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在雨雾迷濛的四月,航行在烟波浩淼的太湖。听忽远忽近的渔歌,看雁落平沙的远景,渐行渐远而略无歇泊。乃是因为,我觉得江南最好的花汛和渔汛,总在桨橹不及的前渚。我亦在天高云淡的八月,翻越雪花飘飘的念青唐古拉山口,千里万里,怀着朝圣的心情,我来到地球上最高的湖泊那木措湖,面对千万顷纤尘不飞的澄碧,我眼含热泪跪了下去。在那里,我不可能得到舣舟的乐趣,但是,我知道了什么叫圣洁,什么叫宁静。它们有着溶解一切喧嚣的空灵,有着翡翠一般的冷润的顔色。
然而现在,在这红叶摇落的暮秋,我记忆中的这些湖水,突然像风中的涟漪,一圈一圈地散去了。一只古铜色的臂膀,奋力地摇着桨板,把我带进另一片苍茫的波心。
映日的荷花,被炎热的夏天带走了;夕照中的芦苇,尤自支撑大片大片的空翠,抵抗日重一日的秋寒。突然,一只鱼鹰飞起了,被它勾起的晶莹的露珠,又飘然而下,就在溅落的那一刻,风起了。平静的湖面顿时推起层层怒涛,在这蕴蓄着闪电飘雷的雪浪中,一曲熟悉的旋律像湖鸥一样掠起:洪湖水,浪打浪……
听着这悠美的歌声,一些早已久违了的诸如苏维埃、农会、暴动、赤工队等等词汇,顿时像眼前的浪涛一样,沉重地撞击着我的的心扉。这些词汇在七十多年前,就像今天的改革、科技、WTO、民族复兴等词汇一样,组成了一个时代的全部生活。
风烟滚滚的历史已经凝成了国旗上的五颗金星。民族的爱恨情仇已经永久镌刻在烈士纪念碑雄浑的基座上。但是,共和国的子民们,却是须臾不能忘记——苏区——这一个闪光的字眼。
在中国的近代史中,洪湖给予人们的记忆,首先不是水的定义,而是革命的概念。湖边的村落与老街,曾经红旗漫卷,戈矛林立;湖上的苇丛与荷蕩,曾经孕育过共和国的最初的春梦。
大凡成为历史的东西,有的,令我们生发久久的惆怅;有的,其辉煌的光晕会眩迷我们的眼睛。洪湖不是这样,当它的波浪,不再随着战士的碧血一起荡漾;当它的船头,不再站立着戎马倥偬的将军,它仍是那么粗犷地承载着壮丽的日出,那么闲适地浸浮着中天的霜月。晚霞起时,它的水面,就会铺着一层火焰;大雪落下,它的苇 花深处,仍会孵出冰清玉洁的童话。枪挑冷月的战士们走了,他们留下的空旷,又被采菱少女的笑声填满;剑啸惊涛的将军们走了,他们留下的故事,已成为扳罾老汉传唱的歌谣……
桨声欸乃,我已在洪湖中走得很远,很远。暮色苍茫,团团野鸭,逐渐与水波合为一色,犹如芬芳的诗韵消失在唐代的酒香里;丝丝荇草,正在等待着三颗两颗渔火,犹如沙漠的旅客,正在等待甘冽的泉水。而我,也正伫立在船头等待,等待寒秋的明月破云而出,等待清朗的月辉下,另一只小舟自深浦荡出,船头上清丽的渔姑,为我再唱一遍:洪湖水,浪打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