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游了一趟周庄。
听说周庄的名字,是几年前的事。美国的著名企业家阿曼德·哈默花巨款买下一幅中国旅美画家陈逸飞的油画《双桥》,访华时把它作为礼物送给邓小平。这双桥的所在地便是周庄,这件事在当时很是轰动,周庄于是就声闻遐迩了。
周庄是江苏省昆山市的一个具有900多年历史的水乡古镇,处于澄湖、白蚬湖、淀山湖和南湖的怀抱之中。四面环水,咫尺往来,皆须舟揖。小桥、流水、人家,三者重重叠叠,错落有致,故赢得了“江南第一水乡”的美称。
周庄既擅江南水乡建筑之美,那门院里头随便的一块砖、一片瓦,捡拾起来,都是明清的故事;周庄又蕴含着风物之胜,佛有全福讲寺;道有涵虚古观,富贵可见沈宅,酒肆则数迷楼。
也许是“斯文同骨肉”的缘故,游罢周庄,给我印象最深的,则是那一座小小的迷楼了。
迷楼地处贞丰桥畔,是一座二层的木制小楼,光绪末年,镇江人李德夫迁徙周庄,便在这座小楼上开起了一爿酒店。李德夫中年得女,到了本世纪的二十年代,女儿阿金已如出水芙蓉,光彩照人了。老夫妻让她当垆劝酒,生意越发红火。这酒店原名德记,由于阿金的出现,便被人称作迷楼,取的是“酒不醉人人自醉,风景宜人亦迷人”的意思。
1920年12月,南社的创始人,大诗人柳亚子邀约他的好友陈去病,一同去游览周庄,两人童年均在周庄读过书,在周庄既有亲戚,也有一帮志同道合的诗友。来的当天,诗友们便假座迷楼,为柳、陈二人接风洗尘。儒雅风流的柳亚子,浸淫于周庄秀丽的风光之中,置身在贞丰桥的这座木楼上,与新朋旧友一起,面对着“美目盼兮,巧笑倩兮”的阿金,禁不住开怀痛饮,即席挥毫,题壁两首:
小楼轰饮夜传杯,是我今生第一回。
挟策贾生成底事,当垆卓女始奇才。
杀机已觉龙蛇动,危幕宁烦燕雀猜。
青眼高歌二三子,酒肠芒角漫扪来。
红愁绿怨女经天,蜡泪成堆烬篆烟。
白堕惯邀千日醉,黄金散尽五铢钱。
疏狂名士凌云气,窈窕佳人劝酒缘。
输于长陵老孙子,江南羞见李娘妍。
两首诗既有豪气,亦有柔情,豪气因国事而生发,颇有几分自负;柔情则因“李娘”而牵动,我们的疏狂名士,真正动了怜香惜玉之心。
在座的旧友,都是南社的诗人,都是一样的狂态,一样的醉意。柳诗既出,各各即和。先成的,当然还是陈去病:
笑斟绿蚁荐琼杯,斗阁春融气骤回。
剑态箫心皆入抱,酒龙诗虎本奇才。
江湖跌宕新成例,梦寐荒唐莫浪猜。
归去自教清睡稳,罗浮仙侣几曾来。
流水寒鸦日暮天,香温茶熟炷炉烟。
孟公投辖凭豪饮,阮籍狂吟尽值钱。
题上酒家还自惜,调来雅谑亦前缘。
东江此夕成高会,留与吴娃一笑妍。
陈去病的诗,较柳诗温厚,诗中提到“雅谑”与“荒唐”,足见当时柳亚子与阿金闹酒的气氛。
席间诸士,费公直、徐弘士、陈莪人等,莫不都才情两旺,和出的诗,大可一读,因篇幅有限,未可尽录。此日之后,他们再集,三集,四集迷楼,一班骚客,迭吟递唱达50多首。事后,柳亚子又吩咐其弟柳率初将其诗抄录寄给叶楚伦、胡剑芒等南社同仁索和,共收得140余首。次年,这部名为《迷楼集》的唱和集,由中华书局刻印出版,成为当时中国诗坛的一大雅事。
本世纪三十年代之前的中国文人,都有很浓的士大夫气。他们中的诗人,因为有李白、苏东坡这样的楷模,其行为更象名士。所谓名士,就是放荡不羁的一群。“去留肝胆两昆仑”者有之,“拔剑四顾何茫茫”者有之,“细雨骑驴出剑门”者有之,“十年一觉扬州梦”者亦有之。我们不能用世俗的道德观来衡量名士们的行为,指责他们的作派何为对,何为不对;何为高雅,何为卑贱。
柳亚子曾请友人为他刻了一枚闲章“李(列)宁门下走狗”可见其革命的决心。可是这并不妨碍他爱美之心的存在。那时的陈去病,已经是孙中山的秘书,这显赫的身份,也没有成为一道枷锁,使他不能逢场作戏。诗是美的别称,诗人的使命就是追求完美。大致社会制度,小致一把折扇,都务必使其完美。在那军阀混战,民不聊生的年代,南社的诗人们因为迷楼的雅集,当然也为了豆苑年华的漂亮阿金,而出了一本《迷楼集》,这似乎与那个年代的大气氛极不协调。不通人情的道学们,大可把他们鞭挞一番。但是,我认为这正是柳亚子、陈去病这些南社诗人的可爱之处。共赴国难时,不惜此头;怜香惜玉时,不吝此情,有血性的诗人君子,正该如此。
迷楼太小,游客太多。想在楼上多站一会儿的我,被挤得歪歪斜斜的。七十多年前的那一次雅聚,在这楼上也没有留下任何的痕迹了。我观察了一下,匆匆的游客们没有几个留心挂在墙上的诗。其实,这是很自然的事,诗,永远是爱美者的特权。
从周庄回到上海我下榻的旅馆,兴犹未尽,把柳亚子的诗吟诵了两遍,依他的原韵,也和了两首:
逢春痛饮莫停杯,快意人生有几回。
才子风流偏傲物,文章救世更恃才。
周庄溯旧篷帆远,南社迷踪玉女猜。
剑胆琴心都误尽,只留清梦逐人来。
还寒乍暖鹧鸪天,欲煮浓茶趁暮烟。
豪气纵裁千尺雪,人情不值一厘钱。
前朝名士空文债,此日儒商剩酒缘。
知己漫怜红袖冷,梅花开过杏花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