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已是夕阳时分,一抺黛青色的峰影,横在了车窗的前面。友人告诉我,那是飘峰山。这嵯峨的、温润的、团团葱绿浮涌如浪的峰头,傲立在汩罗、平江、长沙三县的交界处,而繁花簇拥的阳坡,尽在长沙。它的蒸腾的绿雾,出岫便成为无尽的湘云;它的湍流的清泉,每一滴晶露,都溅成汩罗江上游的翡翠般的诗情。
由汩罗江我想到了屈原,他把自己烈火般的生命,终结在如此美丽的河流里——对于俗世,这是抗争;对于个人,这是一种永恒的艺术的选择。但我现在要说的不是屈原,而是另一位伟大的女性。在翩翩的紫燕刚刚衔起的薄薄的暮霭中,我的车,已停在她的故居的门前。
这是潇湘大地上最常见的乡舍。褐黄的斑驳的泥墙,留有雨水冲刷的痕迹;苍黑的长着针菲的屋瓦,尚氤氲着往昔的寂静。推开半掩的柴门,穿过小小的院庭,我脚步轻轻,一间房一间房的走过。啊,我竟是看不到了,寒夜里伟人伏案疾书的身影;也听不到了,娇妻送别丈夫的深情的叮咛。灭了灭了,搁在古老木桌上的油灯;熄了熄了,灶膛里袅出的淡蓝的炊烟……
她走的时候,走进万劫不复的恶梦的时候,她的丈夫,还在赣南的土地上,率领数万红军,与数十倍于已的敌人,展开艰苦的塵战。数十年后,她的生命已化作家乡土地上的离离青草,她的丈夫,那一位时代的伟人,难以排遣对她的思念,在中南海的菊香书屋里,辗转不眠,深情地为她写下了《蝶恋花》,那是一首千古不朽的名篇啊!
现在,当我站在开慧烈士的故居里,我才深切地体会到:什么叫人杰地灵。
自飘峰山脚下如扇面一般展开的这一片自北向南的土地,这一片秀美如庄子的寓言,隽永如唐人绝句的山环水绕的土地啊,古往今来,诞生过多少杰出的人物!远的不说,单说近一个世纪来,除了杨开慧,这里还走出了黄兴、李维汉、柳直荀、徐特立、许光达、田汉、朱熔基等为数不少的民族精英。众星闪烁,在星斗与星斗之间,是牧歌浮漾的梦土,是江南流水的黄昏。
徜徉在这梦土上,我从清晨走到了黄昏。我早就过了一步就踏进乡愁的年龄,也过了落花成梦的季节,但我仍不免随着渡过小石桥的蛙声,顺着溪边的青石板的小路,去造访那些晚归的农人。我想知道,这么多伟人的故事,从他们的嘴中道出,会是多么的平淡。惟其平淡,我们才有可能体悟到,真正的史诗是多么地朴素。然而幸运的是,我在这里,不但听到了过去的史诗,更是听到了正在书写的史诗。
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对飘峰山下的这一方水土,长沙县人珍爱有加,他们将它称为百里茶廊。正是因为在这茶廊里,我从清晨走到了黄昏,才充分感受到了潇湘的灵气。
自长沙到平江的油黑的沥青路,在积翠的山谷间蜿蜒。路的左与右,山的高与下,由一处处的名人故里连缀起来的这一条百里茶廊,几乎把整个江南的四月,都搬到我的眼前了。
美丽的茶园,郁绿的茶坞,在住满鹧鸪的杭州狮子峰上,我见过;在星子跌进深潭的武夷山中,我见过;在渔舟唱晚的太湖的洞庭山腹,我见过;在行行复行行,迷不知终其所止的绍兴的山阴道上,我也见过。现在,我又置身于长沙县境内的这一条湘版的茶廊,一整天,清洌的茶香都在我的胸臆间浮动。
自春华而高桥,自高桥而金井,自金井而白沙,自白沙而北山,曲曲折折的百里啊,每一面山坡都是葱笼的茶园,每一个少女都是美丽的茶姑,每一个异乡的游子,都像我一样,成了一杯饮尽江南的茶客。郭沬若盛赞的铁色茶,我品过了;赵丹称誉的白鹭茶,我品过了;而他们无缘享受的金井茶,我也品过了。那不可复制的清香,至今还留在我的舌底。
自唐自宋,长沙就是有名的茶乡;上世纪的二十年代,飘峰山下,又成了英雄辈出的苏区。赤卫队的旗帜是鲜红鲜红的,山坡上的茶园,是碧绿碧绿的,这一红一绿,不但给了我们铁马金戈的回忆,也给了我们葱笼茂盛的诗情。
饮了一天的香茶,最后,我才来到开慧烈士居住的板仓,在这座泥墙小院里,我独自品味芬芳与宁静揉成的黄昏。
我在想,八十多年前,当毛泽东第一次走进这道柴门,开慧迎接他的,一定是一杯驱散严寒的香茶;几年后,当毛泽东再次在这里与亲爱的夫人告别时,开慧眼含热泪,捧给他的,应该仍然是故乡的清茶。
离开板仓,我的耳畔,响起了苏区民歌中的句子:一杯香茶敬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