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刚跨出门,天忽然落起雨来。我感念这雨落得好,农民不用每天挑几十担水灌秧田了。今年初夏雨水金贵,据报载,就这两天不少县还在实施人工降雨,因此我心想:这雨不管落到城里还是乡下,都如同倾注喜悦和生机。
下雨出行不利,但却使人无比轻松和宽广。坐火车,转汽车,来到溆水河畔的两丫坪镇荷叶坪村。再往前走,一条坑坑洼洼烂泥路逶迤延伸到无尽的天边。那里除了白云就是青山,满目都是清新。
这时,天晴了。是孕育一场更大暴雨的暂晴。阳光倾满山间,空气稀薄,闷热。绿树举袂纹丝不动,蜿蜒溪水既不扬风,也不鼓荡一缕婉转气流。总之,大自然以潜藏的伏机,使我体会到此行举步艰难。
出发前,有人对我说过:别想充当救世主,要知道,上天的强盛将剥夺任何人的计划和野心。其实,我并无野心,只有一个酝酿很久的计划,就是想去溆水河畔,寻访一位未曾谋面的文学青年。起因是他用全部的生命激情给我寄过许多作品,而我却因为眼拙很少采用。
这番来的目的,只是为了一个善意的策划:我想与其推心置腹一谈,或为他指点迷津一二,或劝他早日打消创作激情,安安分分做一个地道农民,过好自己的小日子。
我独自微笑着。认为自己做得对,这种牺牲精神不仅可贵而且独一无二。我甚至拟好了大篇腹稿,其中一段最有力、最深切的话是从贝克尔思想中提炼出的:人的确是分裂的,他知道自己天生丽质,在自然界出类拔萃,因此,他常常冒出一些美妙幻想,甚至有人为了这幻想不惜一切钻牛角尖,可是,人的处境又是十分困厄的,处于各种各样的困境而又不得不在这种困境中生存下去是可怕的,这就需要学会放弃,有时候放弃并不等于失败,相对来说,是一种成功。可以说,我在编造这番话的同时,想到了尴尬窘迫和僵局,包括被他一怒之下赶出家门。可我没想到的是,人每走一步都必须做出体力和心智的付出,更没想到的是我会被雨后的阳光有意制造的内敛及威力蒸发掉最初的激越冲动。
燠热难当。尤其是更多的犹豫让我无比紧张,心情躁动不安。走出一头汗以后,终于看到村人为我指定的一座房屋,沿着几近荒芜的石径爬上山腰,肖少波的家突兀在眼前。门上挂了一把锁。刚才,村里有人告诉我,他上山栽红薯去了,也许中午回来,也许不回来。一群鸡迎出,咯咯叫着翦起一阵风。没有狗。狗在乡间是最通人性的动物,主人不在家。有几声犬吠,可招来邻居的关照。肖家没有狗,也没有邻居,这使我感到落魄而又寂寞。环顾四周的山和树,凝视脚下疯狂的野草,我像是在此站了很久,记不清自己从那里来,要到那里去,怔怔发呆,记忆失落,大脑一片茫然。
我站了许久,又坐了许久,不知道该往哪里寻找他。想要留个纸条,却又说不清造访的目的。所以只好选择慢慢消磨渴望、懊恼、妄想、执著……用佛经解释就是:最后达到方尽妙觉,成无上道的境界。这样一来,我渐渐得到静心、息汗,脸色转焦急为祥和。最后,放眼望去,山还是山,树还是树。野草虽深,但院场还是院场。即使看那几垛柴禾堆在廊下,亦觉疏落有致,显示出几分文人的懒散和随意。黄绿不匀的鸡粪铺在脚下,叫人深恶痛绝。可是一想到城市的汽车尾烟、混合焦炭、烟囱煤气、垃圾污染,始觉得没有什么比得上山里空气清新更加弥足珍贵。
肖与父母分家,妻子外出打工。他白天领着孩子出工,晚上回来坚持写作。自然,柴禾会堆在廊前,鸡粪会铺在脚下。正所谓痛苦开拓思想,寂寞产生文章,这也是自然不可违的规律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