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侯大爷虽然双目失明,也明显感到家中败落的凄凉,家中各房舅舅的事他不多问,但外头对潭家的冷落和势利却让他受不了。以前潭掌柜在时,地方头面人物豪强势力,都围着老掌柜转。现在门庭冷落,要么不来,来了就是摊款派捐,态度强横,全不把潭家看在眼里。二舅仍然忍着,不想惹是非,心里早窝一肚子火。
那天傍晚时,侯大爷拄个拐棍出门去,站在路口发呆。以往多少年,他都是站在这个路口迎接潭掌柜的。潭掌柜失踪了,他盼望有一天会突然回来,他熟悉他的脚步和一声咳嗽,尽管他知道这没有什么指望。二舅每次看他佝偻着腰迎着寒风站在路口默默等待,都忍不住鼻子发酸。这天傍晚,侯大爷正在路口发呆时,忽然听到有马蹄声由远及近,他眼睛不好用了,耳朵依然灵敏。他不知是谁,正想着,骑马人已到跟前,这人在城里兵营里混事,是个小军官,家就住在后头一个村上,时常借一匹马去家,也是显摆的意思,来回都从这路口过。他知道这老头是潭家的老管家,几乎每次经过这里都要看见他。就嫌他挡道,大声吆喝说:“你找死啊!”侯大爷听出他是谁了,就回他一句:“你威风!”仍站住不动。小军官大怒,放马撞来,一脚凌空踢在侯大爷心口窝,侯大爷闷叫一声,当场气绝。小军官马也没下,骂一句:“老厌物,找死!”纵马走了。打死个人,对他来说稀松平常。
这场面,都被人看到了。
为侯大爷料理完丧事,二舅揣一把短枪出门去了。外祖母过后才听说二阪去寻那小军官了,她当然知道他要去干什么,可她不能阻挡,挡也挡不住。她知道二阪的秉性。她同时也意识到这个家要完了。
外祖母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她躺在床上,停止了用药,平静地等待那个结局。
舅舅们也都很平静。
岭子们也不喊喊喳喳争吵什么了。
二舅是在夜幕降临时离开家的。当夜就去了小城。
小军官这几日没敢回家,他知道二阪是场面上人,铁骨铮铮一条汉子,这事不会无声无息。但他也没看得太严重,不就是一个下人吗?大不了赔几个钱。
二舅找到他是第四天晚上。
小军官正在赌场上玩耍。二舅破门而入,用枪指住他,所有的人都惊呆了。小军官倒是没慌乱,冲二舅笑笑,说:“不就是个下人吗?”
二舅说:“他比你值钱。”
小军官说:“你开个价!”
二舅一扣扳机,一枪打碎了他的脑袋。
小军官在兵营里没什么人缘,他手下的士兵听说他被人打死了,都称快。自然没人出面理论。
但小军官也有几个亲兄弟。
自然要报仇。
二舅枕枪睡觉,深居简出,几个舅舅轮流值更,一人一把枪,原都有的。
都很兴奋。
已经无望的无聊的日子忽然有了滋味。
但二舅不想老等着。他想快点了结。就走出去了。他说我去他们家,和他们兄弟谈谈,能了就了,不能了也没啥,你们都有枪。
几个舅舅说,二哥你别去,没个好!
二舅说,还是去好。
二舅行前到外祖母那里站了一会儿,他想磕个头的,忍住了没磕。他怕外祖母受不了。
对方很客气。让座。倒茶。递烟。
二舅说,我们家死一个,你们家死一个,扯平了,往后怎么说?
往后。
你说这事算完啦?
我说没算完。随便。
这事没完。
我等着你们。
二舅转身就走。
背后打来一枪:叭!
二舅倒下了。
为二舅办完丧事,三舅对外祖母说:“娘,我不能孝敬你老人家了。”
外祖母摆摆手。外祖母哭了。
三舅提一把短枪走了。
三舅杀了对方一个兄弟。
三舅后来又被人杀了。
四舅五舅早已出走。轮到六舅为三舅报仇了。
六舅才十九岁。
六舅向外祖母告辞的时候,外祖母没哭。她说,六阪,你才十九岁,行吗?
六舅说,娘我行。
六舅出门的时候,看了看七弟八弟,有点犹豫。平日里,六舅和七弟八弟最要好,因为他们年龄接近。一个十六岁,一个十四岁。七弟八弟还是个孩子。六舅摸摸他们的头走了。
刚出门,八弟又喊住他,六哥,你还会回来吗?
六舅的泪水在眼里打转,他想说实话说肯定回不来了。可他没这么说,他受不了八弟眼巴巴的泪光。他转回头说,回来!我肯定回来,你们别怕。
六舅杀了人又被人杀的时候是在一个月黑头天,那晚下着小雨,天冷得哈气成冰。
他被反绑着双手,喉咙里插一把匕首。那把匕首像一把钥匙,插在他的生命之锁里,只要再一转动就没命了。但他们没有再搅动,只把匕首插进去,甚至连手都绑得不紧。后头有人用枪逼着,他跑不了。
六舅被牵到一片野地里。他们要活埋他。
六舅是藏在一片秫秸攒里被抓到的,他不想死。
一个人被活埋前会想些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多年后天易回想那一幕时,头皮有些发麻。他想那一刻六舅肯定想起了他答应过八弟的话,他肯定记起了八弟巴望的泪眼。他说过他要回来的。八弟还那么小,他不能骗他。
押解六舅的是两个人,一个是被六舅杀死的仇家的弟弟,一个是仇家请来的帮手。对方是兄弟四人,也仅剩这一个了。但双方谁也不肯罢手。所有的人都在看着这两家杀来杀去,没有谁认为这场对杀会中途结束。多年后天易听母亲述说这场仇杀的时候,同样没觉得有什么好惊心动魄的。那时天易想,如果当时我是舅舅们中的一员,肯定也会参加进去。他知道自己的血液中有一半属于这个家族,这个家族的人就是这个秉性,一条路走到黑,犟得八头牛拉不转,等一切都明白过来,已经为时太晚。
六舅明白得已经太晚。
他才十九岁。
十九岁的六舅长得虎头虎脑,宽肩狼腰,最像外祖父。如果不是在秫秸攒里睡着了,他们两个决不是他的对手。他现在有些懊恼,但这样的结果并不意外,早晚会有这一天的。也许当他出门为三舅报仇的时候就明白了,可他不能退缩。不然人家会说他是孬种,也会对三哥有愧。就为不当孬种,他宁肯舍弃这一条命。
六舅被反绑双手,面对黑糊糊的旷野,他知道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他已经痛感这场仇杀没有任何意义,不能再继续下去了。这话必须由他说,由他告诉他的七弟八弟。如果就此死去,不留下这句话,七弟八弟还会接着为哥哥报仇,灾难还将继续。
那把匕首插得很深,喉咙已经麻木,血管被匕首割断又堵塞,并没有多少血流出,只觉凉凉的有些快意。那时他浑身的血都在沸腾。
仇家的弟弟正在拼命挖坑,已经挖出有大半人深了,影影绰绰只露出脑袋,往下再挖一尺就够了。六舅很魁梧,站着埋进去很要一个大坑的。冬天的土很硬,挖起来并不容易。仇家的弟弟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热得棉袄都扔上来了,拼命往外掏土。背后押解六舅的人已经连打几个哈欠。天太冷,手脚都冻得麻木了,就来回跺着脚取暖,看看坑还没挖好,就有些不耐烦。他几次来到坑边催促,快点伙计,我冷得受不住了。仇家的弟弟抬起头喘口气,说伙计帮忙帮到底,要不你下来替我干一会儿暖和暖和,我都累得手酸了。那人看看黑黝黝的洞口,缩回头说你干吧,弄一身土怪脏的,我还是看住你这个宝贝。就在坑沿跺着脚走来走去,心想我才不下洞呢,不吉利。
六舅不露声色,一直在悄悄挣动背后的绳子。本来就捆得不紧,不大会儿就脱了手。他捏住绳头没急于逃跑。他知道这样逃不脱的,对方手里有枪。六舅很兴奋,他似乎看到一线生机。
他终于等来一个机会,事实上也是最后一个机会了。挖好坑,仇家的弟弟在里头喊,喂伙计,你搭把手把我拉上来。那人答应一声走到坑前,把右手的盒子炮放在左手上,伸出右手弯腰就去拉他,胳膊肘撒开,左手的枪就在六舅眼皮子底下。不能再犹豫了!六舅眼疾手快,甩开手上的绳子,伸手夺过枪,飞起一脚,把那人也踢下坑去。坑里两人砸在一起:“哎哟!”一声,情知坏了,一时缩下身子惊恐万状。六舅已经抓牢枪,想对洞里说点什么,可他试了试,一阵剧痛,喉管里那把匕首妨碍了发音。就用枪往洞口里指了指,然后开了一枪:叭——
那一枪好疹人!
那一枪传出很远。
然后六舅转身就跑了。
这里是一道漫河,冬天没有水。夏天水涨得厉害时,六舅曾带七弟八弟来这里捉过鱼,用手摸,也用罩网,三兄弟像泥鳅似的嘻嘻哈哈。每年夏天的很多时光他们就是在这里度过的。
这里距家七八里地,六舅跑得飞快。他用一只手托住喉管那把匕首,不让它掉下来。他知道匕首一旦脱落,血就会喷涌而出,无论如何也支撑不到家的。他必须支撑到家。但匕首在飞奔中还是震颤不止,血在一缕缕一股股往外冒,他能感觉出来,血顺着脖子已经流到脚脖子上,一身黏糊糊的。他不得不把匕首不时往里塞一塞。
脚下的路坎坷不平。干涸的河底、苇丛、田埂、小沟,黑黢黢的村庄、北风、冻土,都往身后去了。
六舅在和生命赛跑。
十九岁的生命像一条满荡奔腾的河,像一架葳蕤纷披的山,洋洋洒洒,风光无限。那七八里路,是他生命历程中最辉煌最灿烂的一节。
六舅终于坚持到家。
六舅一身都是血,脚步晃得厉害。他的血差不多快要流尽了。
六舅敲开门,踉跄着栽进外祖母的堂屋,一家人都跟着跑进来了。七舅八舅和几个寡妇,骇然盯住他喉咙里那把刀子。那把刀子仍在打颤,实际是六舅浑身都在打颤,每颤动一下,血沫便咕噜咕噜往外冒。
六舅脸色惨白,艰难地喘着气,他估计自己坚持不多久了。
外祖母已由人从床上扶起来,六舅轻轻地瘫跪在她的脚下,说娘我快不行了。外祖母摸着他的头,说六子你是好样的,你七弟会给你报仇的。六舅说娘不要再为我报仇了。七弟……八弟还太小。外祖母突然大哭起来,说儿啊娘就等你说这句话哩!七舅扑上去从六舅手里夺过那把枪就往外走。外祖母喝一声你回来!他还要往外走,被几个妗子抱住了,她们说七子你才十六岁,她们说七子你要听话,她们说七子七子!……六舅跳起来打了七舅一个耳光:啪——
七舅愣住了,一把抱住六舅,放声大哭:“六哥——”
六舅颓然倒地,趴在地上给外祖母磕了三个头,然后拔出匕首,血突然蹿出来如喷泉溅了一屋。
六舅死了。
那是他最后一股血。
从此一切又归于平静。
这边不再去报仇,那边也不再来寻事。
六舅临逃走时开了一枪,那一枪是朝天上打的。仇家的弟弟和他的帮手跌落洞里,六舅本来可以一枪一个打死他们。但他没有那样做。
他放过他们,也为他的七弟、八弟留下一条生路。
这场仇杀,以双方丢了七条人命结束。当地人说道了几十年,比潭家那场大火还有名。
他们说:“六阪那刁、子!……后来……”
他们说六阪不仅有种,而且仁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