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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八音(3)

  黑马喘吁吁爬上一座奇峰,这座奇峰横悬在月亮潭半空,往下俯瞰,有些头晕目眩。他定定神,往潭底搜寻,立刻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在毫光四射的潭底,在状如北斗般排列的发光体中间,一个全身赤裸冰清玉洁的少女的僵硬的身体正从水波中缓缓升起,一切都是那么清晰明亮,甚至能看得清她安详的神态和闭拢的睫毛。原本平静的潭水开始涌起水浪,那少女的身体像被气流托浮着,轻盈盈摇晃着离开潭底往上浮来,她的乌黑的长发飘散开来从脑后垂下,如一片乌云袅袅升起,一切都像梦中所见过的那样。黑马欣喜若狂,转身从奇峰飞奔下山,往潭边奔去,刚刚站到潭边的枯草丛上,那少女的身体已从水面徐徐飘来。当黑马探身抓住她的手腕拽上岸时,月亮潭突然哗啦啦大响一阵,接着像有什么怪物掀起一片大浪。黑马吓了一跳,赶紧把那女子抱在怀里,一个翻滚跌落到草丛里。

  黑马从地上坐起来,立刻解开上衣,把她紧紧揽在怀里,让她的胸口贴住自己的胸口。那一瞬间,他感到一种透骨的冰凉,仿佛抱着的是一个冰体,不由连连打了几个寒战。但他没有松手。他感到胸口、胳膊和一切触着桃花身体的部位都在滋溜滋溜响,像冰块投进火炉,他真怕自己滚热的身子把她烫伤了。他当然知道不会,不是自己身子太热,而是她的身子太凉。她在冰冷的潭底不知已经沉了多久,连五脏六腑都是冰透了的,不是这样,她的身子怕早已腐烂了。奇怪的是这么深的水潭里,肯定有许多水族怪物,却没有什么东西伤害她。她的身子光洁如玉,一点伤痕一点瑕疵都没有,两个乳房冻得像竹笋一样挺。

  不知什么时候,月亮沉入山峰那边去了,月亮潭也随之失去了光亮,只有一潭黑水在夜色中晃荡,就有阴冷的风向四处漫溢。黑马冷得牙巴骨直敲,但他已明显感到桃花的身体在变软,变暖,渐渐接近自己的体温了。

  他知道桃花有救了。

  当东方的第一缕霞光投射到月亮潭边的草地上时,桃花在黑马的怀里终于发出一声呻吟,像从一个长长的大梦中醒来,那一声呻吟是倦倦的、舒畅的、惊心动魄的。

  黑马低头看着她已经泛起红晕的娇嫩的面庞,两眼涌满了泪水。哦!桃花,桃花。黑马守着桃花二十年没出桃花渡。二十年,黑马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他并没有忘记柴姑,怎么能忘记呢?从关外的大森林到中原的黄河边,他看着她的背影追踪了三千里。后来的几年,又在荒原上如影子一样暗中和她相伴了无数个日日夜夜,他的最宝贵的初恋都给了她。她不再是他追杀的仇家的女儿,早在追杀的途中就成了她的保护人。

  但他们都太强悍。他们试图互相征服,结果却离得更远。很多年前的那个冬夜,当他告别柴姑的时候,其实对双方都是一种解脱。

  桃花是另一种类型的女子。她温顺、娇弱,渴望一个男人的保护。对黑马来说,她又是一片绿茵茵的草地和一泓淙淙透亮的泉水,让他感到舒适和温暖,让他心平气和,让他野气顿消,让他感到一个男人的分量和尊贵。在这个世外桃源样的山坳坳里,除了手中的猎枪时不时轰通一声,他几乎是懒洋洋地生活了二十年。

  可他时常会想起柴姑。

  初恋时的那种情感已经没有,剩下的只有丝丝缕缕的牵挂。

  像兄弟一样牵挂她。因为他们都曾是长白山的儿女。他甚至有一种负疚感,把她扔在那片荒原上再没去探视过。

  那片荒原有太多的凶险。

  他知道柴姑会遇到很多麻烦。

  有很多次,他走出桃花渡,站在山口下遥望风沙滚滚的荒原,一站就是几个时辰。

  他知道他不再是当年的单身汉,他有桃花,更有一群儿女。而且,他觉得自己已经老了,腿脚再不像以往那样轻捷灵便了。

  迎着荒原扑来的风,黑马会流出泪来。他不知此生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柴姑。

  那一年,草儿洼几乎所有的人都出动了。

  他们或步行或骑马由近及远,找遍了周围上百里荒原,访问了所有碰到的拓荒人,没有任何朵朵的消息。

  柴姑想起十几年前的仇人瓦,那是个什么坏事都干得出的家伙。可他已经多年没有露面,会是他突然潜入荒原干的吗?

  柴姑不能排除这种可能。

  她带上一个伙计连夜骑马去了黄口镇,找到黄烟袋。黄烟袋背上长一个大疮,卧床不起一年多了。他睡在床上接待了柴姑,他说不会是瓦干的,瓦在十年前已经被腊杀了。这是柴姑没有料到的。

  但腊杀死瓦又在情理之中。他为女儿梦柳报仇天经地义。

  来的路上,柴姑本来还有些怀疑是黄烟袋干的,但看他风烛残年的样子,一丝疑云也烟消云散了。她看到伺候黄烟袋的是一个瞎眼老太婆,不知是他什么人,以前来是从没有见过的。但柴姑没有多问,心里就生出一些感慨,好像山中一日,世上百年。这些年不大出来,只顾埋头在她的土地上,荒原外头的世界已有了这么大的变化。无情最是岁月,当年那么威风八面的黄烟袋,已是一个垂死的老人,不由有些怜悯。

  柴姑在床前说了几句安慰的话就要告辞,黄烟袋却又喊住她,说姑娘你不要太急,孩子会找到的。柴姑点点头,表示谢意。黄烟袋又伸出一只枯瘦的手,拉住柴姑说,我这一生杀过很多人,有坏人,也有好人,我算不得好人,我这一生……做梦一样。那时他的眼睛里闪着遥远的惊惧,混浊的泪水在凹陷的眼眶里打转转。

  柴姑茫然地看着他,不知该说什么。她猜不透这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为什么给她说这些。这似乎是一个英雄末路的心境,有些悲凉。

  黄烟袋喘息了一阵,用乞求的目光看着柴姑,说姑娘,他仍像多年前一样称她姑娘,说姑娘我大概活不太久了,我死后给你报个信去,你会来不?

  柴姑肯定地点点头,说黄老前辈放心,我一定会来的。柴姑的眼睛里有些潮湿。她没法不答应他。

  柴姑回到草儿洼时,却意外地发现朵朵找回来了!

  她先是看见寨子里吊着一个被剥光上身的老年人。老年人约有六十多岁,上身已被伙计们打得皮开肉绽。江伯要把他放下来,被老佛拦着不让,一群人正在那里闹闹哄哄。柴姑跳下马,忙喝令伙计们住手,快把人放下来!伙计们这才老大不情愿地解开绳子,那老人咕咚摔在地上,江伯忙上前扶住。几个人围住柴姑,七嘴八舌说了一通,柴姑才弄明白怎么回事。

  原来那天后晌,朵朵在野地里一梦醒来,发现吹草叶的少年不见了,就恍恍惚惚到处找,渐渐离开羊群,独自在荒野上徘徊,一副痴痴呆呆的样子。后来就被一个老头拦腰扛走了。老头扛起她的时候,朵朵居然没有反抗,而且还笑嘻嘻的。这老头她认得的,就住在附近的一座茅寮里,家里有几个孩子还有一个女人,这一家好像半年前才来的,门前开了一小片荒地,种一些红萝卜什么的,长得稀稀拉拉,几个孩子饿得黑瘦。朵朵不知道这老头已盯她很久了,她放那么一群羊,家里必定很富。也是被孩子们挨饿的哭声急昏了头,又想这会儿就缺粮,冬天到来时吃啥呢?就突然冒出个念头,把这姑娘藏起来,让她家拿粮食换回去。老头先是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就犹豫着很多天没有动手,没想到朵朵一个人送上门来,心一横就把朵朵扛回茅寮去了。奇怪的是朵朵没有挣扎没有反抗,到他家还是痴痴呆呆的,让她站她就站,让她坐她就坐,很听话。当夜老头又挖个地窖,上头用干茅草盖上,里头也铺上茅草,把朵朵藏里头,朵朵就很乖地待在地窖里了。朵朵大部分时间在里头昏睡,醒来时就坐在里头自言自语,老头完全听不明白她说些什么,就每天丢几个红萝卜下去。朵朵就靠吃红萝卜在地窖里过了十几天。

  这期间,草儿洼的人曾到这里找过的,当然没有找到。他们不会想到朵朵被老头藏在地窖里。后来,草儿洼的伙计外出寻找朵朵又几次经过这里,但没有再来问,几匹马急急地跑向别处去了。老头忽然很害怕,而且越想越怕,万一把这姑娘饿死了不是亏心吗?就想把这姑娘送回去,又怕饶不了他,就这么又拖了几天。那天他下到窖里察看时,突然发现朵朵已经快不行了,人已饿得变了形状,浑身热得冒火,便赶紧把她抱上来,先是灌了一些水,然后背起朵朵就送到草儿洼来了。江伯和伙计们大吃一惊,忙接过朵朵送到茶那里去,又问老头究竟怎么回事。老头不会撒谎,吞吞吐吐一阵子就实话实说了,说是要用朵朵换两口袋粮食,好叫孩子们过冬。江伯和伙计们一听,气得跺脚。草儿洼这些天翻江倒海似的,那么多人不分黑夜白天到处寻找朵朵,他却为了两口袋粮食把朵朵藏在地窖里了,而且差点把朵朵的命送掉!伙计们冲老头一阵拳打脚踢,然后就把他吊起来一顿好揍。

  柴姑听说后,真想给那老头几个嘴巴子!

  她曾把事情想得极为复杂,没料到竟是这样简单,就是为了两口袋粮食。这几乎是一场恶作剧!

  柴姑恼怒地盯住老头看了好久,终于叹一口气,说:“算了。给他取两口袋粮食,把他送回去吧!”

  柴姑想她只能这样。

  那时柴姑仍然没有想到,此后很多年,她的孩子会像狼叼羊羔一样,一个一个被人叼走。这次只是一次预演。

  就因为她有粮食,她有土地。

  她的真正的苦难还在后头。

  从傍晚时就黑云压城了。

  半夜时,雷暴雨终于来临。

  通天的闪电从远处逼来,之后便在塔顶盘绕。塔里明明灭灭,大大小小的蛇盘成团,静静地动也不动,它们被雷声吓坏了。小迷娘坐在一张烂草席上,双手抱膝,下巴顶在膝盖上望着外头出神。她并不怕轰轰的雷声,没有什么让她怕的。她只是嫌雷声太吵,让她无法入睡。

  突然间,外头雨声如涛,狂风呼啸,雨水如长鞭甩进来,把小迷娘打得精湿,浑身凉凉的。小迷娘忽然有些兴奋,起身贴近塔窗往外看,外头一时夜如泼墨,一时灿若白昼,雷电闪烁中,天地都在摇动。那时塔下的小城风雨飘摇,黑色的屋脊和瓦垄鳞次栉比,几道小街都成了汹涌的河流。街两旁不时有房屋轰然倒塌,从雨声里遥遥传来一两声狗的尖叫。小迷娘高兴得又喊又跳,把头伸出窗外朝着黑夜喊叫雷啊电啊雨啊……突然一声炸雷一片火光,塔身猛烈摇晃了一下,然后哗啦啦一阵响,塔顶被掀去一角!小迷娘差点被甩出去,两耳震得发麻,眼睛像被灼烧了一样。她吓了一跳,以为头被炸飞了,伸手摸摸还在,又放声大笑起来,转身踢了一脚绕成疙瘩的蛇群喊道看呀看呀塔顶炸飞啦都起来别在那里装死龟孙子们!她已经很久没这么兴奋了,蛇们果然都在她身边直立起来往外看。

  第二天大雨停歇时,小城许多人跑来看被炸毁的蛇塔,站在远处指指点点吵吵嚷嚷。大家都知道小迷娘在蛇塔里,就猜测她被炸死没有,除了老三,并没有什么人特别关心她,小迷娘死活都和他们无关。但如果小迷娘被雷炸死,毕竟算得上一件新闻,甚至还有人已开始暗中为她惋惜。小迷娘曾让小城的许多男人为之销魂。她是这座小城的精灵。

  但没人敢上去。蛇塔上的蛇太多,从上到下,塔梯塔缝塔壁塔里塔外,到处都是蛇,有的盘结有的悬挂有的游动,有毒蛇也有无毒蛇,蛇与蛇之间时常发生战争,一场战争过后就有几十条上百条死伤。小迷娘日常主要的事情就是清理死蛇,一条条拎起来扔出塔外。人从塔下走,会冷不丁飞来一条死蛇挂你脖子上,让你魂飞魄散。

  瞎子九九早就说过的,古塔本为凤鸣塔,蛇踞古塔是为吉兆,那上头的蛇有说道呢,蛇为龙,龙在则凤必来,也许百年,也许千年,那时龙凤重合,小城还会有贵人出世。后来小迷娘常住塔上,就有人开玩笑,说小迷娘也算一只凤吧?瞎子九九叹口气,说你们别小看了小迷娘,也算个奇女子了。她脸上是不是有六颗白麻子?那人答不上来,说她脸上确有麻子,没留意是几颗。瞎子九九说就是六颗,可惜了。如果是七颗,将贵不可言。就差这一颗麻子,小迷娘就成了乞丐命。不过她这个乞丐并不缺少吃穿,只是她不贪钱财不爱安逸,宁肯破破烂烂,其实比一般人逍遥得多呢。这是没办法的事,命该如此。就像这世上的伶人,在戏台上做了一辈子帝王将相娘娘贵人,都是假的,就是因为哪里少了一点什么,只差那一点点。正所谓差之毫厘,谬之千里。小迷娘只好做逍遥娘娘了。

  那人后来费了很多心机,故意和小迷娘迎面走过,到底证实了瞎子九九的话,小迷娘脸上果然是六颗浅浅的白麻子。奇了。

  小迷娘那年从荒原回来,几乎变了一个人。

  那次她在草儿洼住了三个月。

  柴姑不让她走。柴姑说不是你喊来那么多人救我,我就被狼吃了,我得好好谢谢你。

  小迷娘说我本来不打算救你的,后来想想这有点下作,让狼把你吃了显得我不厚道。

  柴姑就笑了说听口气好像咱俩有啥仇似的。

  小迷娘说仇是没啥仇,我就是想给你捣蛋。

  柴姑笑眯眯看着她说你打算怎么给我捣蛋?

  小迷娘说不是打算给你捣蛋,我已经给你捣过一蛋啦。

  柴姑说噢!你倒说说看在哪里给我捣了一蛋?

  小迷娘说老三让我迷住了。

  柴姑一愣,重新打量她,知道这女子不是开玩笑了,就说这会儿老三在哪?

  小迷娘就很得意说咋样你着急了吧你一着急我就开心。

  柴姑突然提高嗓门我问你老三在哪别给我嬉皮笑脸的!

  小迷娘索性笑起来,说老三在哪都和你无关他现在是我男人。是我男人!懂不?

  柴姑伸手揪住她衣领说你这女人真是胡来!我说呢老三咋一去不返原来是你搞鬼你差点误了我的大事,我让他买种子买牲口买农具的你干吗要缠住他干吗要给我捣蛋!

  小迷娘拿开她的手说你这人也是没名堂,捣蛋就是捣蛋有理由还叫捣蛋吗?

  柴姑说他是我男人你不能扣住他不放!

  小迷娘说笑话他怎么就是你男人呢就因为你跟他睡过觉对吧我也跟他睡过觉的,柴姑说我都给他生了孩子了你这人怎么歪搅胡缠呀,小迷娘说你这人才歪搅胡缠不讲道理,柴姑说我怎么不讲道理啦,小迷娘说听老三说他们兄弟三人都是你男人你霸道不霸道你三个男人还不兴分给我一个?柴姑说我有几个男人是我的事碍你什么啦,小迷娘说可见世道不公平你还好意思说,柴姑说世上的男人多了你咋不去缠一个来偏缠住老三?小迷娘说你咋知道我不缠别的男人我看中谁就缠谁一缠一个准,柴姑被她气得忽然笑了,说你这女子怪不得叫小迷娘敢情是一只花蝴蝶啊,小迷娘说让你说准了我就是花蝴蝶。柴姑说你干啥来了说吧,小迷娘又笑了说你这人不长心眼,明摆着我还有什么正经事就是给你捣蛋来了在你眼皮底下捣蛋。柴姑笑笑说好好好我看是敢在我这里杀人还是敢放火。小迷娘说看你说的杀人放火是老爷们儿干的事咱不干那事。柴姑很大度地笑道好吧好吧,由你!要不要先弄点吃的?吃得饱饱的好捣蛋我不能让你饿着肚子捣蛋对不?小迷娘说这就对了这才像柴姑,你放心好了我会好好给你捣蛋的。

  小迷娘吃过饭直打哈欠,说柴姑我得先睡觉几天几夜没合眼了,说着往柴姑床上一躺便立刻沉沉地睡着了。柴姑不喜欢别人睡她的床就使劲推她却怎么也推不醒,想想她终究救了自己不好过分无礼,再说天已半夜自己也困得不行,就挤了挤和她同睡一张床了,心里却别扭得很。

  这一觉睡了两天两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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