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音本来盼着大哥哥回来的,她想大哥哥要是回来过年,自己就不走了,和大哥哥一家一块过年会热闹的,也新鲜。往常在隐山镇就是和娘两个人,一点也不热闹,娘一到过年就爱哭,她不知道娘哭什么,她问娘你是哭俺大大?娘摇摇头,说他死了清静,下辈子也不会想他。真的,娘遭的罪太多了,一身伤痕都是爹打出来的,还一边断了一根肋骨,一走路就软软的。后来八音渐大,有点猜出娘在哭什么了,娘在哭她的命苦,哭她太孤单,好像在哭家里少个男人似的。那时八音还小,只知道柴叔一来,娘就高兴得像个小孩似的,梳洗、打扮,还会脸红。柴叔一走,娘就丢了魂似的。有一次要过年了,柴叔要走,娘没挽留,给他收拾了一囤子年货,红枣、麻花、核桃、糖坨装得满满的。柴叔不要,娘说带回去吧,过年给孩子们吃。柴叔挑着担子走了,娘站在门口泪就哗哗往下流。后来八音渐大,就劝娘说你把柴叔留下吧,娘叹口气,说怎么可能,人家是有家的人。
大哥哥至今没回来。
八音猛想他可能会在隐山镇过年。这是个机会,他以为大嫂和孩子们还在城里。八音问大嫂,大哥哥会回来的吧?大嫂说会的。她回答很坚定。怎么能不回来过年呢。她想即使俺娘几个不在家,他也应当回来的。家里有两辈老人,还有一大家人,他是长孙,祭祖,给老人拜年都要他领头。她想他肯定要回来的。
但柴知秋没有回来。
一直到年三十晚上,草儿洼到处是鞭炮声了,柴知秋还是没回来。天易娘去村口院门外看了不知多少次,没有。
柴知秋出事了。
柴知秋这趟外出,想把生意做大一点。妻子和孩子们为了买地去逃荒,使他愧疚。那天经过隐山镇就没停脚,他往那个巷口看了看。赶紧扭转脸走了。他看见八音娘了,她正在摊点坐着,两手捂在脸上,很冷的样子。他不能去见她。他觉得这时节去会八音娘有些良心不安。
柴知秋一直去了八王集。
八王集是这一带最大的粮食集散地,他想做粮食生意。以前偶尔也做一点,很小,他怕弄砸了。这趟有点发狠,那天从八王集一次买下二百斤黄豆,挑起来就走。乡下到处缺粮,他要去最缺粮的地方,越远越好。二百斤黄豆压在肩上,扁担沉得入肉。瘦瘦高高的柴知秋不断换肩,扁担一时放左肩,一时放右肩,一时放脖背上,换一次就轻松一点。柴知秋换肩的姿势很好看,脚下不用停,而且越快越好,趁扁担悠地颤起的时候,用手腕一拨,挑子溜溜打个转,扁担已落在另一个肩上。那天下着小雪,柴知秋除了歇息吃饭,一天跑了一百多里。寻常人空手走路,走不过推车的,推车的走不过挑担的,挑担的总在一路小跑。柴知秋落脚在一个小村,第二天一天就卖完了。这一趟就赚了二十多块。柴知秋心里高兴,顾不得疲劳,又连夜返回八王集,跑得两腿抽筋。
柴知秋一连干了几趟,很赚了一笔钱。赚了钱心里就踏实多了。
这天八王集晚上有搭台野戏,柴知秋犯了戏瘾,决定歇一天听听戏。晚上他下了一趟馆子,吃了四个烧饼喝一碗羊肉汤,吃得饱饱的浑身冒汗,揣好钱就去了镇外。戏台搭在镇子外头的麦地里。
麦地里搭戏台是常有的事。那时地薄,一个冬天下来,麦苗儿还是细细的稀稀的,横着看几乎不见青绿,顺着垄才能看到麦苗。过去有钱大户人家就请来戏班子,把戏台搭在麦田里,说是请乡邻们听戏,实则另有用心。几万人拥来,不要说大小解肥田,单是脚气沉入地里,就有一股肥力。当时踩得一地稀巴烂,麦苗儿本来就稀嫩,天明一看踪影全无,一地麦苗都踏烂了。可是开春一场雨,那麦苗如有神助,从土里钻出来噌噌往上冒,几日工夫就长得油绿一片,不用说准是一季好收成。古话说“麦收战场”就是这个道理。柴知秋往镇外走着时还在想,来年冬天我也请个戏班子,在麦田里唱他一台大戏。正这么想着的时候,突然从近旁的黑影里蹿出几个人,一阵拳打脚踢,有人低喝:“快把你的钱掏出来!”柴知秋几乎被打晕了,这事来得太突然,就拼命抵挡,两手死死捂住怀,不让他们掏钱,同时大喊:“救命!”这时路上倒是有不少行人,都是去听戏的,但黑暗中打斗都不知因着什么事,就没人敢上来救援。八王集历来流动人员多,成分复杂。谁也弄不清这些人是哪个路数的,都离得远远的袖着手看。
柴知秋拼命护住钱,头上脸上身上不知挨了多少拳脚棍棒,血头血脑,终于倒在地上。几个人从他怀里掏出钱,飞也似遁入夜色中。柴知秋三天三夜一直昏迷不醒。他被人认出来是那个做小生意的老柴,就有热心人把他抬到他落脚的小客栈里,店主倒也热心,为他请了医生,煎药灌下去。医生说这人内伤很重,生死难说,说看他造化了。
第四天一大早来了一个女人,那女人带一个推车的小伙子,一路打听到小客栈,说是老柴的亲戚要把他带走,就结了店钱,付了药钱,把柴知秋抬到车子上蒙上厚厚的被子推走了。那女人挑着柴知秋的空担子随在旁边,走得风急马快,出八王集一直往北去了。
柴知秋一身滚烫,仍在昏迷中。
这个年过得心慌意乱。
柴知秋大年夜没回来,柴姑坚持说是被土匪绑票了,让大家赶快去找,说不找就没命了,让三爷爷赶快张罗卖地赎人。她说得急急抖抖的,手上的拐杖直往地上敲。孙子孙媳们没把她的话当回事,就骗她说你放心吧俺们这就分头去找!然后各自回家过年去了,只剩下三爷爷和二爷爷守着她。不一会儿二爷爷也走了。平日二爷爷很少来,大年夜不能不来一趟。也就是看看。
过一会儿天易娘来了,脸色很难看,但她没说什么。这件事让她极为尴尬。
柴姑知道天易娘来了,说天易娘你别发愁,他们都去找了,会找回来的,咱卖地赎人,让他们开个价,蓝水河边不是还有几百亩地吗?那是我的养老地,我不要了。把它卖了还能卖几个钱,把我孙子赎回来,再不够把我的棺材也卖了,天易娘就流下泪来,知道奶奶在说昏话,她早就没有养老地了,二十年前就卖了。那一次也是为了救人,还是经杨耳朵的手卖的。奶奶忘了,蓝水河边那块地是她手上最后一块地。可她一直以为她还有地,她有卖不完的地,那么多土地,怎么能卖得完呢。
大瓦屋盖起的第二年。
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夜,整个草儿洼都在沉睡中,几颗寒星闪烁在荒原上空。突然从夜色中蹿出一群马队,那马队上的人在逼近草儿洼时突然点起火把,然后迅速包围了柴姑的寨子。村里人们都被惊醒了,纷纷跑出来看,但很快被土匪用枪用棍棒打回各自的草屋,有几个人被打死了。草儿洼一时人喊马嘶,乱成一团。柴姑和伙计们都起来了,拿起家伙和土匪隔墙打起来,枪声响成一片。事情来得太突然,伙计们几乎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已有几个人倒下。老佛不断放枪,大声吼喊着什么不会隐蔽,肩膀上被打中了血直往外流。柴姑看情势危急,这样打下去没什么好结果,赶紧让伙计们住手,不就是想抢东西吗?让他们抢好了。土墙内停止了抵抗,土匪很快撞开寨门一拥而人。这一夜他们抢走了一仓粮食,从被窝里抓走了柴姑的大儿子白山。在抓走白山的时候,柴姑和伙计们试图抢回来,但土匪用抢指住他们,说你们动一动这孩子就没命了,想要孩子拿钱来换。然后把白山扔上马背又呼啸而去。好一阵还能听到白山在旷野里撕心裂肺的哭喊。
白山被人绑架半个月没有消息。
柴姑一脸冷凝着不和任何人说话。茶天天向柴姑说,你得想办法把白山找回来,你不能这样。柴姑不吭声,柴姑一天饮几瓢凉水。茶夺下她手里的木瓢扔在地上尖叫起来,说你咋不说话你是块木头哇?你这个没心肺的女人白山是你儿子!
柴姑愣愣地看着她,还是不说话。
这天傍晚,草儿洼来了一个人,说要见柴姑,老佛扯住他耳朵扔到柴姑面前。
柴姑说你是什么人?
那人见柴姑横眉立眼,心里有些胆怯,抖抖索索从怀里摸出一只血糊糊的耳朵递给柴姑,说这是俺掌把让送给你的。
白山的耳朵!
柴姑一下子明白了,血往上直涌。她接过耳朵看了看,说你们掌把是哪一个?
那人摇摇头,说俺掌把不让说。
柴姑深吸一口气,把耳朵又扔给他,说不让说你就别说,回去告诉你们掌把,就说柴姑不吃这一套!
那人转身欲走,柴姑又喝住:“站住!”
那人打个哆嗦站住了。柴姑对老佛说:“把他两只耳朵都割下来!”
那人撒腿就跑,被老佛一脚踢倒。茶突然冲过来,说:“老佛甭甭甭!不能割他耳朵,割了白山就没命了!”
老佛揪起那人,看住柴姑。
柴姑说:“割!”
老佛拉住那人去厨房找菜刀。那人嚎起来赖在地上不走,说不关我的事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什么什么的。老佛不懂他说什么,两手扯住他耳朵一使劲撕下半截,那人惨叫一声,一蹦老高。
老佛捏住两片半拉耳朵,血糊糊,看看,不甚满意的样子。
柴姑挥挥手,那人捂住耳朵跑了。
茶大哭起来,说完啦完啦白山没命了!
几天后,有人在草儿洼外头的一道河沟里发现了白山的尸体。白山遍体都是伤,肋骨全断了,眼珠子被抠了去。
茶抱住白山的尸体昏了过去。
草儿洼很多人跑来看热闹,有骂土匪的,也有骂柴姑的,骂她心太硬。有一老人对柴姑说:这种事你不能硬来,要什么就给他什么,保命当紧。
柴姑提枪跨马疾驰而去。
柴姑在荒野里转了三天,毫无目标,最后把弹药全打在一块石头上,石头被打得黢黑。
回到草儿洼,柴姑的精神就失常了。一个多月,她几乎没出过门,面色枯黄,目光呆滞,长长的头发不再梳洗如枯草样披散着。
整个草儿洼悄无声息。
开始几天,茶做了饭给她送去,就是往桌上一放:当!一声,转身就走。她非常恨她。但后来看她这样子,又有些可怜她了,就劝她吃饭。柴姑有时吃一点,有时只喝点水。突然有一天抱住茶大哭起来。
后来柴姑终于打听到,这是一个叫老刀的土匪干的。老刀的名字她听说过,是过去听黄烟袋说的。那年黄烟袋病危,柴姑闻讯去看他。黄烟袋握住她的手,把所有土匪的名字都告诉她了,说世道很乱,姑娘我帮不上你什么了,你要当心,你记住那些土匪的名字,有事就是他们干的。说完就断了气。柴姑握住他的手,手上全是凉渍渍的汗。那时柴姑还在想,能有啥事呢?我又不会去招惹他们。
很快,柴姑打听到老刀的下落。
她要去找他报仇。
茶又劝她,说你别去,要吃大亏的。柴姑说你别管。我得去找他,我自有办法。
柴姑先去找了鬼子。鬼子住在荒原腹地,距草儿洼有二百里地,住在一个叫二坝的地方。他手下已有一千多人马,专打荒原上的恶势力,平常就是东征西讨,土匪望风而逃,在老百姓中间很有威望。他曾带人从狼群里救过柴姑,柴姑对他印象不坏。
鬼子已成为这片荒原的主宰,没有哪股土匪是他的对手。
柴姑找到鬼子,鬼子脸上的疤痕油光发亮,鬼子发福了。柴姑把来意说了,鬼子说行,我早就想把老刀宰了,这小子太可恶!鬼子说柴姑你得给我三十石粮食,我的士兵得吃饭。
柴姑的心收了一下,三十石不是个小数字。但人家说的合理,人家替你报仇,当然不能饿着肚子。就说行,你派人去拉吧,我要老刀的头!
柴姑离开鬼子兵营的时候,心情很坏。她驻马望着遥远的东北方向,长白山正从云端里缓缓升起,她知道那是幻觉,长白山大森林距这里几千里,她根本看不到,可她觉得看到了,她又看到了多年前那场导致家族灭亡的血腥屠杀。柴姑泪流满面,她自言自语说我又卷进一场新的仇杀里去了。可她知道自己别无选择,你不得不卷进去,孩子被人杀了你不得不卷进去。
鬼子在派人拉走三十石粮食一个月后,派人送来十颗血肉模糊的人头,唯独没有老刀的人头。鬼子捎来话说,我不能骗你,这里头确实没有老刀的人头,可我不会放过他,又让他溜掉了,我早晚得杀了他。他说让柴姑有事再去找他。
柴姑看着那一堆人头愣了半晌说不出话。后来她对来人说,替我谢谢鬼子,你们把人头带走吧,你们告诉他我不会再找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