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外祖父在家时,家里的数千亩地也一直由他经管的,那时外祖父的主要精力都放在烟馆上。现在不一样了,烟馆已经卖掉,家里也仅剩百十亩薄田,光景一落千丈,下人们大都散去了,二舅便带领一群兄弟亲自耕耘收获,过起俭朴的日子。邻人们都说,二阪能行,潭家还能再起来。
大舅早年在外求学,原说由清华学堂保送美国留学的,不知为什么他后来没去,而是投笔从戎了。最初几年还常有家书,后来便不知去向。家中的事变他完全不知道。二舅就成了整个家庭的主心骨。
母亲说,你二舅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汉子,在场面上也极有威望,时常为别人家的事奔走忙碌。外祖父为一场官司需要大批钱款,二舅一句抱怨的话也没说过,一片片卖掉土地,源源不断地把钱送去。因为他知道,外祖父不把家财毁掉是不会安心的,作为儿子,他所能做的就是让他如愿以偿。外祖父失踪后,他比以前更孝敬并非生母的外祖母,爱护一群异母弟弟妹妹。作为一家的主事人,他比任何人都明白自己不能垮掉,他像一棵大树,为这个败落凄凉的家铺上绿荫,遮风避雨。妹妹们相继出嫁,都是他一手操办,又时常去看望。哪个妹妹在婆家遇到麻烦或处境不好,他总会立即前往,帮助排解。
二舅仁爱大度,却又操家严厉,不允许弟弟们沾染一点恶习。四舅曾因赌了一次博被他捆起来在树上吊了半夜。那是个五毒俱全的时代,破落家庭的子弟们稍一放纵,就会陷入泥潭。外祖父的教训是刻骨铭心的,二舅希望从他手上能重振家业。二舅每天黎明起床,喂饱牲口扛上犁耙就下田地,不用说什么,弟弟们赶紧揉揉眼也随后跟去,中午饭一般由女人们送到田里吃,一干就是一天。
后来舅舅们相继成亲,二舅也不准他们分家出去,一家人仍在一起,一口大锅吃饭。虽说清苦一点,但吃饭没有问题,一个大家族依然是完整的。在外人眼里,潭家兄弟拧成一股绳,家业振兴指日可待。
但振兴家业又谈何容易!
那时候,仅靠正道是难以发财的。百十亩薄田,打发日子而已。虽说二舅也陆续又买了几十亩地,但是再想有外祖父时的财富,绝无可能。多少年下来,日子依然清淡,舅舅们都有些灰心了。而且家庭太大,兄弟们住久了,免不了要磕磕碰碰的,闹些纠纷。外祖母卧病在床,没有精力也没有能力治家,几个大儿子都不是亲生,虽说都孝敬,也就是情义母子,媳妇们更远一层,深浅都有顾忌。二舅竭尽心力,维持这个家,但内里已是千孔百疮了。舅舅们都尊重这个一心为家的二哥,都知道他不容易,顾着面子,可媳妇们早就三心二意了,为做饭为穿衣为人情走动为孩子,吵吵闹闹的事不断发生。一时在舅舅们的管教训斥下又平静几天,表面和和气气,心里又记着对方。其中有个五妗子性格最烈,最看不下这种娘儿们扯舌头,表面笑嘻嘻,内里伸拳动腿的事。她说话不饶人,横眉冷目,冷不丁放个横炮,三天两头和人吵,五舅根本管不了她。母亲回忆说,我性子也不好,从你五妗子嫁过来,就常和她吵架。其实你五妗子的好多话都对,说这个虚情假意,说那个挑弄是非,总是把话说人脸上,就免不了伤和气。我是看你舅舅们为难,就劝她说女人家别管那么多事,一切由二哥做主。她就火冒三丈,说二哥管得了吗?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席,我看早散伙早清静。我就和她吵,大吵小吵,三天两头吵。我俩都是直性子,不记仇,吵完就好,好几天又吵,是最好的朋友,又是最大的冤家。她说早该把你嫁出去,嫁出去就没人和我吵了,我说五哥就不该娶你,不娶你也没人和我吵了。
家里一天天不安宁。终于,四舅和五舅各自带上妻小,离家出走了。两个舅舅是怕有一天兄弟们伤了和气,再闹分家就没意思了,不如索性出走,另奔天地。后来好多年五舅没有音讯,四舅三个月后就捎信来,说一家人到了上海,让二舅不要挂念,在上海干什么信上没说。二舅拿到信,泪珠子扑簌簌落下来。
一个完整的家从此破碎了。
有一年忽然传来大舅的消息,却是个噩耗。带信人说他已经死了一年多,现在葬在上海附近的一个荒丘上,让家里人去运他的尸骨。
这消息一惊一乍的,全家人都呆了,继而是一片哭声。二舅赶紧收拾马车,带上三舅和一个伙计去了上海。到上海后又找到四舅,兄弟三人按地址找到人,一个杂货店老板接待了他们,说明天一早我带你们去。要是路上有人盘查,你们就说是我的伙计,出外进货的。二舅看他神神秘秘的样子,心里直犯嘀咕,就问是怎么回事,大舅是怎么死的。老板说你们就别问了,今晚早歇息,明天就照我说的办。
第二天微明,老板带上二舅一行人上路,出上海到荒郊野外的路上,老板才说出实情。
原来大舅早去江西参加了红军。长征开始后,他被组织上留下来坚持地方斗争,发展游击队,因为他在旧军队里干过,当过团长,打过很多仗,有相当的组织才能。国共合作后,活动在南方八省十三个地区的红军游击队,被改编成国民革命新编第四军,奉命向皖南、皖中集结。那时大舅是一个支队的团长。他带领部队向皖南岩寺地区开拔,日夜兼程。数年征战,都在极其艰险的环境中,大舅九死一生,也异常疲惫,但他和战士们一样又非常兴奋,国共终于合作,终于能专心打日本人了。途中,部队宿营在一个山村。傍晚时,大舅带一名警卫员在附近的小河边散步,心里很宁静。这是难得宁静的片刻。后来他的警卫员回忆说,那晚他显得特别亲切,话也很多。他向警卫员说起远在苏北边陲的老家,说起他的童年,说起他离开清华学堂投笔从戎参加军阀战争后又投身革命的经历。而这些话是平日绝不向人谈起的。他渐渐有些激动和伤感。苏北老家早已断绝了音讯,感情上也早已淡薄。那个地主家庭和他的革命道路是水火不相容的。但他从小念书,又是由外祖父的钱财供养的。那里还有他的一大群兄弟妹妹,作为长子,理应还有他的家庭责任。但他无法回去,也不能通信,那会害了他们。那时他仍然不知道家中的变故。就要奔赴抗日前线,等待他的是拼杀、流血和死亡,那种为国捐躯的悲壮感和飘零感,使他又重新想起故乡,想念那座遥远的荒凉的小城。他说如果有一天死了,还是希望能把他的尸骨埋回家去。那是一份割不断的乡思乡愁。那时他并没有想到而且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隔河对岸的树丛里,正有一支黑洞洞的枪管一直随着他移动。就在他们散步结束要往回转的时候,对岸的枪终于响了,大舅当即倒地再没有起来。
不知是谁打的黑枪。
大舅死得突兀而简单。一点也不轰轰烈烈。
几个舅舅都很悲痛。特别是二舅,心里像被掏空一样,当年为一场官司家财散尽,外祖父失踪,都没有这样难受过。
虽说大舅失去音讯多年,可他相信他一直活着,而且在外干着一件轰轰烈烈的事业。他知道大哥是个有学问的人,他年轻时的举止言谈都那么与众不同,他一直是二舅心目中的偶像。自从外祖父失踪,二舅便格外想念他的大哥。他无数次夜半醒来无法再入睡,想象着大哥在哪里,在干什么,希望有一天,他会突然出现载着辉煌和荣耀归来。可现在一切都结束了。那一声黄昏的枪声断送了大舅的性命,也打碎了二舅最后一个梦。
数日后,老板带他们辗转几百里,赶着马车来到一片山区,找到山下的一条小河边。这里修竹茂林,清水绕山,宁静得如同世外。老板指着一个长满荒草的土丘说,潭团长就埋在这里。三个舅舅慢慢走过去,齐齐跪在坟前放声大哭起来。他们没有想到,思念大哥多年,会是这样相见,这样结局的。
这是一个荒凉的河坡,两岸的竹木倒映在河水里,河水就成了墨绿色。河对岸林子无声无息,对这一干人马的到来佯装不知。二舅死死盯住那片可恶的丛林,似要寻找那管黑洞洞的枪口,一把泥土被他攥出水来。
大舅的尸骨被运回家,来回用了三十九天。去时还是麦苗儿青青,这时已是满地金黄了。
埋葬过大舅,二舅病倒了。四舅不放心,要留下住些日子,二舅躺在床上冲他挥挥手,说四弟你走吧,我不咋的。四舅含着泪又回上海去了。
秋天的时候,二舅的病好了,却从此像变了一个人。他时常沉默着,寡言少语,有时又闭门发呆。几个月的时间,原本乌黑的头发变成了花白。除了一日三次去外祖母屋里请安坐一会儿,几乎不和人说话。
那时母亲已出嫁到草儿洼,她的几个姐妹都已出嫁多年。母亲出嫁最晚,是因为一直由她伺候外祖母的,每日煎汤熬药,交给别人不放心。又惦着二舅和这个大家庭,帮着料理一些家务事,实际上已成为二舅一个得力的帮手。出嫁的事就一拖再拖,一直拖到二十岁。而她的几个姐妹都是十六七岁就出嫁了,母亲出嫁后不放心,仍然不时跑回来,几个姐妹都是这样。她们知道二舅这样子,都很担心。二舅说,我没事,你们安心过日子,不要挂念这边,不要老回娘家,我会好起来的。后来母亲对天易说,我们都看得出,你二舅的心冷了。你大舅的去世对他是个致命的打击,好像失了精神依靠。我们姐妹都希望娘家能再发达起来,这只能靠你二舅。他一垮,就再也没可能了。大家心里都不好受。那时的女子,哪个不希望娘家是一座山呢。娘家富有强盛,在婆家就不会受欺,就体面,遇上三灾六难的,也好有地方求援。
一家上下凄凄惨惨的,院子里笼罩着幻灭的气氛,压抑得人受不了。其余几个舅舅则烦躁不安,半夜里,哪个房间里会突然起一阵吵闹,接着是女人的哭泣。
又一场更大的灾难终于降临。
事情的起因是老管家侯大爷被人打死了。
侯大爷从外祖父创建庄园时就跟着的,多年来孤身一个,是个苦人儿。年轻时瞎了一只眼,后来另一只眼也坏了,看什么都模模糊糊的,可他闲不住,摸索着在院子里干这干那,烧水、铡草、喂牲口,什么都干。舅舅们小时候都是他抱大的,所以都和侯大爷很亲近,亲近的程度甚至超过对外祖父。外祖父那时多数时候在小城烟馆里,舅舅们小时候和外祖父几乎是生疏的,大了多一层敬畏,父子亲情从来就没有真正建立起来。
家中经历过一系列变故之后,下人们都陆续走光了。侯大爷看家境日下,很怕成为负担,收拾也要离开。二舅说侯大爷你要去哪?侯大爷故作轻松地笑笑,说我有个侄儿多次带信让我去他那里住,你不用担心。二舅知道他在说谎,眼圈儿红了,说侯大爷你不要走,你在这里住了一辈子,都把你当亲人看,家境不好总还有吃的,不差你这一口饭。老了我给你送终。再说,你老经的事多,在这里也是个主心骨,安心住下吧。侯大爷就住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