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元年,罗卜藏丹增号称十万铁骑,大破青海郡王额尔德尼,西北边陲形势再度万分危急。朝廷加封年羹尧太保、三等公,授抚远将军,与四川的提督、奋威将军岳钟麒一道在西北用兵,一时间飞羽传檄,军书如雪。这是在先帝康熙爷手上都没解决的一场恶仗,当年五万将士死于雪海高原,无一生还。这一仗能否打羸,关系到雍正帝位能否坐稳,大清江山能否巩固,也关系到八爷党在皇位争斗中是否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这天,雍正和怡亲王、上书房大臣允祥,来到慈宁宫探视过太后、雍正的生母乌雅氏的病情,允祥禀报过西北用兵和筹粮情况,走出慈宁宫,雍正边走边说道:
“青海用兵,这是朕登极以来办的第一件大事,当年圣祖爷都没有办下来,朕蔫敢轻忽?这事在京里得有专人筹划。军事旁午,兵贵神速,上书房到底只是书房,是处置文牍的,再设一个处置军务的,就叫军机处吧!你和张廷玉、隆科多,挂个军机大臣衔,有权咨会六部九卿,督办军务,你看怎么样?”
允祥乍听觉得有点匪夷所思,怎么突然冒出个军机处呢?但细细一想,其实雍正不过借这个由头,一头抓了军事指挥权,一头新造了一个不叫上书房的小上书房,轻而易举把老三允祉、老八允禩排挤出了权力中心,一举两得又不露一丝儿痕迹。
“圣上考虑周详!”允祥对这位“四哥”皇上佩服得五体投地。亏他一个包裹着刀尖儿似剌向对手的主意,一眨眼的工夫,就玲珑剔透地想出来了。
“年羹尧和岳钟麒都是猛将、虎将,”雍正皱眉锁目思索了一下,说,“一山难藏二虎,一个笼子里关两只猫也会相互撕咬,军机处要做好他们的协调事务,不要弄个窝里斗,妨碍了军务大事。”
“是,皇上考虑深密。”
“你们就赶快把军机处设立起来吧!”
“扎!”
此后几乎取代了上书房、上书房大臣的雍正朝权力机 柩军机处、军机大臣就这样诞生了。能够与雍正争霸的三阿哥允祉、八阿哥允禩,空有领侍卫内大臣、上书房大臣的头衔,实际上除了看看奏折,帮助处理一些上书房的文牍,什么权力也没有了。
为分化瓦解八爷党,雍正接着又使出三个杀手锏:一是将允禟和宫中选拔的十名御前侍卫送去青海年羹尧军前效力;十名侍卫皆赏穿黄马褂,按朝廷规定,凡赏穿黄马褂者,不论官员品级大小,皆有监察参奏之权。这些“黄马褂”既有监督允禟之责,又有密奏年大将军之权,又一个一箭双雕。二是将十阿哥允礻我遣往张家口。三是将十四阿哥允禵遣去孝陵守灵。雍正的最后一招,是当着病入膏肓奄奄一息的两兄弟的生母、太后乌雅氏使出来的。自从隆科多篡改了传位遗诏,雍正即位,老十四奔丧回来大闹灵堂,雍正对这个同母弟弟便处处设防。后来允禵投向允禩,成为八爷党的中坚,他更是对允禵恨得咬牙。
不料这最后一道杀手下锏,没把允禵降服,却把气息奄奄的太后气得一口痰憋住,一命呜呼了!乌雅氏死不瞑目的是,她生养的两个皇子,一个曾做大将军王,深得先帝喜爱,一个刻薄寡情,却做了当今皇上。如今这同胞骨肉却是水火不容,如同仇敌,她怎能瞑目呢?
“皇,皇……皇上……”乌雅氏太后临咽气时,用乞求的目光,瞅着她的大儿子胤祯,断断续续话不成句地说,“你,你……看在先帝爷和母亲……身上,你,你……你要善待……老,老十……四……”
“母亲放心,”雍正扑到太后的耳根旁,对这位一直偏心于老十四的母亲低声说,“只要允禵不拆朕的台,朕自然要给他一条活路……允禵如果……”
乌雅氏脸色惨白,痉挛了一下,嘴一张,咕噜一声:
“报应……报……”
话未说完就咽气了。
这是个紧张不安的初夏之夜。太后薨逝的哀诏尚未诏示天下,京师各衙门早就得到了小道消息。茶楼酒肆不见了官员的影子,顺天府衙干脆连衙前宫灯也撤了。京油子最是刁奸贼滑,从中便看出不少蹊跷。一些难已证实的传言在街谈巷议中四处传扬:
“知道吗?听说年大将军兵败,大将军自杀了!”
“啊?这是真的?”
“八旗兵死了八万多,比康熙朝还多死了三万!”
“你怎么知道?”有人认起真来。
“我侄子就在兵部当差,管接八百里加急廷寄军书,”那人龇牙咧嘴,说得有鼻子有眼,“嗨呀,军书上说得一点没错!青海湖都成血湖了,岂止是血流成河啊!今晚兵部人一个也不准回家,正在调集丰台大营、西大营各路兵马勤王、护卫京师!”
“十四爷仗打得好好的,怎么就换了年羹尧一个大草包?”有人扼腕悲叹,“年糕年糕,本来就软得一团糟,哪里经得住打?”
“要是康熙老佛爷在,就不会弄得这样了!”
“哎呀,这是天意,天意!”
“报应,报应……”
“谁叫他争做这个鸟皇帝?”
“嘘――”那人抹了一下自己的脖子。
正当人们摇头叹息是“天意”,“报应”,感慨不已之时,旁边一个穿小羊皮褂套着绛红江绸袍的中年人,用折扇打着手心儿哂道,“什么天意不天意?十四爷带着丰台大营都打进北京城来了。反了没有?告诉你们吧,太后老佛爷薨了,她老人家亲生的两个儿子闹翻了。”
“你懂个屁!”另一个京油子最是刁滑,说得唾沫四贱好不热闹,“就为年羹尧打了败仗,十四爷和皇上在太后老佛爷面前翻脸,大吵大闹,这才把气息奄奄的老佛爷气得一口痰憋住,老佛爷才归了天的。”
“哟,你瞧见了?”
“十四爷刚赶往八爷府,我亲眼所见,”京油子振振有词地说道,“好戏,还在后头呢!你们瞧这北京城里,还有一点平静征候吗?”
“真要见血光灾了!”
一个老者长叹一声说:
“是呀,有人夜观星宿,天要变了。”
此时此刻,在朝阳门外运河码头边那幢京城仅次于怡亲王府的大府宅里,允禩正同深夜来访的允禵和隆科多在密室里商谈。
允禩喝了一口陈年茅台,脸色飞红地道:
“上次时机白白蹉跎掉了,我们谁也不要怨谁。现在是火烧眉捷,逼我们想法儿变天了。”他神色仍象平常一样安祥,口气却一反平时那种温馨可人的风度,变得咄咄逼人如痴如狂,“老九打发到年羹尧那儿去了,老十去了张家口,他又要打发老十四去守陵,竟活活气死太后!这样的人,视兄弟如仇敌,心狠手辣,薄情寡义,连暴君秦始皇都不如,怎么能为人君,凭什么要尊他为皇帝?你们想想吧,只要弄倒了老十四,下一个肯定就是我八贤王!他搞了那个什么军机处把我架空,我就知道他迫不及待地要对我下手了。搞了我,就是你隆科多――”
隆科多不由自主颤抖了一下,他坐在那儿盯着这位首席王大臣,紧张得气都透不过来。这已经是他们三个人第三次直截了当密议这件事了。但一想到“变天”二字,还是激动得他浑身哆嗦。良久,允禵缓缓说道:
“国丧其间举事,的确是个时机。但不巧的是,年羹尧那畜生在西宁打了胜仗,这对我们很不利!”
“年羹尧打了胜仗?”
“嗯,这是刚得到的八百里加急廷寄军书――”他一边说一边把军书递给老八。
允禩觑了一眼军书,诧异地瞅着允禵问道:
“这是直呈老四御览的,你从哪里截获到的?”
“你忘了我原来经营兵部多年?”允禵淡淡一笑,“军机处管理文牍、书案的几名章京,都是从兵部调来的,里头有我的人。这军书一到,就到了我手上。”
允禩对允禵自当刮目相看了,他瞧一眼军书,轻声念了出来:“抚远大将军臣年羹尧,谨报皇上西宁大捷,歼敌十万事……”
念着念着,他横眉立目,对允禵说道:
“老天佑我,让这份军书落到十四弟你手上。这军书你一定要拿在手上,多压几天,这至关重要!”他将军书还给允禵,又强调道,“军书一旦到了老四手上,倘若公布出去,人心一稳,我们什么事都办不成了。”
“这都没有问题,”允禵接过军书塞进袖筒里,思虑着说,“但现在起事似乎仓猝了些。老九那儿也来了讯,他并没把年羹尧说通,而京师里里外外都有眼目瞧着。如今军机处完全被张廷玉把持,老四身边还有个老鼠须贼智囊方苞。明日哀诏一下,咱们还得进去守灵。就这么一晚,能来得及吗?兵权,在兵部为马齐管辖,我们调不动丰台大营和西山的兵啊!”
“张廷玉什么都虑到了,”允禩冷笑一声道,“但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他没想到,应下旨京师驻军不得擅调,这就是疏忽,所以事有可为。舅舅是九门提督,管它外头如何,九城紧闭,两万人马在城里足够使的了。”
隆科多紧张得汗流浃背,如坐针毯。下令禁城,是他一句话的事。但紫禁城乃城中之城,名为他管,实权却在张廷玉、马齐手里。城外丰台、西山、通州近二十万人马近在尺咫,又都是允祥的旧部统领,一封密诏传出去,便是四面楚歌。想到这里,他说道:“八爷,今晚动手实在来不及,得有几天准备时间周旋。新皇帝守灵二十七天不理朝务,二位爷都在里头一起守灵,我在里里外外还能活动。给我十天,我准能找机会换掉丰台总兵毕力塔,委一个靠得住的人。有了丰台大营作靠,那时就好动手了!”
“十天不成,六天!”
“六天少了,至少得八天。”
“不能等到头一个断七!”允禩果断地道,“你想,那时外官李卫、鄂尔泰、田文镜等人都赶到了,你封城把这些家伙堵在外面,他们要是硬闯,搅得天下大乱,那样一切就都黄了。”
隆科多还在犹豫不决,自言自语嘀咕:
“时间这么急,我还是心里没底。年某人统数十万兵马在西北,即算我们得手,他要挥师勤王,清君侧,那还不势如破竹,谁抵挡得了?再说,各省督抚要不服,又该怎么对付?”
允禵哈哈大笑道:“舅舅多虑了。九哥在年羹尧那儿不是吃干饭的,何况年某统帅的都是我的旧部,要说统兵入关勤王,连我一个大将军王都办不到,更何况一个包衣奴才年羹尧,他号召得起?”
“嗯,嗯,”允禩连连点头道,“年羹尧虽是老四的门下人,但他是个有奶就是娘的蝥贼。舅舅放心,我们一旦得手,保险第一个上折子奏诏请安的就是他。”见隆科多舒展了眉头,遂笑道,“就这样,不必多议了。老隆不宜在此久留,回去只管按计划行事。反正你见我们还方便,临时有变,我们立即收手,还是没事。”
隆科多提心吊胆地走了,直到天明辰牌时分,养心殿太监李德全来廉亲王府,传旨要他进去为太后守灵,允禩方和允禵一道进紫禁城,来到慈宁宫前的灵棚里。
慈宁宫前共搭有五个苫棚,在京的二十几个阿哥,每五人一棚。守灵的二十七天里,吃喝睡全在苫棚里,不能随意外出。偏偏把允禩和允禵分在不同的苫棚,允禩强按着心头的愤怒与失望,冲老太监说道:
“前次为圣祖守灵,大家不都在一起嘛!”
“这是方先生的主意,”李德全回说,“前次给先帝守灵在乾清宫,那里宽敞,而慈宁宫地块小,所以就分开成五个棚子。这也是万岁爷体谅各位爷一片佛心。”
说着他兀自颤巍巍走了。
允禵咬牙咒骂,恨不得剥了方苞的皮做鼓打。而允禩在与允禵分手各进各的苫棚时,小声吩咐:“见机行事,且看隆科多如何动作。咱们按时辰解手,一个时辰一聚头。”
就在允禩、允禵和隆科多阴谋策划发动“宫廷政变”新的腥风血雨时,雍正和方苞、张廷玉也正在慈宁宫西侧寿康宫东配殿计议应变之策。
雍正披麻戴孝,蹬着一双蒙了白布的皂靴。他反背着双手,在殿上兴奋地踱步,长叹着说道: “年羹尧到底不负朕一片苦心,西宁一战,罗卜藏丹增十万铁骑被活活生擒,这是先帝爷在世也没有打过的大胜仗。”他又转对棺木道,“母后啊,您若晚走几天,就可以给圣祖爷带去这个好消息了……”
“皇上,”张廷玉叹了口气道,“但毕竟杀生太多,十万俘掳全被年羹尧杀了,青海一省,十年都难以恢复原气啊!再则,这一仗年羹尧虽打得好,但与岳钟麒彻底闹翻了,有些善后事皇上不得不虑啊。”
“啊,有这种事吗?”
“岳钟麒带兵进驻松潘,与年羹尧从甘肃调来的兵统属不一,双方争功,在欢庆的宴会上剑拔弩张,差一点打了起来。”张廷玉察微知著地说道,“罗卜藏丹增因松潘军事失宜得以西窜,元凶未除,增加了后顾之忧。况且九爷在年军中深得人心,他要乘机挑唆离间,哗变起来,万岁不可不防。”
“嗯,这倒是一虑。”雍正蹙眉沉思,踱到方苞跟前问道,“方老夫子,你怎么一言不发?”
方苞正襟危坐道:“我在想两件事:其一,西边军事大捷,按说年羹尧必定用红旗报捷的,可至今没见到。要不是甘肃兰州将军的密折先到,主子至今还不会知道年将军打了大胜仗,岂不是咄咄怪事?”
“是呀,”雍正也吃惊,“年羹尧怎么回事?”
“兴许战场还要清理,年羹尧与岳钟麒有些事还要调停,来不及奏闻朝廷……”张廷玉自言自语。
“那不是年羹尧的秉性,”方苞推断说,“就是岳钟麒入青海,与年军合战,他也该有奏折,偏偏都没有。我的书童倒跟我说,北京城最近四处传谣,说什么年羹尧已经战死,西北军事失利,甚至有人散布说,十四爷已带兵了北京城,弄得人心惶惶!”
“噢?”雍正猛地一怔,“先生是说――”
“臣是说军报已到,只是未到皇上手下里。”
“那谣言呢?”
“谣言可以杀人,可以兴乱!”
“啊――”雍正呆呆瞪着方苞,一言不发。
“螳螂捕蝉,蔫知黄雀在后,”方苞冷冷地说道,“圣祖归天尚未经年,太后薨逝,国家是多事之秋。年岳之争不足虑,只要打了胜仗就行。北京乃是肘腋生乱之地,此次大丧期间,和圣祖殡天一样,事事都必须周密详虑,是一点差错也不能有的!”
“先生说怎么办?”
“万岁圣明,这只须一个‘防’字,何待臣言。”
这时,隆科多走了进来,一见方苞、张廷玉都在,便向雍正躬身说道:“皇上,慈宁宫那边都准备好了,阿哥们该到的都齐了,几时起丧,请圣上示下。”
雍正现在想的是方苞所说的一个“防”字,既然年羹尧的军报那么重大的军机还有人敢于截住不报,这“变天”之说就不是空穴来风了。到底是什么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呢?能够在军机处截留军报的,也就张廷玉、隆科多、马齐几人。张、隆是不用怀疑的,他们与几个梦想变天的阿哥没有联系,隆科多还有密旨传诏之功,他肯定不会投靠八爷党。难道又是马齐?当年马齐就是因为举荐老八当太子而被先帝拘禁,虽说他不是头,后来放了出来,难道他仍贼心不死?想到这里,他不忙回答隆科多的问题,却对张廷玉说道:
“廷玉,你去上书房和军机处,查查有没有年羹尧、岳钟麒处的军报。如果来了,谁人拿去了,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顺便叫德楞泰、杨大壮两个人过来。”
张廷玉出去,没多久德楞泰、杨大壮走了进来,两人眼睛都哭得红红的。雍正这才要隆科多坐下,对他和两名侍卫说道:
“现在就吩咐起丧,朕的‘灵棚’设在这里,就是居丧有些急务还是要料理的,请方先生在这里陪着朕。德楞泰,你挑三十个侍卫守护此地。朕下手谕,宫里的侍卫一概听你的,你听方先生的,明白了?”
“我明白!”德楞泰粗喉咙大嗓子说道,“不过领侍卫内大臣还有好几位,他们要有指令,我听不听?”
“你听方先生的。”
“扎!”
德楞泰走后,隆科多愣在那儿发怔。雍正这一手太狠了,轻轻松松就把允禩、允祉和他隆科多几个领侍卫内大臣凉起来了。难道他闻出了老八、老十四跟他密谋策划“变天”的火药味?这时又听雍正说:
“方先生,你起草个手谕给杨大壮,要他立即去传旨,顺天府及兵刑二部所辖衙役官兵,进驻神武门。丰台大营由毕力塔亲率,带上毡棚,驻守前门到西华门以南。西华门北调西山锐健营汉军正黄旗驻防。东华门由原步军统领衙门军马看守。”
雍正话音一落,方苞的手谕已拟妥,接过来看了一下,即从怀中取出“圆明居士”小玺铃上,递给杨大壮。杨大壮接过手谕,却又瞅一眼隆科多,迟疑地问:
“万岁,这事奴才立即去办妥。只是东华门西华门都是隆中堂管,原兵马要不要移防,隆中堂在这里,要不要他下令?”
“不用了,你去吧!”雍正回头对隆科多道,“舅舅,这几天你也要守丧,所有内外防务,都交张廷玉主持。因他是汉臣,而你是外戚。”
他怕隆科多起疑,故多说了几句。
隆科多嘴上连连称是,但心里却似油煎火燎。老八还以六天为期,要他去活动撤换丰台大营的毕力塔,谁知老四心狠手辣,先走了一步。现在一切都是竹篮提水一场空,还策划什么“变天”?能保住不露一丝儿痕迹,不被捉住就是万幸了。隆科多担心的是老十四扣下的年羹尧、岳钟琪处的军报,倘若被张廷玉查了出来,首先被捉住的就是老十四允禵了。果不其然,张廷玉在军机处很快查到登记底册,其中确有年羹尧、岳钟麒的八百里紧递军报,被当值的章京那苏让老十四允禵拿去了。张廷玉火冒冒地道:
“那苏,皇上急等着年羹尧的折子,你怎么能随便让人拿走呢?”
“回中堂话。”那苏紧张得汗流浃背地道,“军机处的奏折,原本十三爷和十四爷,都可随时翻阅的。那天十四爷看过把折子带走了,我今天一早本打算去找十四爷取回的。不巧隆中堂来,要调兵符,说大丧期间京师关防要调动一下。奴才说要回十三爷,隆中堂说不用了,在那儿打了半日擂台,给耽误了。”
“隆中堂要兵符,调动关防?”张廷玉微微吃了一惊,瞪着那苏。
“是,隆中堂是这么说的。”
“你给了兵符?”
“没有。因为十三爷嘱咐过奴才,太后治丧之期,调动一兵一卒,都要怡亲王的口谕,或者手谕……”
“不要罗嗦,”张廷玉把手一伸,“折子呢?”
那苏从怀中抽出几份一齐递上来,张廷玉一看,都是黄绫封面的八百里加紧奏折,封面上赫然写着:
抚远大将军臣年羹尧谨奏,八百里加急密勿
虽然密封完好,但精细的张廷玉一看便知,是十四爷看过又重新封上去的。看来方先生的估计没有错,这几个不安生的阿哥啊,的确别有用心。一面扣压西宁凯旋的军报,一面又在外头散布年羹尧兵败自杀的谣言,难道老八、老十四真在密谋策划“变天”?还有隆科多,为什么在这节骨眼上要兵符调动关防呢?难道他也……他不敢再往深处想,拿着年羹尧、岳钟麒八百里紧递,来到慈宁宫寿康宫东配殿雍正的“灵棚”,急急回命。雍正看了军报,听说在老十四手里扣了好几天,气得浑身发抖,脸色腊黄。将军报草草看了一遍,把手里端着的奶杯子狠狠朝地上一砸,大叫道:
“传旨!”
张廷玉、方苞和侍立一旁的李德全、大小太监、侍卫一齐跪了下去。张廷玉和方苞知道,雍正要对他的同母胞弟下手了。不约而同地大声进谏:
“皇上,大丧之期,不宜――”
雍正仰天一声嚎哭,不能自制地泣道:“母亲啊!既生瑜,何生亮?这是怎么回事啊!难道自己一个亲弟弟就这样与朕誓不两立,硬要与老八狼狈为奸,沆瀣一气吗?”他突然怒目圆睁,冲李德全降旨道,“李德全接旨!”
“扎!”
“着封贝子允禵为恂郡王,你去太后灵棚前传旨!”
“扎!”李德全起身欲走。
“回来――”
“扎!”李德全又跪了下去。
“传旨:守丧期间,所有皇阿哥、皇孙,不得擅离灵棚,谁要不守规矩,格杀勿论!”
“万岁爷,”李德全一跪一站,已是摇摇晃晃的了。他吱吱唔唔,“这旨……就这样……”
“就这样宣!”雍正铁青着脸吼道,“谁要不守规矩,格杀勿论!”
李德全颤巍巍走了,跪在地上的张廷玉和方苞互望了一眼,谁也不好再谏。这位悲痛到了极点也愤怒到了极点的皇上,是想开开杀戒了。但不会在二十七天的守灵期间,经过“格杀勿论”的严旨镇压,哪个阿哥――不论老八还是老十四,决不会拿鸡蛋往石头上砸,自讨没趣了。但丧期一过,第一个倒霉的自然是老十四。这叫先扬后抑,在太后灵前给他封郡王,正是要将他幽禁陵园的先兆。张廷玉正这么想着,雍正先把方先生搀扶起来,而后拉他起来,似已恢复平静地说道:
“张廷玉,慈宁宫内平安无事,你去给朕招呼外头不出事就行了。”
果然,孝恭仁皇后乌雅氏的治丧,平平安安过去。八爷党的“变天梦”又一次落空,徒然把老十四暴露出去被抓了把柄。
雍正元年九月丁丑朔,圣祖仁皇帝归葬景陵,孝恭仁皇后乌雅氏附葬。恂郡王允禵敕令守陵,实际上被幽禁在父母的陵前。雍正御制《圣谕广训》颁行天下。又向群臣颁发御制《朋党论》,其矛头所指已是众所皆知了。
其实在颁发御制《朋党论》之前,雍正就已把廉亲王允禩揪了出来。他的大内密探,已探明老十四扣压年羹尧军报的同时,是允禩的门人在外散布“年羹尧兵败自杀”的谣言,制造混乱,图谋“变天”。他召集王大臣训饬允禩,令其改弦易辙,并责令王大臣察其善恶,据实奏闻,揭发廉亲王允禩的问题。同时宣布八爷党的重要成员敦郡王允礻我有罪,削爵拘禁。接着,贝子苏努,也因坐廉亲王党而削爵拘禁,他的儿子那苏――那个把年羹尧军报给老十四的军机章京,也被革职查办。十二月,废太子允礽薨逝,追封理亲王,谥曰密。到雍正三年,因八爷党被革职查办或削爵幽禁的有允禩、允礻我、允禵以及弘晟、裕亲王保泰、鄂伦岱等人。其中允禵由郡王,再次降为贝子。
后来向廷臣宣布老八允禩、老九允禟的罪状,易亲王为民王,褫夺黄带、黄马褂,削其属籍。革其二妇人之福晋,逐回母家。复革民王,拘禁宗人府,敕令允禩改名为“阿其那”(即猪),允禟改名为“塞思黑”(即狗),将允禟囚禁于保定。
允禟被关在一间小屋子里,手足都用铁索锁着,经常抽筋,怎么求告也不能放下来消停片刻。由于囚室房小墙高,太阳酷烈,几次中曙晕了过去,用冷水喷洒又苏醒过来。是年八月,允禟终于猝死于保定。允禩的处境也差不多,九月,囚死于寓所。
将两个亲兄弟改名为“猪”、“狗”,遭到如此悲惨的非人待遇。不到半年,全都囚禁折磨而死,雍正的暴虐残忍由此可见一斑。
雍正残害骨肉的同时,对曹雪芹家,进行了两次大抄家。第一次在雍正元年,那次抄江宁织造廨署曹家,主要还是为了为西北用兵敛集银钱。先帝康熙的老友曹寅已死十二年了。曹寅在世时,为接待康熙爷多次南巡驻跸其家的“大观园”,大兴土木,奢华铺张,借了国库七十多万两官银。曹寅去世,康熙爷驾崩,一直拖着没还。曹寅当年是协助康熙除鳌拜,与魏东亭等十几个侍卫跟鳌拜在宫中浴血拼杀的功臣之一,所亏库银又是花在康熙爷身上。按说,雍正国库最捉襟见肘,也不在乎从江宁曹家抄来的这份家产。
其中另有不便明说的原因是:曹雪芹的父亲曹頫,叔父曹顒,都跟八爷党中的重要人物允禩、允禟、允礻我 有着千丝万缕联系。所以先帝去世尸骨未寒,雍正就命李卫和赫德去江宁,第一次查抄了曹頫、曹顒兄弟的家。这次抄家还稍留情面,只是抄走赫赫扬扬百年簪缨望族曹府的浮财,尚未伤筋动骨。
那次抄江宁织造廨署曹家,赫德竟私吞从曹家抄走的浮财黄金四百两。此事被李卫上了密折,雍正大怒,遂又命钦差去金陵抄赫德的家。才几个月,如今又轮到自己被抄!从赫德贪污赃款,可见当时官场的贪污腐败,简直已经到了明抢暗夺趁火打劫的地步。宦海风涛如此险恶,怎不令人触目惊心。随着允禩、允禟等王爷亲贵死的死,囚的囚,曹家在京城最后的靠山毁了,第二次抄家,便连根拔除了世袭江宁织造已达三代的曹家根基。官职革了,旗籍除了,连祖父曹寅在京城一处房产都被没收,刚达弱冠的曹雪芹,在京城成了无家可归的破落公子。曹雪芹的父亲、叔父,在第二次抄家以后,均被关进顺天府大牢。甚至连曹雪芹本人,也在大牢里呆过一段日子才被释放出来。
曹雪芹自幼聪明好学,康熙带他来京给皇孙伴读,后入国子监,仍与皇室宗族子弟一起读书。师傅都是当世学富五车的翰林学士,十余年寒窗苦读,雪芹自然已是学识通达,博闻强记,吟诗作赋,琴棋书画无不精湛。如若不是曹家突遭变故,也许他会走一般学子中佼佼者之路,考秀才、中举人,再中进士,殿试夺魁,打马游街,赴琼林宴,获得一官半职。现在一切都化为了泡影。幼年时层楼迭阁,花团锦簇烟柳如霞的织造廨署;美女如云,丫环罗列脂粉飘香的“大观园”;少年时随皇阿哥们伴读,进出紫禁城,御花园,看不尽的皇家气派,赏不尽的皇室奢华,听不完的皇室鸡鸣狗盗、争权逐利的故事……这一切,瞬息之间在曹雪芹心灵上都成了挥之不去的噩梦!
他已看透人世的大喜大悲,大荣大辱,他对龌龊的现实不再存丝毫幻想。短短一百年,曹家从恩荣的顶点坠入罪臣的深渊,就像皇帝的亲兄弟,昨日还是锦衣玉食的王爷,转眼就成了猪狗不如的囚徒。曹雪芹对残害骨肉和勋臣的今上恨之入骨,他断绝了科场入仕,进入官场的念头。好似参透了禅机的僧人,第二次抄家以后,他抛弃了京城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公子少爷生活,带一名丫头悄悄来到西山黄叶村,买了一横五间有个小院的平房,过起了逍遥无奈的隐居生活。有时,曹雪芹也偶尔进城去会会少年时结交的几位挚友,在一起吟诗作赋,弈棋喝酒。但是一当回到黄叶村,在孤独和寂寞中,他的内心就如地壳内滚滚澎湃的岩浆,只想像火山、地震找一个口子渲泄暴发!一种强烈的欲望咬噬着他,鞭笞着他,他像狂躁病人一样拿起笔,要把他胸中郁闷的块垒――短短二十多年自己亲身经历、耳闻目睹的曹家由盛到衰,大清朝由康熙盛世,到雍正的倒行逆施带来的衰微,用文字再现出来;把他在皇宫里见得太多太多的美丽而又薄命的女孩的悲惨命运写出来……
在西山脚下黄叶村的矮屋里,那个秋风横扫着落叶的夜晚,曹雪芹就着昏黄的油灯,在一迭铺开的稿纸上,写下了《石头记》三字。
《石头记》正是预示康熙盛世的结束,康熙与他众多的皇子为“太子”、“储君”,谁继承大清江山的血淋淋争夺,真正划上了一个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