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山门,便感到嗖嗖的凉意,同行的人有的已穿上了租来的羽绒服。此时尚值九月中旬,在江南,秋老虎尚如木马病毒,在烟林横陈的田野上蔓延。侧耳,似乎还能听见叶子们在暑气中的喘息。但斯时的长白山,绿色已经收敛。高纬度的秋风,在茂密的森林中吹奏出动听的萧鼓。
虽然,儿时我就知道长白山、天池、白桦、金达莱等圣洁的词汇,同长白山一起嵌入我的记忆。但希望亲近它,朝拜它,在它的苔原上徜徉,在它的温泉中濯足,却是近两年的冲动。
五年前,一次偶然的机会,我接触了女真人的历史。兹后,我对北方少数民族的历史产生了兴趣。西北的匈奴与回纥,塞北的契丹与蒙古,东北的鲜卑与女真,等等,在中华民族的银河系里,它们都曾是耀眼的明星。他们在某一个特定的时空绽放的光芒,一次次烧灼我的情感,炫迷我的眼睛。
短短的两年时间内,我七次来到东北,目的是了解这一地区数千年来各民族之间的爱恨情仇,他们怎样从隔膜走向理解,从分裂走向融合。我驱车两万余里,看了很多已经消失了的城市,已经生长着茂密庄稼的战场,沿途阅人无数,阅景无数。在那里,我知道牡丹江的名字与花无关,在女真语中,牡丹即弯弯曲曲的意思。宁古塔也与塔无关,它的意思是六个人居住的地方。在那里,我还知道,长白山是东北各少数民族的圣山。它的地位,犹如佛教徒的灵鹫山,穆斯林的麦加。它对应的,是人的心灵,人的不可亵渎的神性的一面。
因此,长白山就成了我不得不去的地方。
长白山最好的季节是九月下旬,经霜的林叶一片灿烂。南方称这种景色叫秋山红叶,东北叫五花山。因为时间的安排,我早来了一个星期。昨夜,陪同的朋友告诉我,因为今年气候偏暖,五花山可能看不成了。秋的气息虽然有了,但霜娥尚未展开她七彩的裙裾。我虽然觉得遗憾,但还是能够接受。朝拜圣山,岂能一次就能看清它的恢宏与热烈?
车子盘旋而上,在两山夹峙之中,长白山渐渐升高了我的眼界,青灰色的火山熔岩,壁立千仞,一屏一屏迴环推进。仿佛是重重帷幕——那帷幕的后头,应该是秋之交响诗的演出吧?我期待着,甚至想伸手去拉开帷幕,看看这座圣山秋意表演的舞台。
遐想才起,不用我伸手,帷幕突然开启,但见眼前景色,刷地一下全变了。仿佛有人调了一大桶七彩的颜料,一挥手泼向了千崖万壑。
饕餮秋色,本是赏心乐事。自翡翠而清汵,自清汵而灿烂,自灿烂而热烈,自热烈而萧瑟,自萧瑟而枯杀。自枯杀……说什么枯杀啊,那已不是秋的范畴了。秋的过程,演绎的是大自然最为丰富饱满的一程。
眼前的峰峦沟壑,应该就是我盼望的五花山了。路边一位老人说,昨天山中,尚是一片葱绿,皆因晚上下了一场雨,所有的阔叶与针叶,便都在梦乡里改变了颜色。
一叶知秋,这是古人赏山的心得,而一夜知秋,则是长白山奇特的魔术了。
站在海拔两千公尺的天池飞瀑之下,眺望四周,但见眼前的岳桦林,苍白的树干,如同敷了一层月光,干枝上的叶,绿中泛黄,黄中透红,红中略略又含蕴着紫。更高处的苔原,都是草与藓,大片大片的红,如熨过的霞光,如凝固的火焰,偶尔的杂色斑斓,给那轰轰烈烈的红,掺进一些异质的霜情。
在中国的大地,秋有着许多风格迥异的模特儿。黄山的秋与烟云相伴,红之深浅,绿之苍嫩,都在营造着寓言里的玄境;峨眉山的秋总是在雨雾中氤氲,体会它的秋意与品味恋人的眼神。而长白山,在秋的T台上,也许是步履最为飘忽的一个了。它不仅让你一天经历四季,更让你在倏忽变幻的季节中,感受浓烈而浪漫的自然神话。
我突然悟到,为什么长白山是东北少数民族的圣山。因为所有的民族,都在寻找属于自己的神话,而长白山,是产生神话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