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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案惊朝野

雍正元年正月十五日,举行了雍正皇帝登基大典。由于还有阿哥们虎视眈眈,觊觎着帝位,所以雍正没有大肆张扬铺排,只按祖例举行了百官朝拜,祭天祈地,祷告先帝,大赦天下等仪礼。然后悄悄移驾乾清宫听政,在大殿朝会,复置起居注官,做起正儿八经的皇帝了。

春节前后,国事家事搅在一起,张廷玉忙得通晚睡不好觉。四更天,就被值夜的长班叫起,紫桐侍候穿了朝服,挂上朝珠,胡乱洗漱,吃了早点,便打轿直趋西华门。下轿看时,尚是满天星斗,递了牌子,他却没忙于进去,在冻地上跺了两脚,却见大弟张廷璐,由四名太监提着玻璃宫灯在前引路走了出来。张廷玉一惊,廷璐进大内干什么?这有干例禁呀,正要问,方瞧见张廷璐身旁还有一人,仍雍正帝的三皇子弘时,急上前打着千儿说道:

“三爷,您早!微臣给您请安了。”

雍正在康熙年间一共生了八个儿子,前头和后面五个都没成人,长子弘晖十岁,封了贝子,出天花一命呜呼,其他几个死得更早。现在“三爷”弘时为长,刚满二十岁;“四阿哥”弘历还只十三岁;小阿哥弘昼十二岁。康熙从江宁带回的曹寅孙雪芹,为弘时做过伴读,雪芹也有十七岁了。弘时已出落得一表人才,皓颜犀齿,一双杏仁眼,只是眼圈儿发黑稍有破相。

弘时见张中堂给自己行礼,忙上前双手扶起,笑吟吟说道:“你是两朝元老,紫禁城骑马,金殿剑履不解之人,我怎么当得起?”

他拉着手嘘寒问暖,显得异常亲热。张廷玉一边敷衍着,笑问:

“廷璐,你怎么进来了,还敢跟三爷并肩走路?”

“张中堂,你别怪他,”弘时立即接过话头,“是我请他来的。昨天皇上来毓庆宫查看功课,说我的字写得别扭,还说大臣里就张廷璐的字首屈一指,所以我就请他来指教着练字习书法。你兼着太子太傅的衔,也是我的师傅!去吧,万岁爷怕正等着你啦。”

张廷玉这才进了天街,边走还边想,廷璐如此亲近阿哥不是好事,何况在钦命做主考之时。脚步踉跄走进月华门,却见八盏明黄宫灯下,雍正的八人龙舆也进了月华门,他立即在丹墀下跪伏请安。

“衡臣,”雍正下了轿,边往宫里走去边说,“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往后你天明再来,朕不怪罪你。起来吧,有几份折子还要你参酌一下呢。”

张廷玉跟在后面进了东阁,雍正盘腿坐在暖炕上,感叹着说:“圣祖英明睿智,尚且昼夜勤政。朕事事不如他老人家,就只能以勤补拙了——只累了你。隆科多、允祥他们还能偷个闲,你跟朕草诏拟文,须臾也是离不开的。”

说罢吩咐李德全:“给张相弄一碗参汤来!”

张廷玉喝了参汤,顿着眼睛清爽了许多。这时,邢年端着尺厚的文牍,一份一份扇面似铺开在他的茶兀上。他瞟雍正一眼,见他正手握朱笔,似在亲自拟文,便低下头去看那些奏折和圣上朱批、文告。

其中吏部一份明发的谕旨,引起了他的注意:

奉朱批:诺敏前奏甚明淅,甚为可嘉。山西之清理亏空可为天下一

鉴。着发各省,会同督抚商酌效法。山西通省亏空二百余万,诸务废弛

,今诺敏到任半年,料理清楚……各省封疆大吏若肯如诺敏之实心办事

,天下事何有不办之理?诺敏实可为天下抚臣中之第一者也!他省督抚

当愧而效之。今着诺敏加尚书衔,赏单眼花翎以资奖励。

钦此!

张廷玉看完吏部这份发出的朱批奖谕,心里总觉得不踏实。山西亏空,在康熙朝就闹得沸沸扬扬,怎么诺敏一去半年就把亏空还得一干二净,其中是否有诈,贪天之功,虚报浮夸呢?既有皇上朱批,他自然不敢妄议。

天亮不久,马齐、隆科多进了上书房,十三爷允祥和八爷允禩一齐进来,跟皇上去养心殿说话去了。马齐资历最深,但在狱神庙呆了一年,情况生了,他拿起钦差田文镜、图理深的一份折子,吃惊地看着,问:

“衡臣,图理深何许人也?”

“我也不太熟,”张廷玉头也不抬地道,“听说原在奉天将军手下当参将,刚调进京,便以钦差名份去给年大将军宣旨……”

正在踱步的隆科多凑过来,一看马齐手里的折子,吓得倒抽了一口冷气道:

“这个田文镜,嘿!这个图理深,捅大娄子了!”

张廷玉抬起头问:“究竟是什么事?”隆科多从马齐手里拿过二钦差的奏折,丢给张廷玉说:“皇上刚发明诏圣谕表彰山西巡抚诺敏,说他‘料理清楚’,好啦!田文镜、图理深两钦差却查出诺敏欺世盗名,亏空库银‘料理清楚’是假,全都是现借的私商碎银,田、图两钦差拿到了大把借据的死证,这下诺敏完蛋了。”

“诺敏是年羹尧的人,年羹尧又是当今信任的人,”马齐摇头道,“这麻烦不小。”

“更大的麻烦是,刚刚明发了圣上的朱批,”隆科多哭笑不得地大喊,“天下抚臣中之第一者也,这,这……皇上怎么,怎么……收场!”

这时,允祥、允禩边说话边走了过来,允祥见这边说得这么热闹,笑着问道:

“什么好事,说得这么起劲?”

隆科多和马齐突然止口,一齐望着张廷玉。张廷玉已经看完了田文镜和图理深的奏折全文,正在思考这么严重的事,要不要立即禀报雍正。诺敏是皇上刚刚蒙恩表彰的模范巡抚,这一棍子扫来,变成“冒功取媚,贪贿不法”,皇上的脸下不下得来?折子里告山西通省官员“上下其手,表里为奸”,竟是洪洞县中无好人,邸报发出去,各省会不会引起骚动?皇上问起来,自己没个主意还成?

隆科多对十三爷说:“山西捅娄子了。”八爷允禩立即走了过来,脸上露出难以觉察的喜色问:“出了什么事?”张廷玉把田文镜、图理深的折子递给了允祥,允祥略略看了一眼,把折子还与张廷玉,没事儿地道:

“三位,万岁有旨叫你们过去,年羹尧从陕西进京述职,万岁想议一下西边军事。”说罢,拍拍张廷玉的肩头道,“衡臣,当心身子骨啊!方才皇上还说,这三天你没睡足五个时辰,今儿未必能来当值,不想你还是来了。”

张廷玉也不答话,五个人默默离了上书房,朝养心殿 走来。一路上张廷玉想的还是山西那个折子,怎么同雍正开口说,这么大的事,不说是不行的。

养心殿御炉里香烟袅袅,大熏笼和鎏金珐琅鼎中炭火熊熊,把大殿烤得暖融融的。五人鱼贯走了进来,雍正略一点头说道:“年羹尧正奏西边军事,你们几个当家的也一起听听——你接着讲!”

“是,”坐在雕花瓷墩上的年羹尧,向刚进来的宰相王爷微微一笑,接下去道,“罗布藏丹增背信弃义,忘了当年圣祖帮他平藏戡乱的天恩,反而与当年宿敌阿拉布坦相互勾结,占据西藏并吞青海,甚至丢弃天朝赐爵,妄图恢复大汗称号,这是一种公开的叛国行为。所以皇上决定对其用兵是上应天意,下合民心……”

“朕用兵决心已定,”雍正冷冷地说,“打仗之事,来不得半点虚假,朕要知道实情。”

“奴才节制的兵马实有九万四千人,与兵部实报数额相符。奴才是主子调教出来的人,请主子放心。”

“罗布藏丹增号称十万铁骑,在西北骄纵横行无人能敌——朕要给你增兵!”雍正溜下大炕,背着手橐橐踱步,转脸对隆科多道,“你发文,山西陕西四川云南四省驻营兵马一律归年羹尧节制;驻榆林平逆将军延信手下五万兵马,自带粮饷,移防甘肃,听年羹尧调遣。”雍正说一句,隆科多答应一句。雍正最后说:

“年羹尧有了二十三四万兵马,差不多够用了,等下咱们再议一下粮饷节济。”雍正挥了下手,“年羹尧,这里没你的事了,跪安吧。十三爷府设了水酒给你送行,望你不负朕望,旗开得胜!”年羹尧走了后,他转脸笑道,“累你们站了半日——怎么样?这样处置还算妥当吗?”

允禩早想让十四弟允禵去统帅西北兵马,已经无望,便以退为进地说:“万岁圣心默察,已经十分妥贴。先帝在时,多次言及,西北打仗打的是粮钱,这是决定胜负的关键。是否让十四弟允禵坐镇筹粮,求万岁明鉴!”

雍正知道允禩的目的,听着却又冠冕堂皇,便笑道:“这一层 朕早就想过了。十三弟十四弟都有将才,叫他兄弟商酌着办这个差吧。你说的很是,西北打仗打的是钱粮,要都像山西巡抚诺敏,藩库充实,朕还有何忧愁!”

张廷玉四人听了不禁对望一眼,没看折子的允禩不知就里,依汤下面地说:“就是主子这话,先从山西藩库调一百两银子送年羹尧大营劳军,朝迁通令嘉奖,借这个势——”

“好!”雍正眉头一展,“张廷玉,你这就拟旨!”

四位大臣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没有说话。好半天张廷玉方跪下,低声道,“万岁,这里有钦差田文镜、图理深揭露山西巡抚诺敏,冒功取媚,贪贿不法,实际上山西亏空二百万两银一文未偿,不过是一大把借据而已的折子,请 万岁御览……”说罢,将折子呈了过去。

雍正一目十行地看着折子,看着看着,两手发弹,脸色由红变紫,呼吸一阵阵急促,突然,他把折子往案上一掼,呼一声:“张廷玉!”

“臣在!”

“起来接旨!”

“扎!”

雍正端起奶杯,焦渴地大喝一口,用愤怒的语调说道:

“六百里加急发山西户部钦差田文镜、宣旨钦差图理深:诺敏受先帝及朕躬多次深恩,本当濯心洗肝,为朝廷效力。然他狼心狗肺,反其道而行之,辜恩媚上,溺职于前,复欺君于后,嫁祸百姓,陷害直臣——上天 怎么给你披了一张人皮,实际上你猪狗不如,”他捏杯子的手剧烈颠晃把奶水都颠出来了,脸色已是煞白。奏吏行文草诏文不加点的张廷玉,这道诏谕却难为了他——前文言后白话,怎么润色?他濡了濡墨,见雍正五官错位,嗓门越来越高,“即着田文镜、图理深就地摘其印信,剥其黄马褂,革去顶戴职衔,锁拿带枷进京交大理寺勘问……”

“万岁!”马齐在旁说道,“诺敏虽犯罪,到底是朝廷大臣,可否使其稍存体面。”

“士可杀而不可辱,是么?”雍正干笑一声,“马齐你不懂,诺敏能称之为‘士’?他是条狗!人证物证俱在,朕还要重重地辱他——是他先辱了朕!主忧臣辱,主辱臣死,他得了诛九族之罪。还有山西布政使罗经,难辞其咎,着与诺敏同戴黄枷进京勘问,还有,还有……他娘的山西就没有一个好官了吗?”

猛听“砰”地一声,雍正手里的奶杯子,重重地摔在青石板地上,摔得粉碎。

三月朔日,是钦天监为顺天府恩科会试主考官张廷璐和杨名时择定的入闱吉日。这晚子时正牌时分,拱辰台隐隐传来三声闷哑的午炮响,杨名时惊醒过来,瞿然开目,款款起身,正了朝珠冠带,擦了把脸道:

“给我备轿!”

杨名时迤逦来到座落北京西南隅的顺天府贡院,刚过四更天。昏暗中,自前明以来历为朝廷抡才大典最要之地的 贡院,已修葺一新,比六部衙门还要壮观宏伟。沿正道而入,左中右三座牌坊,当中牌坊龙凤石雕的大匾上,书写水金沥粉的“天下文明”四个大字,左“虞门”,右“周俊”。杨名时的八人 绿呢大轿在此稳稳落下,料张廷璐还没到,便徐步向龙门走去。踅过石坊,便见甬道两边各设着一座三楹小厅,这是所谓“议察厅”,凡应试举人都必须在 这里解衣宽带脱得一丝不挂,让贡院衙役检查,以防夹带赃私——让孝廉们扫尽体面。杨名时刚走近,便闻窗纸明亮的屋里传出吆喝:

“应试举子到墉城外头候着!”

“是我!”杨名时还是往里走。走近龙门,衙役一见是杨大主考,立即笑道:“杨大人,您早!快去西屋坐坐吧,东屋张中堂正在设酒送张大主考进闱呢!”

杨名时当然不便去打扰张氏兄弟说话,便来到西屋,衙役们正在扎纸人儿。这是在科场流传已久的迷信,认为考场有鬼魅魍魉作崇,就扎成纸人形象,最后将其烧毁。杨名时询问了一些旧规旧矩,这时鸡叫三遭,估摸张廷玉已经离去,走出厅来,恰遇廷璐送张中堂走到了院里,便不言声站在灯影下,却听张廷玉告戒廷璐道:

“为兄该进大内见皇上了,千叮咛万嘱咐,归结一句话,要秉公。如今圣上刷新吏治,最看重这个,正要抓个舞弊贪官作法,咱们家风讲究一个廉字,你好自为之,千万不要给咱张家,给在天有灵的 老爷子脸了抹黑啊!”

“知道了,哥您就放心好了。”

张廷玉正要上轿,忽地看见灯影下的杨名时,招呼道:

“这不是名时嘛,啥时来的,你们怎么不禀我一声,办的什么差?”

衙役退后一步,杨名时走上前来,赔笑道:

“不怪他们,中堂兄弟说话,晚生自当回避。”

张廷玉微微点头,笑道:“那边举子们都等着进龙门呢,这是你们的 贡院阵地,一拜过孔子,就连下官也是来不得的。各自珍重吧!”说罢,一招手,兀自钻进一乘蓝呢软轿,唿嗒唿嗒被八人抬着走了。

张廷璐、杨名时进得龙门,见十八房考官,礼部从各衙抽来办差的监视厅笔帖式、弥封、受卷、供给、对读、誊录五所长官和吏员足有二百余人,都鹘立在公堂一侧。众人见 两位主考联袂而入,忽地黑鸦鸦跪在地上齐声道:

“给张太师、杨副太师请安!”

“劳乏众位了,请起吧!”张廷璐说罢,回望东方已露出启明星,遂精神振奋与杨名时率先 走向至公堂,向“大成至圣先师孔子”牌位行三跪九叩大礼。下头众人依份位高低排班,行礼如仪。

张廷璐进香盟誓曰:“为国家社稷秉公取 士,不徇私 情,不受请 托,不纳贿赂——有负此心,神明共殛!”

几百年一成不变的老套过后,贡院执司人役便各司其事忙活开了。当有人将纸扎的厉鬼抬了出来时,杨名时蓦然想起藏在自己袖筒里在伯伦楼买到的试题,心中涌出不祥的预感,生怕试题应验,砸了会试,那可成了滔天大罪。他恶狠狠吩咐道:

“这里供着文宣王牌位,又是国家敕封禁地,哪里容得这些?听我发落——来!”

“在!”

“把那‘恩怨二鬼给我拖下砸碎了!”

“这……”几个衙役张惶地对望着,还想分辨。贡院常驻的执事最信这个,急忙上前打千儿道:

“大人,这使不得,使不得……要,要——”

“要什么?”

“要……要遭报应!”

“哈哈,”杨名时突然仰头大笑,“岂有此理!敲碎它,当众一火焚之,报应?要因此传播瘟疫,我一身当之!”众人再无话说,将厉鬼砸碎点火焚着了。这边张廷璐心里也一直忐忑不安,三阿哥弘时密传了考题,叫他照应两个人,他怕就怕弘时把考题再传开去,要是露了馅,他这主考官摘顶子受罚事小,耽误了朝廷的抡才大典,那将——宰相哥哥的再三叮咛又响在耳边。思量着“恩怨鬼”已成灰烬,弘时身为东宫也不会太胡来,遂大声吩咐道:

“开龙门!”

“开龙门罗——”

燕喜堂官一声高呼,两扇朱漆铜钉大门呀呀洞开,一手提蓝一手秉烛的举子们,按喝名次号鱼贯而入,由七十区号板棚监考胥吏引导对号入棚,肃然等待发卷。

张廷璐和杨名时正副主考,在铜盆里盥洗了手,同时向金盘中供着的御封试卷深鞠一躬,张廷璐亲手拆了。略一看便递给杨名时,杨名时接过一看,顿时目瞪口呆。原来试题赫然写着:

利者,义之和也

杨名时顿时寒毛倒竖,眼睛上下审视着张廷璐,待承题吏员捧着第一场题出去,不露声色地对张廷璐问道:

“张大人!”

“唔?”

“下两场试题呢?”

“嘿,不忙,考一场拆一题吧。”张廷璐往太师椅上一仰,长长嘘了口气道,“你不知道贡院这些人,油锅里也敢伸手。这时候拆了卷说不准就走漏出去。”

杨名时也松了一口气,考题也许是瞎猜正了一题,就是泄露也与这位主考无关的了。再说,御封试题是昨天他们两人一起陛见皇帝时,从养心殿皇上的金柜中取出来的,一道送进贡院锁进铁柜,三把钥匙同时到堂才能开锁。何况,他在伯伦楼买到试卷是在此三天前,无论如何张廷璐是弄不到真试卷,由他泄密是不可能的了。

想到这儿,心绪稍许平静,杨名时对张廷璐说:“你是正主考,只管在这儿坐纛,监临各房考官和考场事务,是我的本分,我出去看看。”

时间在拱辰司一响一响的报时声中过去,杨名时在焦急万分的等待中盼来的却是一阵致命的雷殛:第二场题目与第三场题目除了掉换了一下次序外,无一字差错。当第三场试题拆开时,杨名时心里扑扑乱跳,颤声问:

“皇上出的什么题?”

“嗯,”张廷璐看了看说,“易经里的:‘日月得天而能久照’。”

“张大人,这题有毛病!”

“毛病?皇上出的,怎么可能呢?”

“不是说题目有毛病,”杨名时脸色苍白,浑身哆嗦,“我说的是题目早有泄露!”

张廷璐吓得手一抖,黄绢裱面的御题从手上滑落到了地下。承题吏员在公堂口探了一下头,他忙摆手道:“你们暂别进来——你怎么知道考题泄露了?这事关系多少人身家性命,可妄言不得的呀!”

杨名时弯腰拾起考题,如此这般说起三天前跟孙嘉淦在伯伦楼的经历,又从袖中取出所买的试题,交给张廷璐。张廷璐接过一看,顿时眼前发黑,脸颊急骤地抖动——“东窗事发”四个字,像一阵猛锤砸得他心乱神散。

“张大人,”杨名时也在急急思索,“这试题出自御笔,封在金匮,经我们二人亲领,由上书房护送至贡院,鱼胶火漆密封。居然全部泄密于市井,公开买卖于酒肆,真正不可思议。大人,你有何高见?”

张廷璐已是呆若木鸡。抡才会试出现如此舞弊惊天大案,他与杨名时两名主考难脱干系捉拿下狱,自不待言。问题是拔出萝卜带起泥,把三阿哥弘时带了出来,这就要如康熙朝,引发弘时、弘历、弘昼三兄弟一场争夺太子之战,还将牵涉多少皇亲、大臣啊!三阿哥素来与隆科多过从诡秘,八爷党允禩一伙似乎又在拉隆科多,这牵扯的都是天字第一号人物,拔根汗毛都比他腿粗,何况还关系哥哥张廷玉在朝中是否能立脚……想来想去,无计可施,只能先掩住再说。咽了口气道:

“我是对天可表!但这事兜出去不得了,恐怕株连到天 璜贵胄龙子凤孙。名时,也许天下奇能之士多得很,偶尔相合之事也不是没有。”

“张大人,难道你要把舞弊之事掩下来?”

“不是我要掩,而是关系重大。”

“那就跟我一起去面圣,如实秉报,请皇上下旨即刻去伯伦楼揖拿疑犯!”杨名时拉着张廷璐的胳膊,就要朝龙门外走去。张廷璐将手一甩,正色道:

“杨大人,这是什么地方?你想来就来,想去就去?”

“火漆封了的试题都走了,我为什么不能走?”杨名时收拾起自己的文房四宝,叫过随从,“快去备轿!”

他一拔腿,走出龙门去了。

两位主考走了一位,张廷璐脸色立即变得惨白,无形中天崩地塌一齐朝他头顶压来。他知道杨名时出去,肯定要去面见圣上,揭发科场舞弊一案,以洗涮他自身的清白。考试是再不能继续下去的了。他立即传来十八房考官,说明副主考官杨名时已退出贡院,宣告停止大考,封了贡院,等待皇上圣谕。

这无疑平地一声闷雷,惊得二百多名考监人员泥塑木雕般呆在那里,半天没醒过神来。停考消息一经传出,贡院里考过了两场的举子,有的嚎啕大哭,有的对天悲叹,有的拳胸顿足,有的象疯了一般四处乱跑乱号:

“完了!完了!十年寒窗,付诸流水,老天啊……”

张廷璐安置了贡院的事,立即打轿出了贡院。这时天已大黑,他让轿停在贡院街,他孤伶伶站在黑黝黝的棘城外边,一时倒犯了踌躇:此刻宫门早已下锁,递牌子请见雍正是不可能的了。六部也早散了衙,去顺天府,手里既无部文又无关防,且顺天府依旧要请示上书房,折腾来折腾去这都是明天的事了。

想来想去,他只好令轿子抬到二哥张廷玉的宰相府。也不用通报,他在二门下了轿,直趋二哥的书房。一路上有差役家仆笑嘻嘻迎着问安,他都一声不吭,愣是三魂丢了七 魄,颠颠踬踬,飘飘拂拂走进了二哥书房。

张廷玉正在书房灯下阅读各省邸报,无意中抬头,猛见张廷璐晃晃荡荡走了进来,开始大吃一惊,以为见了大弟的魂魄。他不由自主站了起来,擦眼问道:

“廷璐!果真是廷璐吗?”

“二哥,大事不好了!”张廷璐磕磕绊绊来到跟前。

“大弟,你不在贡院督考,来此何事?”

“科场出了惊天大案!”

“哎——”张廷玉一看廷璐脸色惨白,就要站立不住,急扶他坐下,兀自镇静地问,“究竟出了什么事,你坐着慢慢说,不要急。”

跟着进来的紫桐,以为这位大叔子在外受了惊吓,端着一碗参汤进来,张廷璐接过参汤喝了几口,平了平心跳,遂一五一十将贡院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张廷玉越听越觉得事态严重,打断廷璐的话急问道:

“杨名时买到的考卷还在吗?”

“在这里。”廷璐从袖筒里抽出一张纸片交给乃兄。张廷玉接过审视了许久,突然又问,“他是什么时候买到试卷的?”

“三天前。”

“在什么地方?”

“在贡院的伯伦酒楼。”

“可有证人?”

“据他说,有孙嘉淦在场。”

“这就好,”张廷玉沉思着说,“杨名时买考题是在你们二人陛见皇上,从皇上那儿提出鱼胶火漆密封考题,由上书房护送去贡院之前。这就洗涮了你们二人和上书房大臣染指的干系。这御题泄密,只可能发生在大内最能亲近皇帝的皇室阿哥、太监、宫女身上。”

“可是,可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呀!”

“廷璐,你敢快拟奏折,”张廷玉果断地道,“你在这里把奏折写好,将贡院发生的事,如实奏明,也许还能免你和杨名时的死罪。否则……”

他不敢往下说了。

张廷璐身临其境,当然知道事情的严重。他在二哥的书桌前坐了下来,援笔濡墨,写那份奏章时,但觉文思蹇涩,手颤心晃。一不当心,一滴铜钱大的墨水滴落在奏章上,越发觉得不吉利。他抬起头说:

“二哥,此事要是三阿哥弘时所为,揭露出来,皇上一怒之下,若是废了敏庆宫的主儿,后果不堪设想啊!你想弘时本来就不讨雍正爷喜欢,现在他和隆科多、八爷允禩又打得火热,那弘历、弘昼还不趁火打劫,落井下石?”

“现在你别想这么多,”张廷玉胸内如焚地道,“你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还去管什么阿哥不哥?快快把奏章写好,回家好好睡一觉,天一亮你自个儿进狱神庙呆着,听皇上如何发落你吧!”

张廷玉有处事不惊的大臣风范,越是严重的事,只要弄清了来龙去脉,他就能冷静地趋利避弊,争取最好的可能和结果。现在他所想到的是,张廷璐作为主考官,一定要在副主考杨名时的前面把折子递上去。事情既已发生,就只能主动揭露、投案,争取主动了。

想到这里,他问了句:

“杨名时冲出贡院后去了哪里?”

“不知道。”

“他出来了多久时间?”

“比我早不过半个时辰。”

“嗯,这就好。”张廷玉自我安慰一番。杨名时天黑以后走出贡院,上书房已经下值,大内关门上锁,他是不可能递牌子面君的。就是明天一早,他也不可能早过“四更勤臣”张廷玉,他要递牌子面圣,要绕弯子,而他则可以直入养心殿,把张廷璐的奏章先一步递给雍正。当晚,杨名时也的确没办法进入紫禁城。他也曾想过去西华门击登闻鼓,撞景阳钟,逼雍正寅夜召见。然而这样一来,自己先有了惊驾之罪,即使所奏查实有理,也要流配三千里,军前效力。想想自己十年寒窗,七场文战争来的这辉煌簪缨,少年得意,全都付之东流。他正站在桥上灰心丧气,盘桓不前,不知何往,突然看到前面不远的驿馆前,一溜西瓜灯上,一色写着“钦奉两江布政使李”八个大字,他心中一阵狂喜:“李卫进京了!”他一路小跑朝驿馆奔去,他要抓住李卫这个救命菩萨。

李卫是雍正最信任的家奴和一条狗,没读过圣贤之书却有些小聪明,仗着雍正爷的势,什么事情他都敢干。果不其然,李卫一听科场发生了舞弊大案,一蹦跳了起来,对杨名时叫道:

“可有证据?”

杨名时早存着一份心计,把买来的试题复抄了几份。他把试题递给李卫,李卫接在手里,颠来倒去看了半天,还是一字不识。杨名时原以为他必定要沉吟一会再商量,不料这“鬼不缠”把纸条塞回杨名时,即嘻嘻笑着对身边一个师爷道:“你带人去,把贡院街给我封了,一个蚊子也不让飞出去!”

“是,”师爷答道,“不过顺天府的人要问,奴才怎么对答?”

“带我的名剌给他,明儿我去见这些狗日的!”李卫玩笑儿似的打发走师爷,拍拍杨名时的肩膀说,“怎么样,够哥们儿义气了吧!先说好,查出大案,功劳分我一半——走,咱们喝酒去!”

“兄弟,还有伯伦酒楼,”杨名时一怔,又是一愕,接着急急地道,“也要去封了,把那卖试题的算命狗日的抓到手,方能顺藤摸瓜,抓到泄露御题的真凶。”

“没事。”李卫又是扭脖子一喊,“来人呀!”

“老爷——”一个便衣装扮的小头目应声而出。

“你带上二十名‘便衣’,”李卫指着驿馆正厅挂着的几十件各色杂衣道,“立即去封了贡院街伯伦酒楼,务必抓到在那里卖过试题的算命老头。抓不到那老头,就把酒楼老板堂倌全部锁拿到顺天府牢,老爷再去问案。”

“扎!”

一刹那,李卫的一百多名亲兵分两拨集结上马,也不再来请示回话,一阵急骤的马蹄声,两拨人马已消逝得无影无踪。平常听说李卫化装破案神奇无比,几乎世上没有他不能侦破的奇案疑案,耳闻不如一见。看到李卫的“便衣”一阵风飘然而去,杨名时伸出大拇指赞道:“君真乃命世豪杰,书生自愧不如也!”

雍正登基不到半年,麻烦事接二连三。先由铸钱惹起大司徒和部吏打架,接踵而来是山西亏空大案,两波未平,科场舞弊案又大波迭起,令朝野震惊天下瞩目。李卫的人马封了贡院,便衣队封了伯伦楼的第二天,山西巡抚诺敏、布政使罗经被铁锁押解到京,琅铛下刑部大牢。圣旨即下,锁拿张廷璐、杨名时为首的顺天府恩科十八房考官至狱神庙待勘,连争先恐后递折子的张、杨二主考都未能幸免。人们正看得眼花缭乱,朝旨又下——

雍正命大理寺正卿、刑部满汉尚书、都察院御史组成班底、三法司主官合议会审山西、科场两案,从重谳狱。接着邸报刊载:廷寄诏谕命直隶学使李绂为主考,改换考题重新考试应试举子。没过几日,又有小道消息在京城四处传开:说两朝老宰相、上书房领侍卫内大臣、军机大臣张廷玉,因患虐疾请旨调养,已奉旨恩准在府疗治云云——其实谁都知道,张宰相是因张廷璐一案引嫌回避了。

一道又一道严旨下来,京师官场真个是官心惶惶,一日三惊,人人自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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