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观音并不打骂和过分刁难这个侄媳妇,他只是需要一个女人,需要一种家的感觉,他喜欢八音娘在他屋里忙家务的样子,那时他会非常安静,抽着烟独自坐在一旁看,偶尔说一些话。当然都是他自说自话,八音娘很少搭腔。她觉得非常尴尬,没什么要和他说的,她甚至都不愿和他对面。可她在听。她和他在一起的感觉当然很坏,但也不比和丈夫在一起时更坏,丈夫活着时她永远无所适从,你正做着什么事,他会突然从背后给你一棍子,八音娘有几次头被打出血来,她的头发一缕缕被他揪下,都是被突然袭击。她永远在担惊受怕。和老观音在一起虽然也害怕,但不用担心他会突然用棍子打她。她只是更恶心他,他老是臭烘烘的,身上臭烘烘的,衣裳臭烘烘的,嘴里臭烘烘的,她忍受不了他的气味。她为他洗衣裳,为他拆被子,为他打扫房间,为他烧水洗澡洗脚,老观音还以为她心疼他,其实她是为自己。对他有时会有一丝怜悯,那是当他用乞怜的巴结的目光看着她做这做那的时候。她看得出来这个男人很孤独,很怕她会拒绝他会不顾一切地离开他,这也是他不敢反对柴知秋和她相好的主要原因。八音娘怕他,其实他也怕八音娘。他们小心地隐蔽地维持着关系,心态各不相同,老观音更从容一点,八音娘却如履薄冰,她必须同时在两个男人面前做戏,而她又偏偏是不会做戏的。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大年夜晚上,柴知秋和八音娘情绪都很好,两人做了几样菜,喝了几杯酒。鞭炮声一阵阵传来,柴知秋就有点走神。他往年这时候都是带着孩子们在院子里放鞭炮的,天易平日不声不响,却特别爱放鞭炮,蹲在黑暗中把火绳伸出去,摸索着火点燃立在一块砖上的大雷子,咚!一声火光飞上天空,他便开心地笑了,那是他最欢欣的时候。天易几乎年年都要炸破手,那孩子太固执,不让大人帮着点火,一不留神就炸了手。今年有人为他买鞭炮吗?今年有人看着他放炮吗?柴知秋心里七上八下的。八音娘看出来了,她知道柴知秋是个疼爱孩子的人,为此她更敬重他,男人就应该这样。八音小的时候,她爹可从来没给她买过任何东西。八音娘看着他,柴知秋眼里泪花闪闪的,赶忙逗他说:“咱们也到院子里放炮仗吧!”柴知秋笑了,说:“好!咱也放炮仗!”他不想扫了这女人的兴。两人拿着鞭炮来到院子里,夜空中火光闪烁,响声一阵接一阵,隐山镇的大年夜到底比草儿洼热闹。柴知秋把一盘大雷子拆开,一连放了几个,都是用手拿着点燃了扔上天空,咚!朦胧中炸碎的纸片飘然而下,那感觉好极了,就像在下雪。八音娘高兴得像个小女孩,躲在柴知秋背后,捂住耳朵尖叫。柴知秋把她扯过来说:“来,你也放几个!”八音娘忙往后缩:“我可不敢!”柴知秋拉她过来说:“你别怕,我给你弄好放在地上,你来点火。”就取出一只炮仗,把长长的捻子扯出来搓一搓,捻子里的火药就撒落一些,点燃后就不会燃得那么急了,放在一块砖头上,让八音娘去点。八音娘手拿火绳,弯腰点了几次都没点着,老是吓得往后缩,说:“我害怕,我害怕。”柴知秋就笑了,他喜欢她这种胆怯的样子,就说我帮你点,就拿住八音娘的手,慢慢往前凑,稳稳地点着了,一簇火花猛一闪,八音娘尖叫着往后退,一下倒在柴知秋怀里,柴知秋忙揽住她的腰,突然一声爆响,八音娘高兴得转身搂住柴知秋的脖子。
两人正在院子里开心,忽然大门嘭嘭响起来,两人都以为又是老观音来捣乱,却听外头在叫:“娘!娘!我是八音,快开门!”
是八音来了!
这真是没有想到的事。
柴知秋似乎比八音娘反应还快,急步跑过去拉开门闩,八音一个趔趄扑到柴知秋怀里,柴知秋忙抱住让她站稳了,这才回身插上大门。八音娘已迎过来,高兴地说:“八音,咋天到这会儿又来啦?”
八音挽个小包袱,说:“大嫂让我回来过年,怕我冷清,你们在放炮仗呢?”高兴得什么似的。转脸对柴知秋说:“大哥哥,我就猜到你在这里过年了!”
八音娘忙纠正说:“叫大叔!”
八音说:“就是大哥哥嘛!怎么能乱叫?”
八音娘说:“在这里就要叫大叔,回草儿洼再改口。”
八音说:“就不!大哥哥,你说呢?”
柴知秋有些尴尬,吞吞吐吐没表态。三个人相跟着回屋去了。
八音累坏了,跑了一天路,看桌上还有酒菜,就摸起一双筷子吃起来,还喝了一杯酒。八音娘已端来洗脸水,嗔怪道:“也不洗手洗脸,脏不脏。”八音冲柴知秋做个鬼脸,丢下筷子洗起来,洗完脸又洗脖子,露出一段白白的颈子,柴知秋不敢看了,点起一支烟抽起来。柴知秋平日都吸烟袋的,是八音娘为他买了几盒洋烟。八音眼尖,说:“大哥哥,你改吸洋烟啦?”她知道这是谁买的,故意这么说。柴知秋笑笑,有些窘,说:“你娘买的。”八音一伸脖子说:“知道!”
八音娘不好意思瞪她一眼:“知道还问!”端起脸盆出去了。
柴知秋欲言又止,想问问家里情况,却说:“路上还冷吧。”
八音说:“不冷,还走一身汗呢。”
柴知秋说:“你大嫂和孩子们啥时回草儿洼的?”
八音说:“回来好几天了,都盼你回去呢。”
柴知秋心里更是不安,自言自语道:“原说他们在城里过年的,怎么说回就回了。”
八音笑道:“大哥哥失算了是不是?看你回去怎么交代,我看大嫂很厉害的。”
八音娘走进来:“你胡说什么,你柴叔在八王集被人抢了,打得一身是伤才没能回去的。”
八音叫起来:“是吗?”站起来拉住柴知秋的胳膊,说:“让我看看伤哪里啦,不咋吧?”心疼得什么似的。
柴知秋笑笑,挣开胳膊说:“不要紧,过些日子就会好的。”八音和他这么亲昵,既让他感动,又让他尴尬。八音却浑然不觉。她就是从心里喜欢这个大哥哥。
柴知秋又问了一些草儿洼的情况,八音都一一说了,说:“老祖宗还以为你被人绑架了呢,急得什么似的。”八音娘就拿眼瞪她,八音赶忙改口说:“奶奶身体还是那样健朗,一大家子人围住她转。你只要没事就好,过几日回去看看就行了。”
柴知秋不想冲淡了年夜的喜庆气氛,故作轻松说:“没事的。等我伤好了就回去,奶奶一辈子都是这么过来的,塌了天她也不怕。咱们再喝点酒吧!八音娘,你给八音下碗扁食,跑一天肯定饿坏了。”
八音娘说:“已经下到锅里了,我这就去看看。”说着去了锅屋。
八音看娘出去了,冲柴知秋挤挤眼:“大哥哥,我就是找你来的。”
柴知秋有点紧张,说:“你找我干啥?有事?”
“没事。”八音笑得有些诡秘,“我就是想和你一块儿过年。”
柴知秋故意沉下脸:“往后不要瞎说,你叫我叔呢。”
“就叫你大哥哥!”
“你娘会生气的。”
“生啥气呀?各叫各的,我就这么叫!”
柴知秋不想和她再纠缠,就起身走出来,在院子里舒展一下身子,也让头脑冷静下来,他在心里说:“不能乱来,这丫头有点傻呢。”
八音娘从锅屋里端着扁食出来,看柴知秋站在院子里,忙说:“外头冷,进屋去吧!”
柴知秋随后跟进来,故作轻松道:“看八音像个小公主似的,要人端吃端喝。”
八音翻了他一眼,不说话,接过碗埋头吃扁食。几个人都不说话,八音娘不知她怎么了会忽然耍小孩子脾气,柴知秋不知说什么好,都闷着。两人看她吃,嗤噜嗤噜响,八音吃着吃着憋不住,突然搁下碗笑起来:“咯咯咯咯!……”笑得泪都出来了,伸手抱住娘的脖子,还是笑。八音娘在P股上打了她一下:“这妮子!疯啦?”
柴知秋长出一口气,也笑了。
八音只在隐山镇过了个大年初一,年初二就要回草儿洼。八音娘说:“大老远的,来了就多住几天,忙啥呀。”
八音说:“我得赶回去告诉大嫂,大哥哥在这里养伤,免得她着急。”
柴知秋也想让她早点回去,就说:“回去给你大嫂说,我的伤快好了,不咋的,别让她担心。我暂时不想回去,打算伤一好就去做生意,不赚一笔钱不回去。”
八音说:“大哥哥你也别这么说,赚钱不赚钱啥当紧的,还是趁早养好伤回去一趟,不然奶奶也急呢。”说得柴知秋心里热乎乎的,就说:“过几日再说吧,反正让你大嫂放心。”
八音娘站在一旁,有些插不上嘴的感觉,她只是明显觉得女儿已经是人家的人了,心里有些发酸,就低了头为她收拾东西,包了一些发镆、团子、丸子、糖果之类,还包了一块熟肉。八音也不客气,笑嘻嘻说:“娘,说不定我回草儿洼也开个杂货店呢。你给我一些钱吧!”
柴知秋说:“这主意好!卖个糖果油盐醋什么的,准能赚钱。”
八音娘有些担心:“你能行吗?”
八音说:“我看行!从小在街上看惯了的,没啥大不了的。我会算账。”
其实八音娘担心的是另一层意思,开个杂货店是个招人的事情,见天什么人都去,她怕八音一个女孩子应付不了,七子不在家,别惹出啥事来。可她没说出口。想到女儿也是命不好,没个人心疼,啥事都要自己张罗。可是担心又有啥用呢?一个女人一个命,像自己这样,别说没人心疼,想疼个男人还像做贼似的,不定哪会儿人家就飞了,还不是孤单单一个。八音娘不再说什么,拿出一些钱给了八音,说:“你当心点。”八音一伸舌头:“知道!”
八音回到草儿洼,把柴知秋被人打伤在她家养病的事告诉大嫂。天易娘倒也没说什么,只说太麻烦你娘了。她没说去看看柴知秋,也没说不去。
这事她得想想。
她觉得该想想这事了。
她知道柴知秋在外头有女人,也隐约知道丈夫在隐山镇和八音娘的交往。没有人告诉她,她是凭直觉知道的。她一直不想过问这事,甚至也不想给丈夫揭穿,揭穿了又能怎样呢。她一直像个大姐看着小弟一样宽容,男人总要干点坏事的。她甚至有时会感到一些骄傲,丈夫对女人有吸引力,说明丈夫有本领。但如果丈夫移情别恋到要威胁这个家庭,她就要考虑考虑了。
现在她在想要不要去隐山镇去看一看。
她问自己:看什么?
看看丈夫伤势如何。八音说伤得不轻,现在已经好多了。作为他的妻子,总应当去看一看。这么说得去一趟。
还看什么?
看看他和八音娘是怎么回事。
就是那么回事。不看也清楚,都想得到的。看来那个女人对丈夫真的不错,从八王集把他救回隐山镇,放在家里伺候,没有很浓的感情做不到这一步。而且她不是图他的钱,丈夫被人抢光了,身上没有钱。平日是不是给她钱了呢?小小花费一点是可能的,但不会大把给钱。他没有那么多钱养一个外室,而且她知道丈夫不是那种为了女人不顾一切不计后果的人,他从来都把赚来的钱交给自己。丈夫是一个有责任心的男人,他那么疼爱孩子,他不会离开这个家。他和那个女人可能是有缘分的,但有缘分不一定非要成为夫妻不可。天易娘在心里承认自己的心不那么像女人,也就没那么多女人的温情柔情。她知道,可她做不来。她到大瓦屋家天生就是来承担责任的,她在做许多男人都做不来的事,她希望自己能像奶奶那样,做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既然你做不了一个纯粹的女人,又何必那么较真呢?吃醋的女人就是没出息的,太小家子气。
那么,你去一趟又有什么必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