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在西安城中与贾平凹先生聊天,他说他的老家商州,虽在陕西,却不属于秦文化,而应属于楚文化地区。旁边的朋友讥笑他:“你就是想往湖北凑,可那儿人根本不认识你。” 平凹笑着回答:“咱老家在秦岭南,秦楚的疆域就是以秦岭为界,咱老家的汉江,没流到西安,却流到武汉去了。”
细读平凹先生的作品,虽有秦人的执着与粗砺,但亦蕴含着楚人的浪漫与纤柔。商州乃楚头秦尾,汉江的发源地在此。众所周知,楚文化最初的灿烂,便是发生在汉江流域。
中国江河的走向,大都自西向东,但汉江却是自北向南。它发脉于秦岭,流经一千多公里的区域,于武汉蛇山脚下的汉阳注入长江。
如果让时光倒退一千多年,甚至更早一点,在汉唐时期,汉江两岸的繁华,远远超过了长江,这是因为当时的都城在关中的长安,汉江由此成为帝国联通南北的大动脉。数百年间,汉江以及两岸的官道,始终舟车辐辏。官旅行贾、骚人墨客,莫不在汉江上留下他们的足迹与歌吟。
有一次,一位研究风水学的朋友对我说:他研究过很多伟人的故居,发觉他们一般都诞生在某一条河流的源头上,房子前必有细细的水脉。这水脉,最终都通向盛大的河流。我因未做调查,不能评判朋友的论断是否正确。但是,如果我们稍稍留意,研究一下文学发展的轨迹,便不难发现,作家之于天河流,犹如鲜花之于大地,是一种供养与共生的关系。沈从文之于沅水,贾平凹之于汉水,都可作为明证。
在古代,汉江流域的确诞生过不少优秀的艺术家。如诗人孟浩然、张籍、大书法家米芾等,流寓汉江的艺术家更多。汉唐时期汉江边上最大的城市是襄阳,斯世不但许多艺术家寄居于此,就连诸葛亮这样伟大的政治家,也在城郊的隆中隐居,登山傲啸,临涧赋诗,汉江上的帆樯,亦可成为他的草庐中的窗影。
那一年,我去襄阳,参谒诸葛隆中之后,又去汉江边上的鹿门山,瞻拜孟浩然故居的遗迹。看到壁间众多的题诗,当时就想,若能编一部《汉江诗文选》,定是文学史中的壮观,徜徉其中,不但能欣赏大汉雄风,更能于雍容大度的吟唱中,品味令人景仰的盛唐气象。
文学也是一种生命,凡生命就不可离开水。今日的汉江,已不能见到艺术家行吟天地的云帆了。它的胭脂色的波浪,正在浇灌着支撑盛世的摇钱树。而且,南水北调的工程,准备于武当山下截取汉水以济北京,这条古老的文化长河,即将成为首都的生命之源。但我们不能据此推断,文学的汉江已经消失。我们完全可以期待,汉江将如盛唐时期,诞生自己的文学艺术大师,诞生自己的作家群。文学无关国计民生,但文学却能反映一个时代的精神风貌,衰世文采黯淡,盛世文采斐然。“弱水三千,我取一瓢饮”,今日我们要饮的,是从唐代流来的盛世文学的悠悠水脉。这水脉中有长江、黄河、淮河、珠江,当然也有汉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