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茶开始洗澡和梳头。她深夜洗澡的癖好一直保持了很多年,并引起很多猜测。茶和柴姑是草儿洼两个最爱干净的女人,茶尤其如此。一年四季她都要洗澡,而且都用冷水,冬天则用雪水。那几年衣不蔽体的野人生活使她对寒冷毫不在乎,大雪天也穿极少的单衣。柴姑说你多穿点衣裳别冻坏了,茶笑笑说没事这样奶孩子方便。衣裳对茶来说只是为了遮住羞处,此外并无用处,她已不习惯衣服了,又不能不穿。就在深夜脱去衣裳就像脱去一层甲,然后用冷水沐浴冲洗,就有无限的快意,仿佛重回荒原去了。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岁月,无边无际的孤独曾使她渴望重返人间,那是怎样刻骨铭心的记忆啊!可是真的回来了,却又时常想起那几年的生活。和小喜子相遇之后,也许是一生中最富光华的日子了。那时两人同样赤身裸体无拘无束,茶记得他们在一起的每一个细节,甚至记得小喜子身上的每一束肌肉是怎么鼓出来的。那实在是一个很奇妙的感受。你想吧,在他瘦骨嶙峋的身上这里那里都在拱动,就像有草芽从土地顶冒出来,然后一块一块结实的肌肉就长出来了。他的身体渐渐由单薄变得厚实,力气也一天天大起来。开始时她像驮着一个孩子在肚皮上玩耍,后来就感到了他的分量,他的有力的撞击竟能够让她叫起来。茶在深夜里用冷水擦洗身子的时候不能不想起这些,那时她用手抚摩着自己依然年轻的身子,就有些百感交集,心里空落落的。她用手托起两个沉甸甸的乳房,摇摇头又放下了。以前它们属于小喜子,现在属于孩子们了,喂养了那么多孩子却依然丰隆,连她自己都觉得奇怪。
后来茶开始梳头。
坐在一个小木墩上。
茶用的是一把枣木梳子,还是有一次小喜子从黄口镇为她带来的。梳子红亮光滑,茶很珍爱它,梳的时候很小心,左手按住头发,右手高高扬起来,从头顶往下一下一下梳理,乳房便一下一下弹动,就有一种很细微的麻酥酥的感觉从头顶传到乳房再往下浸满全身。茶眯起眼,沉醉在那种看不见的细致的感觉里。那时她的心里一片迷蒙,就像一片迷蒙的细雨从头顶淋下。
外头夜色正浓。
天上的星星密得像粥。
茶坐在小木墩上,一下一下梳理。她的小屋里一团朦胧的灯影,她就坐在那片灯影里,从容地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情。
那时茶并不知道,几乎每个这样的夜晚,都有一双惊奇的眼睛在窥视她。
她是朵朵。
朵朵是无意间发现茶的夜间举动的。忽然醒来了,要撒尿,一抬头看见茶正在洗澡,就吃了一惊,伏在枕上不敢动了。她自小在茶的怀里长大,按说对茶的身体是熟悉的,但其实并不,因为她从来不曾留意。就连她最熟悉的茶的乳房,过去也只是她的温暖的食袋,从来没觉得它们有什么好看,更不曾注意她的裸体。现在突然一切都展示在眼睛里,竟是一个全新的图景,她呆愣了一瞬,抓起枕角死死堵住了自己的嘴。
朵朵就是从这一刻长成少女的。
她羞得满面通红,赶紧闭上眼,但很快又睁开了。她能感到自己心跳加速,面颊发烫,她的眼睛里是新奇、胆怯和神秘。她第一次发现奶娘的身材这么好看、匀称、结实,她的两个奶子如两把悬壶挂在胸脯上摇摇欲坠,那里头有无尽的奶汁,她的腰身那么富有弹性,还有腋窝和大腿间神奇的毛丛,这一切都让朵朵感到不可思议,原来女人是这样的!茶后来梳理头发的样子同样让朵朵感到怦然心动,她的两条胳膊在头顶盘成一道道弧线,清雅而流畅。奶娘竟如此风情万种,朵朵真是为她骄傲呢!在后来无数个这样的深夜,朵朵的眼睛一直伴着茶,而茶却浑然不觉。等后来茶知道的时候,已经为时太晚,性情本来就极为内向的朵朵,心里已经积压了太多的东西。
她的少女的最初的冲动就是从那些静谧的深夜开始的。
那个少年已有好多天没来了。
朵朵赶着羊群四处张望,不见那少年的影子,心里怅然若失。他到哪里去了,怎么不来了呢?远处的几座庵棚还在,那附近好像有人在刨地,影影绰绰的看不清晰。朵朵赶着羊群慢慢地往那个方向移动,完全像不经意的样子。渐渐走得近了,终于看清那是几个壮年男女还有两个老人,心里就很失望。她看到那几个人都抬起头往她这里看,呆呆的,大概在吃惊这女子怎么赶了这么一大群羊。朵朵有点害怕,赶忙转头赶着羊群离开。
此后的一段日子,那少年一直没有出现。
但朵朵看到许多另外的人,或一家老小,或三五一伙,或者就是一个人,他们从不远处走过,挑担推车空手都是匆匆忙忙,朝着不同的方向去了。那些日子荒原上显得格外忙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大地上出现了许多小路,纵横交错如蛛网似的。放眼八方,远远近近又出现许多庵棚,时有炊烟袅袅,眼见烟火气一日甚于一日了。
那天日近黄昏,朵朵赶着羊群正没精打采地往回走,忽然看到路口站着一个老人,那老人满脸皱纹,腰背弓得像一张弓,实在也猜不透他有多大岁数,反正很老就是了。他看朵朵走来,努力抬起头,亲切地看着她,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不知说什么好。朵朵看这老人有些可怜,就站住了问道:“爷爷,你有啥事吗?”
老人惊喜道:“孩子你叫我啥叫我爷爷?你认识我?”
朵朵摇摇头。他的急切有点让她摸不着头脑。
老人略显失望,但还是慈爱地看着朵朵,自言自语说:“噢噢,都长这么大了。噢噢,这么大了。”
朵朵有些奇怪,眼睛忽闪忽闪地打量他,觉得这老人特别亲切,就像自己的一个亲人,可她确实不认识他。
老人恋恋不舍地看了一会儿,移动脚步向荒野走去。老人走路的样子很轻,像整个人飘进暮色里。朵朵看到他在消失前又回转头,似乎还冲她笑了一下。朵朵忽然有些头皮发紧,这老人古里古怪的,她怀疑她看到的不是一个真实的人,而只是一个幻觉或者就是一个鬼魂。
朵朵回去给茶说了,茶摸摸朵朵的额头,说你太累了,就歇几天吧。茶给柴姑说你再雇个人吧,不能老让朵朵放羊她要累出毛病来了。那些日子柴姑正和伙计们忙着秋收,同样累得要死要活,就说放羊的活是最轻的了,总不能让她白吃饭,咱们家没有小姐。
朵朵依然每日放羊,一大早带上一点干粮赶上羊群就出了草儿洼。她还是很喜欢放羊的,她对这些羊有了感情。特别见到那个少年之后,心里更是有了牵挂,她的心整个都在荒野上了。她相信那少年还会出现,只要自己有足够的耐心。朵朵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喜欢那个吹草叶的少年,他的蓬乱的头发他的黑漆样的眼睛搅得她心神不宁,好像有什么东西钻进了身体到处都在拱动,到处都在发胀发热,就像文火煎熬一样难受。
时近中午,一些羊仍在安静地吃草,一些羊卧在地上休息。朵朵躺在一片草地上望着高远的天空出神,渐渐有些困倦了,便侧转身子让自己躺得舒服一点。那时她的细软的腰便塌下去,浑圆的臀凸起,抛出一弯优美的曲线。周围是簇拥着的羊群,她用不着担心什么,心里十分恬静。秋天的日头暖洋洋的,朵朵眼皮有些发涩。一只绿色的蚂蚱从草丛里蹦到面前,愣愣地看着她不动,朵朵安静地看着它,那一对绿色的翅膀真漂亮,就嘬起嘴冲它吹一口气,蚂蚱日一声飞走了。朵朵笑了,然后闭上眼,渐渐入梦去。她梦见那只蚂蚱很快变成黄色蹦几下死了。
这时吹草叶的少年突然出现了,像从天际走来的样子。
他的那只肥壮的公羊跑在前头,一直冲进羊群里去。少年不紧不慢地跟着,一直走到朵朵面前站定了。他看到朵朵卧在草地上,黑漆似的眼睛闪着惊讶。朵朵没有动,也看着他,她不知道他惊讶什么,怎么用这样的目光看她。可是朵朵并没有害怕,她觉得和他已经很熟悉了。那时少年已经一条腿跪下来,试探着伸出一只手,那只手很黑,有些泥巴,还有些发抖。朵朵看到那只手时心里就想,多么瘦啊。但那只手很有力气,握住了她的肩,她的稚嫩的肩哆嗦了一下,她觉得那儿很疼,可她没有试图挣脱,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心里却咚咚直跳,她不知道他下一步要干什么,她很怕惊跑了他。她已经很久没看到他了。少年似乎没有注意朵朵的神态,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在自己的手上。他感到他握住的是一团温软的雾,手感那么舒服,于是把手沿肩膀往下一路顺下去,经过凹陷的腰又跃上凸现的臀,全都那么柔软和富有弹性,女孩子的身体怎么是这样的呢?他为自己的发现惊奇不止,而从手指传递过来的柔软和弹性,使他感到如同坠人一个温柔的梦境。朵朵非常紧张,卧在那里动也不敢动,她感到他的手指所到之处,都有一股奇特的酥痒,她想笑,又想哭,还想叫。但终于没发出任何声音。她只是咬紧了唇,看着他在自己身上抚来抚去,像抚一架琴。他的嘴也紧闭着,神态专注像一位真正的琴师,沉浸在想象的世界里。他似乎已忘了他抚摩的是一位美丽的少女,他感到他抚弄的是一缕舒展的云絮,一阵轻柔的暖风,一弯奔腾的小溪,一丘翠绿的山冈,一抹滴露的晨霞,一簇溢香的花蕾。那少年是如痴如醉了,他的黑漆似的眼睛里闪着泪光,嘴角死死抿住,完全不知所措。朵朵呆呆地看住他就非常感动,她从他的泪光里第一次证实了自己的美丽。美是能够叫人流泪叫人感动的。在茶的美丽的身体面前,她曾无数次被感动被震撼。她舍不得丢掉一个夜晚,每当哗哗的水声响起的时候,她总能立刻醒来。她对茶的身体的惊叹和迷恋已成为她生活中最重要最富刺激的部分,白天盼着晚上,前半夜盼着后半夜,终于盼到茶在深夜打开她的身体,那时裸露在面前的是一片神秘一片光华,她细细品评她身体的每一部分,并把它作为一种参照。在后来的那些深夜里,她已不能仅仅当一位旁观者,她有一种参加的欲望并且越来越强烈。当茶挂满水珠的身体在光影中摇曳的时候,当茶用手轻抚她身体的每一个部位的时候,朵朵就有一种挣扎的痛苦。那时她在被窝里就会扭动身体,模仿茶的样子用手在自己相应的地方抚摩,她吃惊地发现了自己的身体,凡是茶有的自己都有,而且感觉比茶还要丰美滑畅,这既让她兴奋又让她吃惊,并且还有些惶恐,她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当她学着茶的样子把手伸向下体的时候,浑身的血也跟着涌向那里。她知道那里有一丘丰隆,那一丘丰隆上有一片稀落的毛丛,那是她头一年无意间发现的,从那时就一直又羞又怕,她觉得自己丑极了,甚至觉得自己是个怪物,她很怕日后长出一身,从此再不敢看,却忍不住有时偷偷用手指碰一下,马上又缩回来。但现在她不怕了,从茶那里发现了同样的东西而且更多,于是她猜想女人都会有的。她的手继续往下去,却不知触到什么了,突然一种完全陌生的雷击样的感觉使她失口叫起来:“啊!……”她慌乱地拉过被子把头死死蒙住,可是晚了。那一刻朵朵真想钻进地缝里去。
于是茶发现了一切。
茶知道发现得太晚了一些。
她本该想到的。可是又哪里想得到呢?她以为夜那么深,所有的人都已入睡,而且屋里都是孩子们。就是朵朵吧,印象中不吃奶才有几天?哦,是有好几年了。朵朵应当懂得一些事了。她穿上衣裳走过去,朵朵正藏在被窝里一动不动,她知道她没有睡着,此刻一定非常害怕非常害羞,这会儿说什么都不好,更无法责备她。她已经长大了,有些事是无法再瞒下去了。茶有些后悔自己的疏忽,她还无法预测这件事的后果,但她知道这件事肯定会极大地改变朵朵。
朵朵天明醒来时,发现枕边多了一件小小的衣裳,她不知干什么用的,拿起来翻来覆去地看。这时茶从外头走进来,冲她笑笑,朵朵也笑了笑,有些忸怩,但她们都没有提起昨夜的事。然后茶拿过小衣裳说,朵朵起床吧把这个穿上,朵朵一下坐起来说奶娘你说啥这小衣裳是我的?茶说对是你的我专门给你缝的。朵朵又拿过去看说这么小咋穿得上呀,茶说你试试我看能穿得上。然后茶就帮她穿上了。这是一件亵衣,紧紧地束在胸脯上,原本两个一走路就跳荡的奶子变成两个结实的浑圆。茶有些开心地笑了,朵朵却嘟起嘴要往下脱,说不穿不穿难受死了。茶忙止住她说别脱别脱你得穿上,朵朵说你咋不穿,茶说我的奶子是狗奶子都让你们吃坏了不稀罕,闺女家的奶子可是宝物不能轻易让人看的,朵朵说我又没让人看,茶说你晃荡晃荡地多惹眼啊。朵朵想起柴姑曾用凶狠的目光盯她的样子就不吱声了。茶说你白天穿上夜里再放开会慢慢习惯的,我年轻时也穿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但是那少年还是发现了朵朵胸前的鼓凸,便伸过手去试图解开她的亵衣,却一时不知怎么解法,再要做出努力时,朵朵红着脸把他的手挡开了,朵朵用目光说不让你看!少年愣了一下便停住了手,他想这有什么不可以呢?朵朵又摇摇头。少年就有些沮丧,垂下手掐一片草叶含在嘴里,立刻又有呜呜咽咽的声音,他的黑漆似的眼睛里像蒙了一层雾水,看着远方有些迷迷茫茫的样子。朵朵依旧侧身卧着,听得有些入神,心里就悠忽悠忽的。她看着他的手,心想多瘦啊,那两只手放在嘴边,唇角有一抹毛茸茸的东西,随着吹奏一动一动的,她很想伸手摸摸,可是没敢动手。
后来那少年就吹着草叶走了。
他的那头羊随在后头,无精打采的样子。
那少年走的时候没有告别,也没说啥时再来,其实他们自始至终都没说一句话,他们甚至都不知道对方叫什么名字。
朵朵揉揉眼,眼前除了她的羊群什么人都没有。她欠起身往四周看,到处空荡荡的还是没有人。她怀疑刚才自己是做了一个梦。
傍晚时羊群回来了,朵朵没有回来。
朵朵失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