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去黑龙江阿城,参加大金国建国888周年的纪念笔会。期间,参观金上京遗址。从当年宫殿处,捡出不少瓦砾。此前,我去过绍兴市境内的南宋几位皇帝的陵寝,在漫长的岁月中遭到极大的破坏。我也曾去过北京房山境内的大金国几位皇帝的寝宫,看到的也是满目荒凉,当年辉煌肃穆也早就湮没在历史的烟雨之中。大金与南宋,这两个同时存在于中华大地的政权,让中国南北分治达120多年之久。士人隔为仇敌,皇族沦为臣虏,百姓的命运由此变得丰富而坎坷。也许是创痛太深,江南的庶民,恼恨南渡君臣的苟活偏安,故不肯保留他们的遗骸。而北地的庸众,也因对来自边鄙之地“胡虏”的偏见,对他们死去的灵魂,也不肯有丝毫的饶恕。故这一时期留给后世的古迹,少之又少。强虏与昏君,都遭到了历史的唾斥。
如果说,在那南北分裂期间,有一个人能代表人间的正气与民族的良知,那么,这个人非岳飞莫属。
在阿城的时候,我就想,既然看了大金国创始君臣完颜阿骨打以及吴乞买、完颜宗翰、完颜宗望与完颜宗弼(即金兀术)等人的家乡,我也应该去看一看岳飞的故里汤阴。两相比较,可能会更深刻、更准确地体会历史的沧桑与裂痕。
现在,当我于汶川地震后的半个月来到汤阴,在城里的岳飞庙中,心中又感受到了近九百年前的那一场发生于扳荡中原的政治大地震。
1126年,北宋都城汴京陷落,徽、钦二帝落入金兵之手,数以千万计的中原百姓渡淮逃到江南。这一年,岳飞24岁。他此时已经是一名职业军人,担任下级指挥官。历史记载他于建炎三年(公元1129年)十月在安徽滁州大破伪齐(金国扶持的傀儡政权)的李成军,从此揭开了江南抗金的序幕。岳飞开始蜚声南宋政坛,率领的岳家军成为抗金的重要军事力量。但是,13年后,他就被主和派的首领、奸相秦桧以“莫须有”的罪名捕杀,终年39岁。
由于岳飞的抗金战绩,也由于岳飞的冤死,他在民间一直受到尊崇。以今天的观点,宋与金,汉人与女真人,都是中华民族大家庭中的一员。无论是“壮志饥餐胡虏肉”的岳飞,还是“立马吴山第一峰”的完颜亮。他们怒发冲冠的誓言以及铁马金戈的生涯,都是为各自服务的政治集团而效命。他们是社稷的,也是族群的;是情绪化的,也是执着的。
抛开赵宗与大金两个政治集团的怨恨与对立不讲,仅从个人的角度,我们来分析岳飞的悲剧,依然有其现实意义。大凡历史中某一个政治集团的出现,都必然是时代的产物。牡丹开于阳春,菊花绽于晚秋,这便是时序。同样的土壤,在不同的气候与环境中,长出不同的植物,这是机缘。自然界的机缘同人世间的机缘是同一个道理。北宋的君臣南渡之后,政治的土壤变了,气候变了,因此稼穑的属性也改变了。君王多疑,便有人掩袖工谗;君王好色,便有人自荐枕席;君王要与金兵媾和,主战派的岳飞就只有死路一条。在赵构这样的君王当政之下,即便没有秦桧,也会有张桧、李桧出现。岳飞的悲剧在于,他服务的赵宋政权,是一个腐朽没落的政治集团。但是,为什么老百姓还会数百年不衰地尊崇与纪念他呢?这乃是因为:老百姓认为岳飞所做的事业,正是他们恢复中原的理想。中国人在任何时候,都不愿看到国家分裂的局面。
一个政治集团的寿命,取决于它与人民的利益是否能最大限度的一致;为这个政治集团服务的精英们是否都能够善始善终。岳飞之死,不是死于对手——那些比之赵宋政权要健康得多的马背上的英雄们,他是死于自己人的算计中。应该说,他的血,成了南宋的最后一道残阳。
曾为宋朝宗室后裔的赵孟頫,仕元之后,凭吊杭州西湖边上的岳王坟,写过这样一首诗:
岳王坟上草离离,秋日荒凉石兽危。
南渡君臣轻社稷,中原父老望旌旗。
英雄已死嗟何及,天下中分遂不支。
莫向西湖歌此曲,水光山色不胜悲。
所有凭吊岳飞的诗篇,这是写得最好的一首。痛定思痛,是一种难得的反省能力。可惜赵家宗室的人,醒得太迟。
在汤阴的岳飞庙里徘徊,竟没有看到这首诗。壁间的诗碑,多半是明人的题咏。佳句虽多,但能打动我的却太少,毕竟是感慨多于反省。窃以为替社稷发声,反省的力量是最为巨大的。
在岳飞庙正殿里,殷勤的主人嘱我题句。面对仰天长叹的岳飞,我诌出了八句:
钱塘曾记岳王坟,一过汤阴思转深。
复国岂知龙意冷,断魂犹起故国情。
英雄死后空长剑,社稷危时出小人。
最怕风波亭上望,千年桧树自青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