望。

  三个祖父渐渐长成汉子,胸中涌动着无数仇恨。从他们记事起,看到的都是火光。听到的都是炮声。寨子一次次被打破,粮食一次次被抢光,柴姑一次次被凌辱,他们一次次被绑票。在短短十几年的时间里,土地已被卖去大半。那是用刀割走的,一刀刀,都滴着生血。柴姑再也不做声,她像整个变了一个人,木然承受着一切。

  那一年,一个土匪头儿又去他家要粮,也只是一个小土匪头儿,仅带了几个人。土匪进入草儿洼已是如履平地,大白天闯进大瓦屋家也是大摇大摆。柴姑不敢得罪他们,亲自灌了两口袋麦和一口袋秫秫,让人搬到他们车子上。事情就出在那一口袋秫秫上。土匪嫌给了杂粮,气哼哼走了。爷爷小心地送到门口。土匪头儿却突然转身,对着爷爷打了一枪。爷爷猛闪身,幸亏缩得快躲回墙后,那一枪打在墙角上:噗!一股尘土,溅了爷爷满脸。土匪哈哈大笑,扬长而去。看起来土匪并没想打死人,他们只是戏耍。这正是日头正南的时候。爷爷看看日头,一口血喷出来,爷爷反身冲二爷爷三爷爷说:“卖地,买枪!”

  那时家里已没有一条枪,以前柴姑买的枪全被土匪抢走了,伙计们也差不多走光了。连茶也走了。茶去寻找朵朵去了。只有老佛还在。但老佛已经失去了昔日的威风。老佛和柴姑一样变得萎靡不振,每天吃饱了饭就躺在一张烂草席上睡觉,身上的虱子一抓一把,浑身生满了疥疮,冬天结成血痂,夏天苍蝇围着他飞,挥一挥手就轰一声。老佛的老婆孩子离开他走了。柴姑让他去找回来,老佛理也不理。柴姑让人给他整理好屋子,老佛不去,就睡在烂草席上。给他买了药让他洗洗身子,他把药倒掉。老佛不和任何人说话包括柴姑。老佛仿佛成了哑巴。每次当土匪大摇大摆走进大瓦屋家的时候,总会看到躺在草席上的这个巨人,他躺在乱草中像一头沉睡的狮子。土匪在院子里来来往往牵猪牵羊,都不能惊动他,都和他没有关系。但每次大瓦屋家卖地,他都会激灵醒来。他蓬首垢面跟到地里,拔出地界扛到肩上就回家,仍是一言不发。把地界往门口一撂,咣当一声。然后躺到草席上继续睡觉。这时候最好是谁也别去惹他。有一回一个小匪拿根棍子拨弄老佛,一边嘻嘻笑。老佛突然大吼一声如雷霆爆响,二目睁圆了像两盏红灯,小匪吓得尖叫一声嘴鼻流血,当时倒地死去。

  枪很快就买回来了。三条,三个祖父一人一条枪。

  又两个月,坍塌的内寨墙和炮楼也修复了,三条快枪加上几门土炮,大瓦屋家胆气又壮起来。果然,五七零星土匪再不敢大白天骚扰,夜晚捣乱,一阵枪打出去。

  但好景不长。三兄弟也就三条枪。对付小股土匪还行,有大队土匪来,仍然无法阻挡。爷爷纵然脾气倔强,也只得开门迎盗,不然一座庄园都会玉石俱焚。爷爷吸大烟就是从那时应付土匪开始的。爷爷气得打自己的嘴巴子。

  绑票的事仍在继续发生。

  曾祖母又在卖地了。

  老佛扛回一块又一块界石。

  那时父亲已经出生。他曾两次被土匪从被窝里拉走。第一次才七个月,回来时已经会喊奶奶了。父亲被土匪抱走后,寄养在皖北一个孤老太太家。每日喂三顿面疙瘩,吃罢就扣在粮囤底下。那是一种条编的大粮囤,扣在底下,别说七个月的婴儿,就是七八岁的孩子也爬不出来的。父亲在粮囤底下生活了一年多。这期间,曾祖母费尽千辛万苦,到处托人打听,却一直没有下落。父亲是长门长孙,曾祖母为找回他是不惜倾家荡产的。原来,一年前的那个夜晚,土匪把他寄养在一个偏僻的小村后,自己也找不到了。他们绑票不是一家的孩子,不能随队伍带,就到处寄放,放来放去就放乱了。寄丢一个孩子,在他们看来不算一回事。他们早就知道大瓦屋家的人在找,也知道柴姑开了个很大的价钱,却只好装聋作哑。爷爷疯了一样跑遍方圆几百里,一个偶然的机会,终于找到了父亲。父亲第二次被绑票是三岁,这一次很快就赎回来了,曾祖母卖了三十亩地,保住一条命。

  无穷无尽的磨难,使一家人惶惶不可终日。

  三祖父说:“我去当兵!”

  曾祖母舍不得。三祖父才十七岁,肩膀还嫩得很。

  爷爷说:“娘,让他去吧。”

  曾祖母说:“你说得轻巧,那是要在枪林弹雨里钻啊!”

  爷爷说:“娘,不该死老天爷会保佑他。该死在家待着也会遭殃。”

  曾祖母不吱声了。

  多少年来,她像老母鸡护小鸡一样护着她的儿子孙子,土地一片片卖掉,还是挡不住一次次被狼叼走。留在身边,的确也不保险呢。

  曾祖母终于同意了。

  夜晚,爷爷把三祖父喊出来,兄弟俩在院子里站着。

  爷爷好一阵没说话。

  三祖父有点怕爷爷。长兄如父,爷爷规矩很大。

  夜很黑,星星显得特别亮,只是被风摇得厉害,像是要从天上掉下来。

  三祖父抱住膀子有点冷。

  爷爷说:“三儿,当兵要打仗的,你不怕?”

  三祖父说:“不怕,我就是想去打仗!”

  爷爷说:“你说打仗好玩?”

  三祖父说:“打仗不好玩。我就是想死个痛快!”

  “啪——”

  爷爷甩了三祖父一个嘴巴子。

  “哥,窝囊气我受够了!”三祖父捂住一嘴血。

  爷爷转身找到一根绳子,指指旁边的树:“想死容易,上吊!”

  三祖父哭了。三祖父还是个孩子。

  爷爷扔掉绳子,叹一口气。

  爷爷一阵子没吱声。他在想让不让他去当兵。

  爷爷知道这是条险路,但他终于别无选择。

  “三儿,去当兵吧。好好当兵,能混个连排长,就没人敢欺负咱家了。”

  三祖父点点头。三祖父曾七次被土匪绑票。

  爷爷说:“三儿,别光想到死。要活着回来,哥等着你回来!”

  三祖父当兵去了。在距家一百多里的山东边境。

  三祖父打仗很勇敢,又爱结交朋友,在兵营里有一帮拜把子兄弟,打起仗来互相照应,受过几次伤,却无大碍。一年多时间里,三祖父摔打成一条黑大汉。不久被提升为排长。

  这一年多里,家中果然安稳了许多。大瓦屋家有个在外头耍枪杆子的,土匪们有所顾忌了。

  曾祖母天天烧香磕头。

  曾祖母的膝盖早就变软了。

  忽然有一天,三祖父跑回家来了。

  三祖父前脚刚到家,一顿饭还没吃完,抓逃兵的就追来了。三祖父是逃兵。

  队伍要往山西开拔,那里距家太远。三祖父当兵是为保家护院。当兵去那么远的地方,还有什么意义呢?于是他跑回来了。

  逃兵抓回去是要枪毙的,何况是一个排长。

  三祖父被夺下饭碗,当即捆起来就要带走。

  曾祖母给人磕头求情,磕得披头散发,额上冒血。

  乡邻们围上来都帮着说情:“你们行行好,就当没抓住不行吗?”

  “不行。我们抓住了。”

  “行行好吧,抓回去就是死。”

  “军有军法,我们不敢放。”

  爷爷在一旁急得搓手,忽然有了一个主意,回屋提了一袋钢洋送上:“请诸位路上喝茶吃饭用。还请你们走慢点,我去求个人情来!”

  那带头的还拿捏着不接,被一个也是小头目样的人伸手拿过去,说:“我们也是听差,你们求人情要快!”

  那带头的不好再推,就说:“明日清晨我们在军营外等你,过时不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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