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面对丈夫和那个女人时,你能说什么呢?你说感谢那个女人?不情愿。而且有些作假。你指责他们,大骂一通,羞辱她一番,把丈夫扯回来,可能会把事情弄得比现在还糟,这种没有把握的事不能干。
天易娘最后冷静地决定,不去。
这是个利害模糊的决定。
这样她将欠着丈夫一点什么,丈夫也欠着她一点什么。谁欠谁的更多一点,她已经不能更精确地计算,她只能计算到这个地步了。
至于八音娘那个她从未见过面的女人,她还不想和她打交道。起码暂时还没必要。而且对她确实还说不上恨。不恨她的一个重要原因居然是因为她特别喜欢八音。八音长得喜欢人,嘴又乖巧,好像有些憨憨的,或者说八音还像个没长大的孩子,不懂得掩饰什么。
天易娘在经过一夜的思考之后,为自己做出这个决定长舒一口气。第二天她对八音说,你大哥哥在隐山镇养伤的事不要对人说,八音有些不解说咋的?天易娘说说了不好,对谁都不好。八音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然后天易娘去了柴姑那里,告诉她说你孙子在外头做生意没赶回来过年,过些日子就会回来了。柴姑说没抓走就好,咱不用卖地了。
八音说干就干,忙着筹备杂货店的事。天易娘也很同意,心想七子不在家,得让她有点事情干,免得东跑西跑的。过几天,八音又去了一趟隐山镇,从娘那里又要了一些钱来,回来就请人开门面。八音当然没钱再盖房子,就用她的三间房,三间房后就是一条东西路,打开一个后门,两间做杂货店,一间留做卧室。一切收拾停当,就喊上女裁缝上老三界进货去了。
八音要开杂货店,草儿洼议论颇多。一个年轻女子开什么店,招人罢了,往后有好戏看了。杨耳朵就很反对,他倒背手去看了看,哼一声转身走了。他想草儿洼的人越来越不安分了。村长方家远却很支持,说这是个好事,大伙方便,也能赚钱,人得动脑筋,从大集镇来的人就是不一样。女裁缝蛋蛋是八音坚定的支持者,她说八音你别管人家说啥,八音很奇怪地看着她,说我是没管呀,我开杂货店又没争谁的生意。在隐山镇,只有当你和别人用不光彩手段争生意时才会遇到非议。她想这有啥好非议的,真是怪了。
女裁缝和八音在老三界转了大半天,油盐酱醋日用杂货针头线脑,凡是有的都采购了许多,把个小土轮车装得满满当当。八音架起车把试了试,很沉,有点架不住的样子。女裁缝说:“我试试!”果然很沉。这么沉的车子怕是推不回去,两人都有点发愁。女裁缝东张西望,希望能发现个熟人,却见王胡子区长骑马过来。她不想和他见面,就把脸转向另一边去,心里却有些慌乱。两人分手几年了,也碰到过几次,王胡子每次都大大方方向她打招呼,是那种不带做作的不带成见的不带任何恶意的平静的招呼,反让蛋蛋心里不平静起来,就想这个男人算得上一个坦荡的男人,渐渐生出一些敬意来,过去的怨恨也逐日消减了,夜深人静时还会偶尔想起他。破镜重圆已是不可能了,她甚至有时会后悔错过了他。但也是瞬间,因为她更喜欢这样无拘无束,过一个平常人的生活。做官太太大概没这么自由。这人是个好男人,但不是个好情人,更不会是个好丈夫。和他生活在一起肯定是没趣的,看他那张脸,老是要天塌地陷似的。
王胡子区长老远就看到这两个女子了,今天老三界不逢集,街上空荡荡的。他刚从乡下回来,骑在马上缓缓而行,腚上的盒子炮轻轻拍打着,今天的心情很愉快。刚刚处理了一桩杀人的案子,那个杀人的小子是个地主的儿子,他杀了一个贫农,因为那个贫农分了他家的房子就一直记恨。王胡子像逮猪一样捉到他,派人送县公安局去了。这是多少天来他最高兴的一天,他喜欢干这种事。
王胡子走近了,先看到八音,就吃了一惊,乡间也有这样水灵美貌的女子。看她守着一推车日用杂货发愣,就有些奇怪,好像是做生意的,这小女子外出做生意还不惹出事来?当然他也看到旁边还有个女子,只是没认出那是蛋蛋,就想这两个女子够大胆的。八音也已经注意到这个骑马的大胡子在盯住她看,八音不认识他,心想这个男人怪威风的,要有他那匹马拉着,这一车子杂货就不用发愁了,就捅了女裁缝一指头,说:“蛋蛋姐!你看来个骑马的净往咱们这里看。”女裁缝其实已偷眼看到王胡子走近了,知道躲不过去,索性转回身,说:“他是咱们区的王胡子区长。”这时王胡子已跳下马,突然看到是蛋蛋,稍有点意外,说:“是你?”蛋蛋冲他笑笑,一指八音:“我帮人进货呢,她开个杂货店。”王胡子把脸转向八音:“你也是草儿洼的?”八音点点头。蛋蛋说:“大瓦屋家的。”王胡子说:“我怎么不认识?”大瓦屋家的人他差不多都认识的。蛋蛋笑道:“去年才过门来,人家是军属呢!”王胡子“哦”一声,说:“是七子媳妇,对不?”八音微微有点脸红,说:“你认识七子?”王胡子笑起来:“咋不认识,七子去朝鲜,我一直送到县城,后来还给我来过信,早过鸭绿江了!这小子是个当兵的料,姑娘,你嫁对人喽!”蛋蛋说:“人家有名,叫八音。七子能娶上八音,也算他有福气,你别小看人家八音,一个人在家要开个杂货店,也不容易。”
王胡子索性拉马走近,看那一车子杂货,摆弄摆弄,说:“进这么多货,你们怎么推得动啊!”
蛋蛋说:“这不正着急呢,想看看寻个草儿洼的人帮忙推回去。”
王胡子挠挠头皮,往街上左右看了看,一眼瞅住一个人,就喊:“三明,过来!”
三明是盐店的小伙计,十分机灵,先前女裁缝和八音去盐店进货时,就一直偷看八音,这小女子美得让他心神不安。后来她们进货出来,就跟出店门探头探脑,看她们在街头东张西望,就估计是车子太重推不走了,不由心中暗喜,有意送她们去,又怕掌柜的不同意。这时听王胡子区长叫,便赶忙跑过来,说:“王区长有事?”
王胡子指指车子:“这车上的盐是从你们店里进的货?”
三明说:“是啊。”
“这一车杂货就数这一袋盐重了,人家来进货,你们应当帮着送,这才是生意之道。告诉你们老板,往后隔些日子就给她们送一次货。”
三明说:“今天这货……”
王胡子一瞪眼:“这还用问吗?送去!”
“哎!”三明痛快地应一声,对女裁缝和八音说:“我给掌柜的说一声,一会儿就来!”说着撒腿跑了,像一匹小马驹。
村长方家远这几日忽然变得凶神恶煞,他不知从哪里弄来无数树苗,堆得像小山似的,然后吆喝全村人都去栽树,男女老少凡是能干活的全得出工,不出工一人罚十斤粮。
栽树是个好事,草儿洼风沙大得像荒漠,不栽树就治不住风沙,这道理人人都懂。从前一家一户没这能力,栽几棵树不解决任何问题。现在有村长方家远挑头,大多数人都支持,一村子人兴高采烈,围住小山样的树苗说笑,说方家远这杂种鬼主意多。第一天栽树,人们都拥出来,自备家伙,领上树苗,像领救济粮一样高兴。方家远让大伙先围着草儿洼栽三圈树,完成后再往野地里栽,一直栽到蓝水河边。栽得一排排的,整个规划他都做好了。方家远忙前忙后,喉咙都喊哑了。他看大伙已经干起来,就把现场交给杨耳朵,说你看着大伙干,我去干点别的事。杨耳朵还没弄明白,方家远已蹿远了。
方家远发现有几户人家没来人,就跑到各处让各村民小组统计,看谁家没来人。统计结果有十七家。方家远火了,让各村民组长回去叫,他站在村口等。等了半天,村民小组长陆续回来了,那十七家还是没人来。方家远突然往一个土丘上一站,大喊一声:“民兵集合!”谁也不知他要干什么,都愣住了,方家远喝一声:“愣着干什么?民兵集合!其他人继续栽树!”不一时,一个排的民兵都集合起来了,齐刷刷站在他面前。方家远弄了很多捆树苗的绳子扔给他们:“十七家没来栽树,你们把他们家长捆来!”
杨耳朵急忙跑来,小声对方家远说:“随便捆人不合适吧?”
方家远没理他,冲民兵一挥手:“出发!”
小伙子们立刻跑步走了。
杨耳朵一跺脚:“你疯啦!报告王区长,会把你也捆起来的!”
方家远说:“这事我负责,你别管!”
杨耳朵气哼哼走了。他实在闹不明白,方家远平日不这样,笑面虎似的,说他有点阴还差不多,却没见他这样发狠过。
后半晌,民兵把十七户人家的户主全捆了来,方家远什么也不说,让民兵把他们牵到正在栽树的人群中间,由两个民兵看守,其余民兵都去栽树,他自己也栽树去了。
这一手很阴损,你们不是不愿意干吗?让你看着别人干。好意思!
三千多草儿洼的老百姓都看得清楚,这是杀鸡给猴看呢。
那十七家户主被捆绑着站在寒风中,又羞又冷又怕又恨,脸上红一阵紫一阵白一阵,浑身哆嗦,和周围热火朝天的场面极不和谐。
方家远视而不见。他栽了一会儿树,便拿个铁锨到处转,大声吆喝人们,要栽一棵活一棵!栽死一棵要补罚十棵!你怎么回事土培这么松?这几棵怎么没浇水?你愣站着干什么看女人哪,不正经干事一辈子讨不上媳妇!喂那是谁蹲在那里避风你说啥?冷?活该!冻的是闲人饿的是懒人,我咋不冷?你奶孩子奶完没有敞个怀让人看你的奶子是不是娘儿们!……
方家远一路骂骂咧咧,看见谁就吼一通。看见地主马坡却笑了,说你个老杂种干得不错。马坡和儿媳妇八哥一人挖坑一人挑水,坑扒得深,树栽得仔细,一棵树苗半桶水,这样栽法准活。马坡也直起身来,捶捶酸痛的腰回骂道:“你狗日的今天吃了枪药啦?比斗地主都狠!”土改斗地主时,马坡的确没被捆绑过。方家远笑道:“你那会儿老老实实,我捆你干什么?你还记得,头天晚上跑到我家,连和儿媳妇睡觉的事都交代了,还是我说别承认这事,只把土地房屋交出来就行。”说罢大笑。马坡脸红了,转头看八哥挑一桶水荡着奶子就要来到了,挥挥手:“赶紧滚蛋,别误我栽树!”周围人听不清他们叽叽咕咕说什么,但估计方家远又在开马坡和儿媳妇八哥的玩笑,都转过头笑。方家远看见了,突然变脸:“笑啥笑?干活!”
方家远围草儿洼转一圈,看大伙都干得很认真,可他除了马坡,没表扬任何人。看看天色晚了,就让各村民组长通知下工,明天接着干,当然还是吃自家的没报酬,任何人不得缺工。
方家远说这些话时,脸色铁青。
他是做给人看的,包括捆绑人。
他心里其实很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