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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阿哥蠢蠢欲动

张廷玉的引咎辞职,或者说引嫌回避,与其说是大弟张廷璐的科案迫使他作出如此选择,倒不如说是他自己明智的韬晦,冷眼旁观事态的发展。自从那晚廷璐离开他之前,在他疑惑的严词追问下,他终于承认三阿哥弘时,曾向他透露过皇帝御封试题,并让他为弘时招呼的三名举子开“方便之门”。至此,张廷玉已一目了然。

伯伦酒楼卖试题,完全可以肯定是弘时在养心殿偷阅了父皇金匮内的试题后,密传出去的。而贡院和伯伦酒楼,由半路杀出的程咬金——李卫这个天不怕地不怕“鬼难缠”的家伙插上一手,弘时迟早都是要被捅出来的。雍正面临的将是没完没了的兄弟之争和三个皇子的“太子之争”双重搏杀,未来朝局将如何发展,连两朝老相的张廷玉也捉摸不准。这是康熙朝皇子之争的继续,比“国储”之争将更复杂,更尖锐,更是你死我活。何况自己的亲弟卷入其中,此时此刻,张廷玉急流勇退袖手旁观,认准了砝码将倾向哪一边,再确定自己的处世立朝策略,当然是最世故老道的选择了。

李绂接到圣旨,去吏部交了差使,打轿来朝阳门外的廉亲王府听训。自从两朝宰相张廷玉辞职,廉亲王允禩一时权倾朝野。如今既是上书房首席王大臣,又兼管礼、吏、户、工四部,李绂点了顺天府学差,是礼部头号要差,不去见兼礼部尚书的允禩是说不过去的。在京城,廉亲王府是仅次于怡亲王府的大府宅,巍峨矗立的殿宇,汉白玉八层石阶,三楹倒厦朱漆大门,李绂下了轿,通报了姓名,中年太监何柱儿将他领了进去。正要进二门,却见允祥、允禵兄弟二人从二门穿堂联袂而出。允祥远远地拍手笑道:

“啊,咱们的新任大主考来了!刚才在皇上那儿,马齐还说历来顺天府主考都是两人,现在一个李绂,似不合体例。你看皇上怎么说?他说要贪,十个主考也一样。朕这次就用李绂一人,他未及第朕就知道,是个正派人,文章人品都不赖。好好做,皇上赏识着你呢!”

李绂早认识豪侠仗义的十三爷允祥,却无缘见识曾是大将军王的允禵。允禵经过老皇宴驾、新皇登基的一场急风暴雨,早已心灰意冷。李绂一板正经向二王爷请过安,说了几句得体的话,倒弄得允祥尴尬地一笑道:

“你去吧,我和十四爷还要去兵部。”

说罢二人自去了。李绂这才跟着何柱儿踅过月门洞,进了西花厅。但见回廊曲折,秀阁参差,来往肃立的,尽是妙龄俊女,佣妇丫头。抬头来到“逸志轩”,只见窗外水榭亭阁,窗内满屋书架,点缀些珍宝古玩。

李绂十年寒窗,哪见过如此华景?不觉暗自嗟呀,意兴顿灭。

“是李学政吗?不须报名,请进来!”

“臣李绂!”李绂答应一声,趋步进来行礼,“给八爷请安。”允禩身旁的雕花褡袱太师椅上,还坐着九爷允禟,另有一人旁若无人在看书,还有一巡抚穿戴的外官。李绂中进士虽有五年,但一直在京城埋头读书,两耳不闻窗外事,对官场十分陌生。允禩素有贤王之誉,他礼贤下士地对李绂一一介绍说:

“这是九爷,这是十爷,这位嘛……是当朝大红人、山东布政使李卫。你暂且坐坐,和李卫说完谳狱之事,接着就谈你的差使。”他回过头对李卫说,“刚才讲了,本不打算留你在京的。但诺敏一案,牵扯山西通省官员;科场一案,明面上是二十名官吏,但里头不知要牵扯上什么皇亲贵胄,现在张廷玉引嫌回避了。算起来,开国快八十年,还没出现过这么大的惊天大案。马齐一人忙不过来,一个图理深,一个你,不得已而留了下来。谁不知你李卫是天下第一谳案能吏现世包公?你不必推辞!”

“在皇上那儿,我已推辞过了!”李卫却郎不郎秀不秀地道,“王爷知道,山东那贼地方,这十年没了于成龙,都成了强盗世界,响马乾坤。饥民造反,占山为王,有个铁冠道人联络江湖武林高手甘凤池、吕四娘一干人,交会各路人 马,蠢蠢欲动。真个是‘坑灰未冷山东乱’——京师这案子再难缠,总还可以从容办嘛……”

“李卫,你不必窝火!”允禩知道李卫是雍正藩邸门人,说话没有分寸,也不放在心里,倒笑道,“留你在京不是我的主意,是马齐请旨留你的。山东的差事我心里有数,已经着人先去抵挡一阵子,你手下的吴瞎子不也去了嘛!你是 个精明透顶的人,响鼓不用重锤,难道不知道马齐为什么要留你?有些事捅破了不好,是吗?”

李绂原也纳闷:合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部人马,外加顺天府、步军统领衙门,马齐为主,上头有允禩坐纛,还问不清两个案子?经这么一提醒,仿佛大悟:诺敏是马齐的门生,杨名时是刑部尚书赵申乔的门生,马齐和张廷玉是多年同事,张廷璐偏又是张廷玉的弟弟,十八房考官与承审官非同年即故友,公堂相对,生死攸关,更何况还搅着隆科多与马齐、张廷玉多年恩怨,上朔至康熙四十七年隆科多一家与十三爷允祥的宿仇……在此生死决战之时,谁不想多拉一个垫背的呢?

李卫不再说什么,答应到任。但到站起身告辞,却又满嘴发臭地道:“这两个案子弄不好,案犯审了主审都是有的,一根蜡烛两头点,怎么周全?拔我毬毛栽别人胡子,嘿嘿——”他走到正襟危坐的李绂跟前,拍拍他脑袋,道,“喂,一个宗的,该你了!”

“什么一个宗的?”李绂对叫化子出身的李卫根本瞧不起,见他如此放肆,发作道,“我是江西李,你是江南李,怎么会是‘一个宗’的?”

“咱老子姓李,你也姓李,咱两个联了宗吧!没听过张献忠祭张飞庙吗?”李卫说着一揖,大笑着去了。

李绂去见八爷允禩,本来就是纯系官场礼节性的走走过场。他一个素以道学为本、儒宗自居的斯文人,被“一个宗”的李卫嘲弄一番走了,心里不悦;再加上允禩是当今皇上所忌所防的“八爷党”头目,在这里刚好又碰上九爷、十爷几个党伐重要人物,他办的是皇帝的钦差,何必跟阿哥沾在一起,羊肉没吃到反惹一身臊。故“聆听”了八爷训示,他便走了,八爷留饭他也谢了。

允禟见李绂辞了出去,起身说道:

“此人才学卓绝,良心也不坏,八哥你怎么尽对这个李绂打官腔?”

说话间十四哥允禵挑帘进来,接过九爷的话道:

“刚才见李绂出去,八哥,这个人如何?”

允禩这才端着一幅军师派头,缓缓走到窗边,顺手抓了一把鱼饵朝下面池塘撒去,拍拍手道:“李绂不是咱这池中之物。你们留心没有?书房中摆着这些个珠玉古董,李卫进来看了这个看那个,啧啧称羡却又一一放下;而李绂却是目不斜视,自始至终正襟危坐,这种人不为物欲所诱,用的是克制功夫。这种假道学,收 过来能派上什么用场?”

“要说用人,我们都不如老四。”允禟指着搁在地上还在弹跳的一袋鱼,吩咐太监,“把鱼整治了给爷下酒——看看刚才的李卫就知道,一个叫化子被他调教成了伟器,现世包公。咳,咱们……八哥,调教不了,可以挖墙脚。把别人的人挖过来。”

允礻我哈哈大笑道:

“九哥想法不错,可人家的人,那么容易挖得到吗?”

“今儿好彩头,”允禟洋洋得意地说,“我就给八哥挖来了一条大鱼,大有用场的一尊恶神。”

“谁?”允礻我、允禵不约而同地问。

“猜猜看!朝中举足轻重的人物。”

允禩眉头一皱,又一展,忽地精神一振地道:“莫不是隆科多?”允禟并不答话,只是一股劲儿傻笑。允礻我却是高兴得跳了起来,黠问:

“隆科多会来投靠咱们——在哪里?快去见见!”

“先别忙,我已把隆科多带来八哥府上。”允禟诡秘地说道,“不过八哥、十弟你们暂不出面,由我和老十四先去,红脸白脸,把这条刚上钩的鱼捉到瓮中再说。”

“这样甚好!这样好。”允禩在书房来回踱着,满脸红光。他知道现在是向老四挑战的最佳时刻:在上书房把持实权的张廷玉,因科案弄得马背上放屁——两不分明,乖乖地溜了;山西诺敏一案,一箭双雕——封了马齐的嘴又扫了年羹尧的脸;科场舞弊案说不定还要牵出老四的三个儿子,如果再把隆科多弄到手,朝廷不就全在他“八爷党”控制之下了?他兴奋地一摆手,“你们去吧!”

允禟、允禵兄弟二人出了书房,绕过垂柳烟花的池塘,来到一水榭楼台下边,听楼上急管繁弦,如泣如诉。一女子的清脆嗓音正随琵琶声一起唱道:

纸醉金迷地,

风柔月中天。

胜地当佳节,

楼阁重开筵。

旧事兴衰怨,

小女唱续篇。

满堂循吏贵,

烟花泪涟涟。

妾身本朝露,

日出化灰烟。

……

允禵一脚踏进楼去,拊掌大笑道:

“好一个巫山云雨,譬如朝露啊!老隆,听得入神了吗?”

隆科多猛一见昔日威风凛凛的大将军王允禵,走了进来,吓得身子一抖,接着又见 九爷也站在跟前,忙跳起身向前一曲,打着千儿道:

“给二位爷请安了。”

“哎哟不敢当,”允禵忙双手搀起,仍是打趣说,“你是正宗国舅,托孤大臣,见天子尚且剑履不解之人,我们二个小兄弟哪敢受舅低频大礼?快坐快坐。”

允禟早已大大咧咧坐了首位,也不看隆科多一眼,头一摆冲两厢女子吩咐:

“你们下去!”

隆科多见九爷不阴不阳,爱理不理坐在那儿,十四爷也放下脸来入了坐,心上忐忑不安地问道: “八爷呢?不是说八爷找我有事?”

两个阿哥都故意不答话,只有墙角自鸣钟咔嚓咔嚓响个不停,越发显得这静寂中有无形的一种压力,朝隆科多头上袭来。允禵故意叮铃铛锒把茶杯碰得杯盖响了一阵,喝了口茶,把杯子朝茶兀上重重一放,目光陡地一变,像刀片冷冷地盯着隆科多道:

“舅舅,知道今天请你来为了何事吗?”

“知道,”隆科多被两兄弟的作派吓懵了,忙回答,“是九爷府里太监传臣来八爷府,说要议选秀女之事。”

“内务府如今是十三爷管着,八爷根本没闲心管哪种鸡巴鸟事,”允禵连珠炮似轰了过去,“是九爷和我,特地借八爷这块宝地,来与老隆谈谈,谈得好握手言和,大家都好;谈不拢吧,那也没什么,走着瞧!”

隆科多的头轰隆一声炸了一下,毕竟他也是行伍出身的老麻雀,蓦地发出一声鸷鸟般剌耳尖笑声:“十四爷真能开玩笑!咱们佟家历来与八爷、九爷、十爷、十四爷来往密切,远日无仇,近日无冤,早已荣辱与共,何来‘言和’一说?”

说罢站起身来一揖,又道:“若无正经事,臣走了。”

允禵刚来个下马威,就见老奸巨猾的隆科多要溜号,忙上前拦阻。

允禟却将他一拨道: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十四弟你别拦。舅舅现在正心急火燎要去李卫那儿打点科场官司,让他去!”

隆科多刚迈出的腿在原地钉住了,竟不自禁打了个哆嗦。允禟却“叭”地打燃火媒子,兀自抽着水烟,把烟仓里的水捣鼓得嗬罗嗬罗响着道:

“舅舅和十八府考官里那姓钱的做的什么交易,瞒得了人能瞒得过天?一甲十名里头你就包揽了四名,你是有本事啊!不过……”

允禟越是引而不发,隆科多越是感到大难临头。这些阿哥神通如此广大,令他汗颜。转念一想,再来蹚八爷党这汪浑水更是了不得,他复又坐下,定了定神道:

“九爷说的不错,但你别忘了,所说四个一甲进士,一个是十爷说的,一个是八爷府何总管亲戚,一个是年羹尧的面子……爷体谅,有些事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啊,你隆科多这么干净?”允禟冷笑一声,露出狰狞面貌尖着嗓子说道,“年羹尧那奴才不说他,就说八爷、十爷的龙子凤孙,要想做官,还用得着科场要你做手脚?你凭白诬陷亲王贝子,你有什么证据?这些也许还扳不倒你这个托孤大臣,嘿嘿——”又一声刀子般的冷笑,那尖哑的嗓音像子弹射了过来,“我且问你,佟国维是怎么死的?谁下的毒手,又因何下毒手?嗯?你怎么不回答?你的手抖什么?你的脸色怎么变得像死人一样了?你做贼心虚了吧!嘻嘻常言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不为,隔墙有耳,皇天有眼,你能躲过谁?嗯?……”

仿佛晴空霹雳,天塌地陷,隆科多顿时几无人色,汗透重衣,唿地一声跌坐在椅子上,丢魂失魄地喃喃道:

“六叔怎么死的……我,我怎么知道……他是我的堂叔,我怎么会害他……”

“是呀,这得问你,你怎么要害他?”允禵突然跳了起来,紧锣密鼓丝毫不给隆科多喘息机会地说,“大约你与你堂叔佟国维订有什么密约——比如说佟国维帮八爷,你隆科多帮四爷,夺得了江山,无论谁胜谁负,你们佟氏家族左右逢源,都不吃亏。”

“再比如说——”允禟又接过话头道,“你隆科多这一宝押中了,或者说,你隆科多采取卑劣手段,在传位诏书上改了个把字,让老四取了大位,可字据落在佟国维手里,这就不大妥当,于是佟国维就得病,就得吃药,就得七孔流血四肢泛青,发紫……你不要这样看我!你那模样怪可怜,怪疹人的——佟国维一死,你只要寻到那张密约,就可以高枕无忧做你的宰相了……”

“你万万没有想到——”允禵又开始新一轮轰炸,新一轮挖心战,“佟国维的府邸,老四偏偏赏给了自己的儿子弘时。你怕弘时发现那张‘要命契约’,于是又火烧了猴P股急急投靠毓庆宫的弘时,求他把佟国维府邸转赠给你。他当然不能白给你,你得上他的‘贼船’,帮他与弘历争这个统继江山的大权。你自以为,还可再做一次托孤大臣——”

“哈哈,隆科多!”允禟的鸭公嗓子,发出一声阴森森怪惨惨的大笑道,“你没想到佟国维那‘棺材瓤子’,别的不如你,就这忠于事主儿,比你强一百倍。就在他咽气的那会儿,恰好我在,他两手哆哆嗦嗦地从帖胸的衣兜里掏出了这张纸,要我转交八哥——你看看,是不是就是这张巴掌大的宣纸?上面有字,有你和佟国维的画押!哈哈,就是这张薄薄的小纸,竟可以抵你一个上书房大臣、太子太保、领侍卫内大臣、军机大臣、京都御林军总管、九门提督一颗血淋的人头呀!”他嘻笑怒骂,得意非常,忽地高举着那张纸,冲老十四道,“十四弟,你在外带兵,跃马横枪,杀得蒙古兵人仰马翻,血流成河,可知道京师中不动刀枪,用笔杆子也能杀人,也能夺取江山的烛影斧声?”

“别说了!”隆科多突然抬起头,眼露凶光,忽地那凶光像燃尽的泪烛一般暗淡了,熄灭了,他终于还是伏下头去低声说,“你,你们叫我做什么?”

“这就对啦!”允禟看一眼被完全击垮的隆科多,又跟允禵会心地一笑道,“你知趣,就还是我们的舅舅,什么也不要舅舅做。放心吧,我们都是为八哥办事,八哥是最讲信用的,从来不失信于人。八哥要我邀舅舅过去喝酒说话,他从秀女中挑了几个美色的,特为舅舅留着呢。十四弟,你说是不是?”

“正是!”允禵拊掌而笑。

隆科多一脸茫然,他不知道一头栽进八爷府,究竟是祸还是福。

五月,雍正和允禵的生母仁寿皇太后崩,奉安梓宫于宁寿宫,雍正为慰藉亡母,封贝子允禵为恂郡王,帮十三爷允祥办差。朝廷事务看似平静,雍正开始御驾太和殿临朝,聆听廷臣参奏,计议朝野大事。

山西亏空和科场舞弊两案审结,三法司已经拟定各犯罪名及应得刑罚。因大大小小牵涉的人极多,怕引起官场太大的震动,李卫和图理深计议,暂不拜章,也不在早朝时参本上奏。只把各案详情写成密折,黄匣子递进养心殿,由雍正看后亲自裁夺,再颂发明诏。

李卫、图理深来到朝阳门外,先见上书房王大臣允禩,回复两案终审情由。允禩因忙着恩科春闱出榜之事,还要跟十四爷商定入选皇帝后宫的秀女名单,所以要李卫和图理深直接去见皇上回话。他之所以不愿插手两个大案,因不管杀谁不杀谁,这都是得罪人的事。何况诺敏是皇亲,张廷璐是恩袭子爵,是张廷玉的弟弟。张家自前宰相张英以下,有七十多人在朝廷或在外省为官,要他表态杀掉张廷璐,得罪的是七十多人织成的一张“官网”。不管谁做皇帝,张廷玉这个两朝宰相都要用,如果能把张家这张“网”拉到他麾下,何乐而不为呢?留得人情在,日后好相逢。这才是他八爷的贤王风度和气魄。

李卫和图理深来到养心殿,邢年将二人引入,雍正正在进膳。雍正一边嚼着米饭,一边说:“你们的差使办完了,朕听着呢。”

李卫原是雍正藩邸的奴才,自然摸准了雍正的脾胃,他朝图理深对望一眼,便装模作样拿出长长的奏章节本。他不读原文——也读不了原文,因为有多半字他不认识,但他有惊人的记忆力,图理深把节本写成后,给他念了一遍,他便把主要内容记住了。现在他捡着紧要的一一奏来,说了半顿饭功夫,居然没一丝儿阻隔,就把两案主要情形形象生动地说了个透彻。雍正开始默默地听着,直到李卫说完,他放下碗筷,溜下炕来,蹬了靴子只是低头踱步。李卫和图理深一直跪在那儿,膝盖都跪痛了,李卫不得不问道:

“主子,这两起案子牵扯一百八十多名官员,部议处理诺敏、罗经、张廷璐、杨名时以下二十员一律枭首示众,奴才以为朝廷有议亲议贵之制,诺敏是皇亲,张廷璐是恩袭子爵,这样一杀,似乎重了些……”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雍正蹙眉思索道,“只要该杀就是一千八百的朕也不怜惜!只是据朕看来,科场舞弊一案尚未明了,这样结案,过于草率,有人会不服。”

李卫和图理深跪在那儿不敢吭声,他们不得不惊服雍正看问题的深邃。

“事情明摆着,”雍正接着说道,“御题是朕亲拟,又亲眼看着李德全放进准备好的小金匮里面,张廷璐、杨名时是临场拆看。何况杨名时在伯伦楼买到试题,是在试题从小金匮取走的前一天。那么,是谁把试题偷出去的呢?是宫女?太监?亲王还是阿哥?”

李卫是办案高手,他哪里没想到这一层呢?自从承审科案,他就与图理深反复捉摸过这一点,为了保住皇家体面,他最盼皇帝马虎眼掩过,却不料雍正一开口便点了出来。李卫赶紧磕了三个响头,说道:

“奴才们的心思难逃圣鉴。但事已惊动朝野,奴才以为宫内之事关乎天威,不宜再往深里细究。张廷玉称病引嫌回避,其实就有为朝廷大局着想的意思。”

“是呀,”雍正点点头接下去道,“诺敏、罗经之流罔视朝廷法纪,败坏朕的名声,说不得什么议亲议贵。刑不上大夫,他们配称‘大夫’吗?见钱眼开,十足的市刽之徒,朕意,诺敏、罗经几个山西巨贪,一律腰斩,张廷璐、杨名时暂押天牢,待秋后再决。”

李卫、图理深两人相互呆望着。“腰斩”是仅次于凌迟的酷刑,按常规部议斩立决已是从重,原只想“恩出于上”,把减刑的仁慈给皇上,却不料雍正反而又加了等。李卫觉得实在太重,还想进谏,这时,一名小太监进来禀报道:

“万岁,方苞在西华门递牌子请见。”

“方先生来了?几时到京的?”雍正一脸喜色,随即又拉下脸喝叱说,“自朕以下,百官无不称灵皋为‘先生’,先帝爷在世尚且称先生而不呼其名,那名字是你能直呼的?快去,把先生安顿在军机处歇着,待会儿朕亲自去接他。”

“扎!”小太监走了。

自从康熙爷赠金归隐,方苞一直隐居在西山卧佛寺后幽深峡谷里周家花园的一所静谧寺庙里。除了张廷玉偶尔去看看这位先父的挚友、老同乡,外人没几个知道“布衣宰相”还住在京郊,窃以为他回桐城去了。科案未发前,雍正跟张廷玉闲聊时,也曾打听过方先生归隐后的情况,说待时机成熟,一定要召这位当今大儒回朝参襄朝务。张廷玉回答总是含糊其词,并不说他是隐居京郊,还是回了桐城。三司部议诺敏、张廷璐两案钦犯二十名斩立决,刑部一位岳父王士祯在世时的老司官,把消息送达张廷玉。这位年过半百的两朝宰相,一夜之间头发白了多半。

张廷玉兄弟四人,大哥廷瓒英年早逝,小弟廷瑑,虽已参加了此次科考,但黄榜未发,不知能否中进士,尚且前途未卜;大弟廷璐,是康熙五十七年殿试一甲二名,高中“傍眼”,是兄弟中才华卓著,学问渊博之人,四十多岁,正是为国为家建功立业,光耀门庭之时,看着弟弟被斩,张廷玉怎不连筋动骨,痛彻肝肠呢?丁忧回乡,为先父举丧时,听老母说,父亲临终久久不闭目,喃喃呐呐的就是廷璐、廷瑑的学识和仕途,他嘱咐母亲,告诉廷玉,一定要督促两个弟弟读书高中,好好做人,好好为官,不要辱没两代宰相的张氏门风。现在廷璐弟要不明不白惨遭极刑,他日后九泉之下 如何去见父母的英灵?

他明知廷璐问斩是无辜的。作为主考官,科场出现了舞弊大案,他和杨名时都有失察之错,但一经发现试题泄露,即刻停止考试,封了贡院,递了奏章,也就尽了臣工之职,挽回了更大损失。廷璐要说有罪,罪在知道弘时透露了试题后,没有立即举报。可是,一个臣子奴才哪敢举报身居毓庆宫的皇子呢?就是现在由他去向雍正说明,也将惹起朝野一场急风暴雨的轩然大波。思来想去,张廷玉没有它途,总不能看着廷璐弟弟就这么死去,他只得去找方苞。这才发生了方苞递牌子请见皇上的一幕。

李卫、图理深走后,雍正掏出怀中金表看了看,恰是巳午时分,急命更衣,换了一身蓝棉纱袍,外头套了件绛紫色江绸夹褂,将一条金镶古钱线纽带子仔细缠在腰间,戴了顶金丝面儿缨冠,吩咐邢年道:

“走吧!”

其时已是四月孟夏,天气渐热,雍正穿得过于齐整,走没多时便觉身热。他极讲究仪容,当然不能解衣宽带,只得把一把湘妃竹扇摇个不停。来到宫门外,却见老太监李德全行色匆匆走了过来,雍正停住脚问:

“你不在太后宫内侍候,来此干甚?”

“回主子的话,”须发皆白的老太监精神倒还矍铄,打千儿说,“内务府送来二百多名秀女,天不明就进来了,都在坤宁宫候着,太后叫奴才过来,看万岁何时过去。”

“太后选了没有?”

“回主子话。老佛爷说她身边人手尽够使的,不选了。”

“那就让她们呆着,朕晚上过去再挑。”雍正说罢,早已一摆手朝隆宗门内永巷西侧的军机处走去。军机处是雍正朝首创的机构,刚开设不久,名义是帮皇帝处理军事机务,实际后来成了与上书房同等重要的处理军国大事的首脑机枢。军机处正因新开不久,空有几间房子却无人入值,在这里候见的年轻官员,并不认识前朝赫赫大名的布衣宰相方苞,见这么个衣冠不整潦倒肮脏的糟老头走了进来,窃以为走错了地方。

这些新进官员正在那里高谈阔论,把个方苞凉在一边没人理睬。有人说起了京畿名妓苏舜卿,有人说起同尚书打架的孙嘉淦,还有说起此次来京会试的风流才子刘墨林的文坛掌故逸事,时不时哄堂大笑,把个堂皇机枢之地,翻做歌楼酒肆一般。正乱着,外头一声喊:

“圣驾到——”

众人兀自愣怔,一阵桌椅板凳乱响,唬得大家跪在地上竟忘记行礼。方苞款款起身,弹弹袍角正要跪下,雍正却大步走了进来,双手下搀起比他大不过十来岁的方苞,一迭声道:“先生不必拘礼了,请起请起!”

方苞还是躬躬身道:

“布衣方苞,叩请皇上万岁金安!”

跪在地上吓得颤颤禁禁的众臣,这才知道那糟老头竟然就是文坛领袖、布衣宰相方苞。

雍正挽着方苞的胳膊正要出去,回头对跪在地上的臣工说道:“这里是军机处,是处置军国机务的枢要之地,谁让你们来此胡闹,还说什么粉头妓女的?嗯?”

其中有个官品稍大的,叩头回道:

“臣等是奉了吏部的委扎,赴任前陛辞的,不知此处就是军机房,故在此歇着说笑,求万岁恕罪!”

雍正不再说话,挽着方苞径自朝养心殿走来,回头对邢年说道:“你传旨内务府,在这门口竖一块铁牌子,无论王公大臣、贵胄勋戚,不奉旨不得进入军机处,更不得窥视入内。还有,从乾清门侍卫里头挑一拨人专门守护这里。再传旨吏部,遴选六名德才俱备四品官员为军机章京,昼夜在此当值承旨。”

雍正说一句,邢年答应一声。邢年正要去办差,雍正回头对方苞笑道:“愿想就在这里和先生叙阔,不料如此寒碜,还是去养心殿吧——”又对太监,“邢年,你去御膳房,叫厨子们用心做几个好菜,等下朕陪方先生用膳。方先生,乘朕的銮舆一同进去吧!”

“岂敢岂敢,”方苞连声说道,“臣乃一介布衣,岂敢亵万乘之君?臣随銮步行就是,别折了臣的阳寿。”

雍正哈哈大笑道:“先生乃儒学大师,孔门弟子,还信这个?也好,朕与先生安步当车一同进去好了。”

“臣,当陪侍圣驾……”方苞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这时天街正有等候晋见和进上书房回事的上百官员,来来去去,熙熙攘攘,一见雍正和方苞联袂而行,边走边谈,都齐刷刷像飓风刮倒了麦地似地跪下了一大片。

雍正带着方苞进了养心殿,便自在龙椅上坐了,叫人搬了绣龙磁墩,请方苞坐了,君臣促相谈。

“灵皋先生,”雍正笑道,“朕一登基,就希望先生回朝参赞,你为何迟迟未来?”

“是呀,快两年了。”方苞淡淡地说道,“先帝简拔微臣于草莽乡野,不次重用,言必听,计必从,恩遇古今无对。士大夫报君筹国,自当鞠躬尽瘁。然臣下愧对先帝,哪敢再奢望两世之恩?”

“言过了,言过了。”

“臣此次来陛见皇上,是有求于英明圣主。”

“灵皋先生,”雍正仿佛意识到方苞主动请见,一定是为人说项,忽地正襟危坐道,“但说无妨!”

“皇上,”方苞开门见山地道,“山西、科场两案,已是朝野震惊,海内皆知。据说三司部议,诺敏、张廷璐等二十名官员议斩立决,不知圣上作何裁定?”

“诺敏、罗经罔视朝廷法纪,朕意腰斩弃市!”

“张廷璐、杨名时呢?”

“秋后再议,自也少不了问斩!”

“皇上,臣以为都定得重了。诺敏一案,显而易见是山西通省官员上下勾连作弊,诺敏身为主官,邀功蒙主,自是重罪。但下属官员少有追究,诺敏量刑似应稍稍从轻。既为山西官员,也为朝廷少存体面,令其自尽为宜。”方苞毫无顾忌,兀自说了下去,“至于张廷璐、杨名时,臣以为并未审明。其中曲曲折折,是是非非,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特别是当事人张廷璐,为保天家龙威,宁恳自己受屈,在大堂上什么也不说……”

“哦?确有此事?”雍正怔了一怔。

“确有此事。”方苞顿了一顿,字斟句酌地道,“为了保护三皇子弘时,张廷玉引咎陛辞,张廷璐更是宁死不说。他们这样做,是怕皇上知道真象,动龙威之怒,伤及三阿哥,又将引起康熙朝的皇子之争,国储之祸呀!”

“唔,知道了,知道了!”雍正倏地站了起来,激动地踱步说,“张英父子,两朝宰相,一门忠臣。想不到张廷璐也是如此顾及朕的体面,朝廷大局,宁恳……”他走回方苞跟前,紧紧拉住他的手说,“谢谢先生前来提醒,要不然将铸成朕的大失啊!来人啦!”

“扎!”邢年刚刚进门,立即迎了上来。

“立即传旨,将张廷璐、杨名时放出天牢,着回家暂养候旨。”

“扎。”邢年答应一声,又道,“万岁爷,御膳已送来了,是否现在就进膳?”

“好。方先生,饿了吧!”他手挽方苞朝东阁走去。方苞兀自高兴得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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