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易娘带着孩子们已在县城住了两个多月。这是她多年来难得清闲的一段时光。这个她曾经熟悉的院子,勾起她太多的回忆。关于外祖父家的故事,天易正是在这些时日听母亲讲的。听着那些遥远的故事,天易显得很乖,很痴迷,但突然有一次“噢”一声蹿出屋子,把大家吓了一跳。
天易娘决定回家。她本来打算在老姐姐这里过一个冬天,到春天麦苗返青再回去的,老姐姐也一再说这没问题。但她在这里住不下去了,夜里老是睡不着觉。她挂念家里那个空空的院落,回到家总能做些什么,在这里只能纺纺线,这不行。这不像个过日子的样子。再说快要过年了,让天易大大一人在家他会感到孤单的,她不放心他。老姐姐一再挽留,说捎个信让天易大大也来吧,跟我一起过年,人多了热闹。天易娘很坚决,说不行,我得回去。她说大姐你给我点粮食吧,我带回去过年。大姐不好再挽留。但又提出来把燕儿留下,说让她给我做个伴,夏天就送她上学。其实心里想的是把燕儿过继去收为养女。天易娘很快明白了老姐姐的心事,她很同情她,守寡一辈子,跟前没个人怪可怜怪孤单的。燕儿跟了老姐姐不会有什么罪受,有吃有穿有住,可以在城里上学,日后也会有前程。老姐姐没好意思明说。天易娘就说,干脆就把燕儿给你吧,以后也有人伺候你。老姐姐大喜过望,说再好不过了,我就怕你不答应呢,是不是再给天易大大商量一下?天易娘说不用商量,又不是把孩子往火坑里送。心里在想,回去反正也是吃苦,在这里好歹有饱饭吃。但她又在心里反驳自己说,哪是为了吃饭呀,是为了给老姐姐做伴,是为了燕儿有个好前程,这么劝自己,心里就好受一点。如果光是为了吃饭把燕儿送人,她心理上就接受不了,连个孩子都养不活,算什么呀。起先还怕燕儿不同意,谁知一说燕儿高兴得很,连萍儿也吵着要留下。燕儿高兴,确实主要为了能吃饱饭,而且姨妈的温暖的被窝极有吸引力,燕儿在家几乎是个被遗忘的孩子。萍儿想留下就看得稍远一点,她这些天常跟姨妈出去玩,城里孩子的穿戴和生活方式更让她羡慕,城里孩子不用学种田,不用割羊草,还能上学,这让她十分动心。萍儿早就想上学了,而且已经偷偷学了不少字,但家里没有让她上学的意思。从小背上就驮着天易,天易几乎是在她的背上长大的。除了看管天易,她还要做很多家务事,割草喂羊,做饭纺线,地里忙得狠时,还要下地干活。她已经成为娘的得力助手。萍儿的个子长得很矮,两只水灵灵的眼睛里常含着委屈和幽怨。她多么希望能留在城里,能去上学。可她知道闹也是白闹,她必须跟娘回去。娘说萍儿你别闹,你回去还得帮娘做事,要听话!娘说话时很严厉,萍儿眼里噙着泪不吱声了。萍儿只知道把燕儿留下给姨妈做伴,并不知道是把燕儿送给姨妈。当然燕儿也不知道。天易娘暂时不想给孩子说得太明白,她想等燕儿大些和姨妈真正处出感情时再说。
天易娘牵着大青驴,让天易坐上去,那上头还驮了几十斤面,是老姐姐送的,萍儿随着,娘儿几个出城去。老姐姐牵着燕儿的手一直送到城外的大道上,依依告别。走出很远了,天易娘回头看,城墙绵延着横在天际,显得苍凉而遥远,安静得无一点声音,就有一种世事如烟的茫然。她想这座小城真是不能再住下去了,再住下去会把人消磨得昏昏欲睡四两力气也没有了。多少年下来,天易娘发现自己对那种小城生活已经完全陌生了,童年和少女时代的记忆都成了虚幻的梦境样的东西,距她的确是遥远了。她发现自己已成了真正的农妇,对土地对牲口对旷野是那么喜欢,即使是眼下冰冻三尺,麦苗儿还是顽强地挺出地面昂扬着生机。大青驴不失时机地打了个很响的喷嚏,甩甩头很高兴的样子,好像它也知道要回家去了。
天易娘带孩子们回到草儿洼是在一天的傍晚。打开门一股冷气逼人,赶紧生了一堆火,让萍儿和天易烤火,两个孩子快冻成冰棍了。不大会儿屋里就暖烘烘的。天易娘从一个小口袋里捧出一捧花生,放在豆秸火里,对萍儿说你们先烧着吃吧,我去给你们做饭,一人擀一碗鸡蛋面条,行不行?孩子们当然高兴。萍儿尤觉奇怪,娘今天是怎么啦,往常在家她是从来不做晚饭的。天易娘心情很愉快,也许是因为回到家的缘故。这趟从城里归来,她的想法确实有些变化,最大的想法是往后不能再让孩子们饿肚子了。萍儿和天易都还小,都在长身体,不能让他们亏了。干活归干活,买地归买地,饭还是要吃的。老姐姐临别时嘱咐,说千万不能苛刻孩子,萍儿也不小了,不能老在家干活,得让她上学了,不识字不行。对于让萍儿上学的事,她还没想好。但想想这些年,也真苦了这孩子。跟着大人吃苦受累不说,还没得过好脸色,动不动就训一顿,训得泪珠子扑簌簌往下落,就是不敢回嘴。但她知道萍儿心里憋着许多委屈,这孩子太精太容易受伤害,萍儿真该生在城里的,做个小姐还差不多,可她偏偏生在乡下。萍儿是她婚后第四年生的,在那之前曾生过一个儿子,一岁多时候病死了。萍儿生下来几乎是悄无声息的,她仿佛知道从一生下来就不受重视,也就不张扬不哭不闹,就沉默着忧郁着。萍儿个子不高,却长了一个大脑袋一双大眼睛,但一双大眼睛很少含着笑意,却时常像在走神,因为这个没少挨骂,萍儿那时便猛一激灵,在呵斥声中做这做那,或者背起天易就走。她不回嘴,不分辩,用沉默表示着她的抵抗。天易娘觉察到了,但她顾不上理论这些。
晚上吃完面条,都有些累了,便早早歇息。天易娘说,萍儿你今天和我睡一起吧,挤挤暖和。萍儿看了娘一眼,没搭腔,仍去小床上拉开被子睡了。这张小床是她以前和燕儿共同睡的。天易娘没再勉强,心里却不高兴,这孩子任性呢,还想着城里呢。
天易娘躺在床上,一时无法入睡,离过年还有几天,草儿洼零星有鞭炮声了。丈夫还没有回来,估计也就是这两天了。现在她非常盼着柴知秋回来,他一回来,孩子们就特别高兴。只有他回来,这个家才有家的气氛。他还特别喜欢过年,每年操办年货时像个孩子,糖坨、鞭炮什么都买。这次回来买不买呢?他可能还以为俺娘几个还在老姐姐那里。以往过年,柴知秋买来许多东西,天易娘总板起脸说他还买不买地啦?柴知秋笑眯眯说地也买年也得过,孩子们一年盼一次,别那么寒酸。那时她看着他兴高采烈忙年,虽然规劝着却是宽容的无奈的温馨的。她比他大五岁,嫁过来时她二十岁,他只有十五岁,几乎什么都不懂,就是喜欢到处听戏,掏麻雀窝,捡瓦片。于是从嫁来的第二天,她就毫不费力地确立了自己在这个小家庭的主导地位。作为小丈夫,柴知秋恰好又是那种随和的人,从不要强,家中一切事乐得由她安排料理,他的全部任务就是挑着担子出门去。现在天易娘盼着柴知秋归来,差不多就是在盼望她的一个大孩子归来。
次日一早,天易娘就去老石屋看望柴姑,多日不见,不知奶奶怎样了。
柴姑已由八音伺候着起床,正坐在当门梳头。刚听到脚步声,柴姑就说:“天易娘来了!”八音伸头看看,果然是大嫂,就迎出去笑道:“奶奶天天念叨你,大嫂你可回来啦!”天易娘笑道:“这些日子把你累坏了吧。”八音说:“累也不累,就是奶奶至今不知我是谁,老问我你是谁啊,给她说了也记不住。”说着笑起来。天易娘说:“你别计较,她一脑子都还是过去的事,不记人了。”说着走进去。天易娘从八音手里接过木梳,继续为她梳头,说:“奶奶!这些天你好吗?”柴姑说:“天易呢?”天易娘说:“还在睡觉,这些天累坏了。”然后柴姑就不吱声了,不大会儿,打起轻微的鼾声。天易娘冲八音摆摆手,两人就轻手轻脚出来了。出来小院,天易娘说:“八音,走,到你家坐坐。”八音高兴地说:“好啊大嫂,这么多天不见,不仅奶奶想你,我也想你呢。”天易娘在她额头上点了一指头:“你倒会乖乖嘴!”八音说:“不骗你大嫂,我一个人怪孤单的。”天易娘说:“那也该想七子啊,轮得上想我吗?对了,七子来信没有?”八音说:“来啦!都来三封信啦。”天易娘笑道:“看看,给你来三封信,给我一封信都没来,早把我这个大嫂给忘了。”八音说:“才不呢,哪封信都问你们好。可是你们都不在家,大哥哥也不在家,我告诉谁呀。”两人说笑着,到了八音家。八音的小院里外收拾得都很干净,床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的。天易娘坐在床沿上,摸摸被褥,说七子到朝鲜没有。八音说第三封信上说训练刚结束,说第二天就要开拔,估计现在到朝鲜了。天易娘叹口气,说再来信嘱咐他,打仗千万小心,不是闹着玩的。八音说大哥哥啥时回来?天易娘说也就这两天吧,该过年了,总不会在外头。八音没吱声,心想大哥哥会不会回来过年呢。这么想的时候,就有些发呆。天易娘似乎没有觉察,说八音快过年了,七子又不在家,你要嫌这里冷清,就去隐山镇陪你娘过年吧,过了年就回来。走时给二爷爷说一声。八音一时没回过神来,说大嫂你说让我回隐山镇过年?天易娘说随你,你要不愿回去就跟我过,不要再操办什么年货了,一个人不值当的。八音望着大嫂一脸真诚,有些感动,说大嫂让我想想吧,我有些想俺娘了,还真想回去呢,就是奶奶还要我伺候,怕脱不开身。天易娘说这好办,奶奶的事交给我好了,饮食起居有我料理,你想走只管走。
这几天草儿洼又热闹起来,冷清沉寂了一个冬天,人们像是又缓过神来了。
外出打工、讨饭的人们正陆续归来,每天都有几拨。有挑担的,有推车的,有扛木工泥瓦家具的,轱轱辘辘叮叮当当。人们喜气洋洋大声打着招呼,碰上村里人站在路口说几句亲热的话,问一阵在外头的情景。外出打工的腰里揣着钱,肩上扛着捎来的年货,似乎胆气也壮了。就连外出要饭的女人们也很喜庆,她们没有捎来钱,但背来了挑来了推来了要来的粮食以及风干的剩饭剩菜。这些装在袋子里的剩饭剩菜带回家重新用开水泡泡就能吃,就能救命。看得出来,外出归来的人都很疲惫,黑瘦,还有的生了病。但现在他们回来了,要回家过年了。对于惯于待在家的草儿洼的人们说来,这短暂的分离和团聚竟荡起不大不小的情感波澜。外出的人们带回的不仅是钱粮和剩饭剩菜,而且是生的希望。孩子们跑出来了,老人们拄着拐杖迎出来了,呼唤着,欢笑着,哭泣着,相搀着,簇拥着。草儿洼天天都有这样的场面。
小鸽子在所有的讨饭女人中,是收获最丰的一个。她并没有像其他女人那样背来大包小包的剩饭剩菜,甚至也没有粮食,可她带回了钱。小鸽子讨饭已经很有经验了,出外讨饭时,她把大些的孩子都留在家,家里还有些吃的,留下大些的孩子能帮瞎眼丈夫做些事情。她只带上一个八个月的儿子出去,这样很容易引起人家的同情,以往要来的粮食和菜,她都寄存一处,但最后往家运的时候,却要费很大劲,一个女人家没那么多力气。后来她学得聪明了,把要来的粮食卖掉换成钱,要来的剩饭剩菜风干了,卖给那些富裕的人家养猪,也换成钱。这样一身轻快,到处转悠,十天半月就换一个地方。当然还要吃苦,要跑路,要口里能甜甜地叫人,要泪眼巴巴地求人,要夜里为男人解裤带,但她用最大的代价也换来了最大的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