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时柴姑见到了老三,是在凤城饭庄吃饭时见到的。那时老三正捧一壶茶,坐在靠窗的一张小桌前往街上张望,很悠闲的样子。柴姑对他已经恨不起来,对他当年带了那么多金子滞留小城不归已经很淡了,仿佛那是隔世的事。现在看他这副悠然的样子,就是小迷娘说的那句话了,这样挺适合他,硬把他弄回草儿洼他还会跑出来的。世间事不可强求,人各有志。那时柴姑看着他,轻轻叹一口气,那是一种很宽容的心境。如果依着她当初在长白山的脾性,她会杀了他。但现在不会了,她觉得自己的心已变得像她的土地一样辽阔,土地什么都能承受,什么烂东西都能包容,连粪便污物都能化腐朽为神奇。老三的模样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比过去胖了一些,大概是因为养尊处优。他的神态和秉性也没变化,他的目光仍然是犹疑的不安分的胆怯的,隔着窗子看街上的景致物事,看街上漂亮的女人,看得有些发痴。但他只能是偷偷地窥看,他没有当面审看女人的勇气。
三爷回过几次头,也看到柴姑和小伙计坐在那里吃饭,但他没有认出柴姑,柴姑的男装让他压根就没想到。柴姑不想让他认出自己,这已经没有意义。她只是想看看他,看看他现在生活的样子。看来这个曾经是自己男人的人已把草儿洼忘了。柴姑环顾一下这个饭庄,的确很气派,他有这份家当并且能守住,够他生活了。
柴姑离开的时候,心里很平静,没有仇恨没有愤怒也没有伤感。三爷站起身冲她哈哈腰,很谦恭的样子,他把她看成了一般的客人,他肯定希望能给这位客人留下一个好印象。那时柴姑想,这家伙已成了真正的生意人,他会发起来的。
晚上小伙计去了四季春妓院,柴姑闲着无事,就想去看看小迷娘。她已经打听到小迷娘在蛇塔上住从不下来。就对她生出一种敬意。她对她的印象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但她的一切作为都不寻常,她在她眼前留下的是一片奇怪而耀眼的光彩。她和老三不一样,老三永远是一个平庸的人,他会忘掉别人而别人也会忘掉他,他淹没在日常的细琐的功利和实际的生活中,这样的人在街上比比皆是一赶一大群。但小迷娘不是,她永远与众不同,她的一切言行都没有规律可循,没有目的可言,你不能用任何标准去测定她,她是一个飘忽的不食人间烟火的怪异的女子,恨起来你恨不得把她撕碎把她掐死,爱起来你不知如何去爱她。她能很快调动你的情绪让你兴奋让你感到刺激感到新鲜感到有趣感到恶心感到恼火,和她在一起你像捏着一个火炭踩住一条毒蛇闻到一束花香吃了一只苍蝇。
柴姑不知怎样评价她,但柴姑忘不了她。
她要见小迷娘的愿望比见老三的愿望强烈得多。
天傍黑,柴姑就出城到了蛇塔下,她已经听说上头有无数毒蛇,没人敢上去,也没人敢去伤害那些毒蛇,那些毒蛇已成为这座小城的禁忌。柴姑真想不通小迷娘怎么能在这蛇塔上居住。说真的柴姑怕蛇,她不怕狼豺虎豹,但怕蛇。那些蠕蠕而动的软体活物叫她手脚发软,她连毛毛虫都怕。大概任何人都要怕一样东西的。
柴姑站在蛇塔下环顾四周,到处一片荒凉,偶有一两个行人匆匆出城或者进城,脸上都木木的没有表情。她仰望蛇塔,不知该怎么上去,就在下头喊起来:“哎哎!”没有动静,又喊:“哎哎!小迷娘!”还是没人应答。柴姑怀疑小迷娘是不是真的在蛇塔上,还是这鬼东西不愿见任何人,就抬起头叫:“小迷娘!我是柴姑!”这时从蛇塔上层伸出一个头来,朝下头喊:“别叫魂啦,上来吧!”
柴姑认出是小迷娘,很高兴,就说:“我怎么上呀?”
小迷娘说:“用腿上!”
柴姑说:“我怕蛇!”
小迷娘说:“没有蛇啦你不用怕!”
柴姑将信将疑,说:“你别骗我!”
小迷娘说:“不信你就回去!”
柴姑就硬着头皮找到蛇塔人口,小心翼翼往上爬,木头塔梯已经严重破损,到处是洞,人踩上去咯吱咯吱响,但确实没有蛇。蛇呢?莫不是小城人自己吓唬自己?
爬到上层,柴姑因为紧张腿都僵硬了。看见小迷娘穿得破破烂烂,形同乞丐,头发长长的像乱草。她已经点起一支蜡,光影中如同鬼形。可她的脸色并不难看,一副光彩照人的样子,比多年前见到她时还显得年轻。柴姑一脸都是惊讶,说你怎么这副样子?小迷娘正盘腿坐在那里,细细地品味样地打量着柴姑,说我早就知道你要来,柴姑说你怎么知道我要来这里没人认识我。小迷娘说这两天塔上忽然爬进无数蚂蚁黑水似的到处都是,墙壁上地板上蛇身上都是蚂蚁,蛇蚁打了两天仗,蚂蚁被压死无数,最后还是蛇被打败了,我先还不知道怎么了后来就忽然想到是你要来了还能是谁!你的那些鬼蚂蚁替你清道呢后来蛇们都钻到壁缝里去了这下你高兴了吧你这个臭女人什么都占上风!柴姑说我不知道我没有让它们来,就觉阴惨惨的来到冥界一样,地上是一层压死的黑蚁,还有几条死蛇。小迷娘说我不会输给你的你往四壁看我招呼一声它们就会钻出来咬死你!柴姑凑着烛影往四周看,在斑驳残缺的壁缝间,有无数条毒蛇正探头看着她,有的吐出蛇信子咝咝作响。柴姑浑身起一层鸡皮疙瘩不寒而栗,嘴唇都变得白了,就说小迷娘我来这里没有恶意。小迷娘说你害怕了?柴姑说我害怕了。小迷娘突然灿烂一笑,说咱们又扯平了你快坐吧,就随手扔过来一块砖:咚!
柴姑坐下了,还是有些心惊胆战。
小迷娘笑道你别怕,其实这塔上的毒蛇从不伤人的,你看我一直用它们治病呢它们都是我的好朋友,说着从大腿内侧抽出一条尺把长的毒蛇,柴姑惊得又跳起来,说你你你怎么敢把蛇往那里放?现在她才看清小迷娘只上身穿着一件又肥大又破烂的褂子,下体却是裸着的。小迷娘把蛇扔到一个角落里,不在意地笑笑说我那年从你们草儿洼回来,下体整个都糜烂了,你们草儿洼的男人全是些杂种又脏又狠,回来后都不能走路了,我躺在塔上像死了一样,可我不想死,就想以毒攻毒或许有救,就捉条蛇往里一塞乖乖凉飕飕的!蛇头在里头一拱一拱地吐出一些汁液疼痛就减了许多。往后我每天塞一次大约半个时辰,这些蛇都有灵性似的由我使唤,我坐在这儿像老僧入定像尼姑念佛一动不动我独自享受清静,外头的世界好像都不在了那时我的心里静极,不爱什么人也不恨什么人,我心里一片虚空,只感到蛇在拱动在和我做伴。半年后我就好了,好得利利索索。柴姑骇然看着她说小迷娘你可尽是邪门!病好了怎么还这样做?小迷娘笑起来说你还不懂吗我离不开这个了我天生好淫再也改不了啦,柴姑说真是怪怪的想就去找男人呗,小迷娘说我现在恶心男人。柴姑叹口气说你也真耐得住冷清住这古塔上终年不见人多难受啊。小迷娘不想再说这个话题,就问你见到老三了?柴姑点点头。小迷娘说你和他说什么啦?柴姑摇摇头,说他没有认出我。你想把他弄走?不会。我对他没有兴趣。你还在侍弄你的土地?柴姑说我还能干什么,土地是我的一切。小迷娘怜悯地看着她,你呀,早晚要被土地牵累。柴姑笑笑,我不会学你把自己藏起来,闷也能把我闷死。
那一夜,两个女人说了很多,几乎是在友好的交谈。柴姑发现小迷娘比过去平静了许多,她有点通情达理了,尽管她仍是怪异的。柴姑告辞的时候,已经旭日东升。一束阳光斜射到头顶的墙壁上,小迷娘歪着头靠在墙上已经睡着,她的下体仍然赤裸着脏兮兮的发出一股馊味。她不肯离开这里。柴姑后半夜一直在劝她离开这里跟她去草儿洼,她答应她不做任何事情,她可以随便到处玩,可以睡懒觉,可以勾引她的伙计。柴姑说我养着你,你要好好生活,你曾经救过我的命我得报答你,这对我不难做到。小迷娘只是哧哧地笑,并不理会她的苦口婆心也不领她的情,她说你回去吧别管我的事,谁也不欠我的我也不欠谁的,我不为别人操心别人也别为我操心,我就喜欢这座石塔,有蛇跟我做伴一点也不冷清。然后她就睡了。
柴姑脱下一件衣服为她盖上下体,心里有些酸酸的。她一步三回头走下古塔,心想以后也许再也见不着她了。
柴姑带着小伙计离开凤凰城的时候,多了一点人间的伤感,而在这之前她一直不曾有过这样的体会。老三已离她十分遥远,他生活在另一个人间,生活得很舒服。小迷娘似乎比老三还要遥远,她生活在一个虚幻的近乎冥界的地方。他们都让她感到陌生和不可接近。唯有小城那些鳞次栉比的楼房瓦屋让人感到是实在的,尽管全都十分破旧。她才离开草儿洼没多少天,感觉上已有几年了。她在小城住着很不踏实,有一种悬空的不真实的感觉。她急急忙忙往回赶,就是要回到她的土地上去,只有在那里,才是脚踏实地的,才是真实的现世的日子。路上她对小伙计说咱们回草儿洼去好好活着。小伙计听得没头没脑,他不懂她的意思。其实柴姑也没有想明白。
柴姑回来就操持要盖大瓦屋。大家都说该盖,说你看咱们苦了这么多年还像野人似的住庵棚草房,住大瓦屋气派,人家城里人能住咱也能住。
江伯是唯一持反对意见的人,他说柴姑你还是住老石屋吧,里头冬暖夏凉没啥不好。伙计们能凑合,我能凑合他们就能凑合。
柴姑说我嫌憋气。
江伯说憋气就出来走走。
柴姑说我住着憋气,睡觉都气短。
江伯叹口气,说你不懂,要出大事的。
柴姑断然说,我一定得盖。
她下了决心,她其实已想了很久了。
老石屋过于坚实了也过于封闭了,睡在里头就像睡在一个石匣子里,她真的时常气闷。而且睡在里头就老是想起老石匠的故事,开始还觉有趣,后来就受不了,她不能老想着过去的事情。最让她受不了的是老石屋常有大河的涛声,那涛声时而汹涌时而舒缓,夜深人静时能清晰地听到大河哗哗的流水声,其间杂有船夫的号子,吃m吃晦吃z混混沌沌的隐隐约约的。突然天崩地裂一阵巨响接着有杂乱的人喊马嘶,间或一声绝望的尖叫,她甚至能分辨出是一位年轻女子的叫声。接着她感到浪涛呼啸而来从老石屋上头呼啸而去,老石屋被冲撞得嘎嘎响摇动着像要被连根拔起,但老石屋终于顽石般地挺住了,那时床底下都是水声,咕咕咕咕哗哗哗哗汩汩汩……有鱼儿在水里跳动,有人在水中呻吟,有牛羊在水里挣扎……
柴姑被这些声音折磨得无法入睡,她捂上被子蒙上头堵上耳朵还是没用,她狂躁地坐起来发呆又绝望地躺倒喘气,怎么都无法摆脱那些声音。黄河黄河你已经走了那么多年咋还是不肯安静呢?
她对涛声没有兴趣。
对黄河没有兴趣。
对那段消失的历史没有兴趣。
她必须走出老石屋!
江伯终于答应了。
一座大瓦屋两排厢房,加上伙计们住的小瓦屋,历时两年才盖起来。
那时周围的垦荒点,那些零星的茅寮,已经形成村村寨寨。
就连草儿洼也住了许多人家,变成一座几百口人的村寨了。当然那些人家都住在柴姑的寨墙外头。
对这些新居民的到来,柴姑是很欢迎的,这是一个兴旺的景象。草儿洼和其他村落开始出现种地以外的行当:豆腐坊、油坊、砖窑、卖豆芽的、卖烟糖的、卖盐的等等。五行八作的生意人陆续多起来。
柴姑时常出去串门,特别爱去那些新来的人家。她好奇地打量着那些瘦骨嶙峋的大人小孩,人们也好奇地打量她,不知这女人怎么会长得这么水灵和丰美,一丝也不见老。她怎么会有这么多土地和房屋。最让他们惊奇的是这女人没有架子。在过去的记忆里,凡是大户人家的主人都不大和人来往,女主人就更不和人来往。这个叫柴姑的女人却随意和人打招呼,随意走进你的土院和草房,随随便便就笑起来,她的两个高耸的乳房几乎毫无遮拦地弹动着,你猜不透她究竟有多大,二十岁还是四十岁?一个姑娘还是一个妇人?
在草儿洼急速膨胀的那段日子,是柴姑最快活的一段时光。她一下子有了那么多邻居,那么多男男女女,那么多走村串户的小商贩和手艺人。他们都是在很短的时间里到来的,他们给草儿洼也给荒原带来了新的生活和新的气息,那是真正人间的气息。
那些日子草儿洼热闹极了,人们来来往往,有相识的更多是不相识的,大家打着招呼,互相帮着从肩背上从牛车上卸东西,帮着盖草屋垒小院。每来一户人家,柴姑都要去看看,她像草儿洼的真正的女主人,欢迎每一户人家的到来,并且时常送去一些粮食柴草和布。她并不想独霸这片荒原,她希望有更多的人来开垦,把一片一片的荒原变成田野,让一片一片的荒草变成庄稼。
在和那些新来的拓荒人接触中,柴姑最初的恐慌和戒备渐渐消除了,他们都是些老老实实的人,憨厚而又勤快,他们只是想寻一块落脚之地养家糊口开荒种田生儿育女,他们对她并无歹意。
同样的柴姑的热情和落落大方也赢得了他们的信任。他们发现这个好像没经过教化的女人心地非常善良坦荡甚至还有些单纯。这些新来的拓荒人大都来自荒原以外的文明社会,但正是那个文明社会使他们历经苦难使他们破产使他们背井离乡使他们颠沛流离使他们来到这片荒原。他们在迁移流浪寻找的途中其实是恓惶而凄苦的,他们不知茫茫世界哪里是归宿哪里能容纳他们哪里能有一片立足之地,他们初到草儿洼时是胆怯的卑微的讨好的巴结的,但他们却在这里意外地发现了土地发现了亲情发现了友善,这些素不相识的人原来如此容易沟通,同是天涯沦落人使他们的心一下子拉近了。这里没有权势没有白眼没人逼债没有倾轧没有算计,当然也没有粮食。
可是只要有了土地,还发愁没粮食吗?
大瓦屋终于盖好,在这片荒原上在这片低矮的茅寮之间,它是一片宫殿。人们从很远的地方就能看到它。大瓦屋的建成,标志着老石屋家族的新生或者老石屋家族的结束。从此在这片荒原上有了一个大瓦屋家族。
江伯在建造大瓦屋的过程中倾尽了全力,倒下了。
江伯吐了很多血。他知道自己不行了。
柴姑悲恸地把江伯揽在怀里,哭着说江伯你是为我累坏的。江伯用力笑了笑,说傻孩子别这么说,你待我如父亲,我明白。柴姑说江伯你会好起来的,江伯摇摇头,说人都会死的,可我死得不放心。柴姑又哭了说你是说大瓦屋会招来祸灾?江伯说是的,柴姑说我把大瓦屋拆了,江伯说晚了,拆不拆都一样,还是留着吧,你只要记住一条,往后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要把土地看得太重。柴姑点点头,似懂非懂。江伯怎么变了呢,他不是和我一样把土地看得很重吗,怎么又要我不要把土地看得太重呢?
江伯死了。
江伯被安葬在一片土岗上。
这片土岗处于柴姑所有土地的中心位置上,地势也最高。
江伯和这个家族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但柴姑告诉她的儿子们,说江伯是咱们家的人,世世代代都要把江伯看成大瓦屋家的先人。江伯的坟筑得很大,还立了一块碑。很多年后天易看到这座坟时,坟头只像一个小土堆了,土堆旁有两棵柏树,很粗很茂盛。坟顶上长满荒草,荒草上常蹲一只孤零零的乌鸦,乌黑乌黑的,风一吹尾巴便翻起来有些站立不稳的样子。天易扔过去一块土坷垃,乌鸦呱地叫一声飞走了。
但以后再去,还是有一只乌鸦蹲在坟上。那块石碑已被土埋了半截,上头有些字,天易不认得。
那时天易还小,并不知道这坟里埋着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