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国庆长假的最后一天,应黄梅友人的邀请,前往五祖寺一游。五祖寺我今年一年就去了三次。从佛教史看,这是一座伟大的寺庙。禅宗的确立并风行于天下,是印度佛教传入中国后本土化的标志。而禅宗最终为国人所接受,所传播,五祖弘忍与六祖慧能功不可没。从这个意义上说,位于黄梅东山的五祖寺,或可比拟于禅林中的哈佛。多少一流的禅师,都来到这里师从弘忍修习,获得妙不可言的菩提智慧,然后行脚于天下,成为盛唐文化史中的一道亮丽的风景。
但是,每次我到五祖寺,心里头总会生出些惆怅。乃是因为这座庙宇,远不是我想象的那种庄严宝刹。二三十年来,我到过很多寺庙,如杭州的灵隐寺、宁波的天童寺、峨眉山中的万年寺、广东韶关的南华寺、江西的云居寺、湖南衡山的福严寺、普陀山中的法雨寺等等,一走近它的山门,你立刻就会产生敬畏感。这些寺庙所在处,大都山环水绕、森林蓊郁,皆过目不忘的为形胜之地。东山寺与它们相比起来,却显得干巴巴的没有灵性。一是寺之周围,并无古树簇拥;二是山门过于局促。寺内的建筑也显得零乱。我心中常常忖道:五祖弘忍作为一代大宗师,难道这么没有眼光,选择这样一块没有灵气的土地作为他的道场?而六祖慧能千里迢迢从广东跑到这里来,能在这些零乱的建筑里感悟到禅的妙谛吗?
不过,从我的经验看,这座寺庙肯定不是唐代的的风貌。唐人的生活,雄浑而又精致,即便是僧人也不例外。
我这次重上东山,原不是为五祖寺而来,大约是一个月前,黄梅的友人雷先生告诉我,在东山的后山,发现了一个寺庙的遗址。他说:“我断定你会喜欢那里。”由于他的撺掇,我便有了这一次秋游。
二
这大约是白露以来最大的一场秋雨了。时浓时淡的雨雾送来了几分萧瑟、几分清旷。这真是养育闲情的好天气。在这样的天气里进山,直如走进情杳于烟人淡于菊的禅境。
过五祖寺,车子没有停下,贴着山墙一拐,一重重山峦便扇面似的在我眼前展开。每次在五祖镇上望东山,但觉它的峰脉格局太小。且只有一些小灌木,产生不了云蒸霞蔚的景象。所以始终没有对东山产生好的感觉,更没有想到寺后还有如此壮阔的一层一层的秀美峰峦。
比之畈下,山上雨雾更浓。愈进则山愈曲,愈曲则山愈美。近在眼前的,是大片大片的楠竹林,送给我们差差参参的纯净的翠绿,而山势也愈见峻肃。大致前行了八公里,山的高度长到了六百公尺,村舍愈来愈少而林木愈来愈深。留在楠竹林中觅食儿的家禽也不肯上来,而把满山的苍绿与静谧留给了羽衣灿烂的鸣禽。
在雷先生安排下,我们在一户农家里吃了一顿丰盛的灶火席,村蔬山珍,无一不鲜美。尔后又驱车,再走几公里险峻的山道,才到了此行的终点:中山寺遗址。
舍车登山,在楠竹林中穿行,沿途但见泉水淙淙,怪石嶙峋。一些山石上还刻有“南无阿弥陀佛”、“玲珑石”、“二天门”等字句字型都是唐代的那种丰腴,且凹进去的笔画中,都生满了苍苔。前行约二里许,发现被厚厚的青草覆盖的古老的石板路。循路而上,便见到一座巨大的寺庙的遗址。
遗址分三层,台阶式上升,每一层都用巨大的石块垒起。三块平台上,都散有大量的精美的石雕残件和质量考究的石构件。第二层平台的中轴线上,是一座小石桥,但桥孔已被淤塞,从庙宇建筑惯例看,这小桥两边应该是放生池。但同样都被泥土填满了。第三层平台可能是大雄宝殿的遗址。这里七歪八倒的石雕与构件更多,后人(亦不知哪个年代)将毁弃大殿的一些石条砌成一进三开的建筑,歪歪扭扭地在门楣上写了“中山寺”三个字。这时,我发现被砌进墙里的一些石条上,都刻有浮雕或者字句。在可辨认的一些图案或字句中,很多都是倒置的,可见砌墙的人没有文化。
走进这间简易房,内中供奉了几尊菩萨,一个大约七十岁的老人住在里面(他并不是出家人)。问他这寺庙毁于何时,有甚来历,他一概不知。他说他在这里住了十二年,很少有人来过。
在台地左侧,有一个规模不小的塔林,这些栖息着高僧的浮屠,无不长满青苔,静静地陪伴着山中寂寞的岁月。在第一层台地的右侧,有一棵枝叶参天的古樟树,其主干要六人合围。当年,这应该是寺庙山门两侧的界树了。但左侧的一棵已经消失。
遗址前面,透过大片的楠竹林(我怀疑这楠竹林是当年寺庙前的广场),是一道峡谷,石板路便顺着这峡谷蜿蜒出山。最远处,有三座山峰组成了笔架山,这应该是该寺的案山了。竹笋一样耸立的三个丰润的峰头,在雨雾中依然显现出远古的飘逸。而寺庙后头的靠山,形如覆钟,竹木参天,意境幽玄。主峰两侧,山势渐缓,远看像太师椅,寺庙就坐在太师椅上。山上两股流泉,从寺两侧流出。
三
这座寺庙无论从形胜、规模,还是从格局、气象来看,都是一座十分恢宏的梵刹。把它放在现存的全国最好的寺庙中比较,不但毫不逊色,而且属于上乘。我问雷先生这座寺庙的来历,他说这是一个谜,谁都说不清楚。后来,我找来光绪二年版的《黄梅县志》,对这座寺庙也毫无记载。
这就奇怪了,这样一所宏大的寺庙居然史志无载而且民间也丧失了记忆。是发生了某种神秘的事件让这座寺庙走向毁灭,而这事件又不可言说,待到年代久远之后,它最终成为历史的盲点呢?
还有一点值得奇怪的是,这里水源充足,且坡地冲田不少,但少有人烟。询问雷先生,几公里之内,只有四户人家。为什么会这样呢?难道山水之间存有魔咒,让人们不敢亲近它?
从史志和佛籍记载中得知,五祖时期的东山方圆几十里之内,有大小寺庙数十座。中国四大佛教名山峨眉、五台、九华、普陀,其时有的尚未建立,即便建立了,规模也比东山小得多。完全可以说,东山是中国名符其实的佛教名山,与它媲美的,大概只有西安边上的终南山了。宋徽宗曾为东山题过“天下禅林”的匾额,应是当之无愧。
我就想,宋徽宗为东山题匾的时候,这东山依然还是闻名遐迩的佛国。一是山上的寺庙多,二是庙中的高僧大德多,在全国影响大。不然,一个皇帝就不会题这样的匾额,何况宋徽宗从未到过东山,不存在感情用事。
如此说来,在北宋时期,东山上还庙宇众多。不像现在,只剩下一个五祖寺,让人感到它孤零零的,毫无依托。
那么,山上的寺庙究竟毁于何时呢?赵宋朝廷南渡之后,金人的铁骑并没到过吴头楚尾的黄梅,东山没有毁灭的可能。蒙古人入主中原建立元朝,推行的宗教政策是佛道并重,亦不可能拆毁寺庙。那么,有可能让东山香火冷落的,最早只能在明朝,最晚是当朝的文革时期。明朝的嘉靖皇帝登基之后,因信奉道教,曾经有过大规模的毁佛拆庙的举动。其时的鄂东地区,有两件事值得一提,一是黄冈县的道士陶仲文,因为传授炼丹术和房中术,取得了嘉靖皇帝的绝对信任,他从基层的仓库的吏员升至礼部尚书,最终位列三公,充当国师的角色,正是此公的游说,嘉靖皇帝才开始了他的大规模毁佛活动;二是蕲王府的书记(相当于秘书)吴承恩,配合嘉靖皇帝的毁佛,写了一部《西游记》,该书影射信佛教者除了智商不高的唐僧之外,余下都是猴子、猪、马这样的牲畜。蕲王府建衙蕲春,斯时黄梅归蕲春管辖。由此可知,鄂东地区的这两个人为嘉靖皇帝的毁佛提供了理论支持与舆论宣传。此情之下,同在鄂东的黄梅东山岂可独善其身免遭浩劫?也许,这中山寺(是否该寺名叫中山寺,亦有待考证)就是毁于这一时期,这只是我的一个猜想,目前尚找不到任何佐证。
还有两种可能,一是毁于清朝,但发生在清朝的事,光绪年间县志却无所载,这道理说不过去。再就是可能毁于辛亥革命后的军阀混战或上世纪三十年代的大革命中。这也不大可能。因为,这规模格局都超过现今五祖寺数倍的中山寺,决不可能县志无载。
中山寺如何被毁,看来真要成为历史之谜了。
四
对于我来讲,在东山勘访废寺的这半日,委实愉快。漫步在梵刹的废墟上,我想像千多年前,这里殿宇巍峨,僧众云集,是何等的景象。“夜静惊山鸟,时鸣春涧中”,这样的良霄,是谁惊动了山鸟呢?应该是和尚的木鱼或是钟磬吧!“客心洗流水,余响入霜钟”,如此的秋色里,是谁敲响霜钟,让千里来归的行脚僧动了赵州关外的客心呢?没有谁能答复我。我忽然觉得这里的草木、砖石都会发兴亡的感慨,它们比我们人类的眼光深邃,只是我们无法与它们沟通,触摸不到它们的心灵。
我对雷先生说,这遗址一定要善加保护,不说别的,单把这些散乱的石雕收集起来,就可以做一个很好的博物馆了。
只有半日的时间,在中山寺遗址上刚来得及“发思古之幽情”,就不得不离开了。至于能否让这个历史的空白处重新生动起来、鲜活起来,那就得假以时日,过一段残卷青灯的生活了。
走在出山的路上,雨仍淅沥,雾复迷离,山路的起伏、斑鸠的鸣叫,让我一忽儿沉入禅境,一忽儿回到唐朝。
上次来黄梅,就听说在古黄梅县城谯楼前的隙地上,曾生长了一株奇异的花,艳丽非常。当地人叫它龙骨花,与扬州的琼花齐名。清末的战火,将这株花烧毁,从此绝迹。我无法想像龙骨花的形状和芬芳,只是觉得美好的东西特别容易遭到毁灭,转而一想,这东山中的中山寺又何尝不是那一株龙骨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